黃泉詭夢

2024-06-06 01:17:34 作者: 劉不白

  1946年,東北一戶尋常人家中。

  徐長生靜靜躺在床上,渾身流滿了濕噠噠的冷汗。

  他每天都會做一個重複的夢,每次都擔心自己會在夢裡就這麼死翹翹了。

  

  這一天他又被鎖在夢裡,雙手緊緊攥住扯碎的床單,十根腳趾繃緊張開詭異的弧度。

  夢中。

  他光著凍傷開裂的通紅腳掌,站在哭花了臉的灰褐色大地上。

  他身後是一片晦暗的世界,冷風攪動著陰霾的雲層落下酸雨,打在一排排灰白的房檐上。

  翻卷的牆皮子被打濕連片脫落,組成一張又一張哭喪臉的女鬼面堂。

  他的身軀羸弱不堪,嶙峋肋骨里的心臟怦怦狂跳,蒼白皮膚上布滿青里透紅的血管紋路,好似一位靜脈曲張重度晚期的患者。

  他身上披著一件同樣蒼白的寬鬆長衣,和他太奶奶的裝老衣服有點像,也有些類似太爺爺從太平間推出去入殮時穿的喪服。

  他的雙眸空洞無神,一頭黑髮濕漉漉地垂在耳鬢兩側,乍一看仿若一隻從下水道爬出來的水鬼。

  他和以前一樣輕車熟路地奔跑,夢中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場景隨著步伐不斷扭曲轉換,沒過多久便來到了陰曹地府。

  他踏上了黃泉路,這條路每次做夢都會走一遍,他知道路的盡頭有擺渡陰司在等他。

  而擺渡陰司究竟是何許人也,徐長生不知道也不敢問,他也從來沒有向陰司提問的勇氣。

  夢中的月亮碩大無比,月亮上的環形山地貌清晰可見。它占據了大半夜空瞪著徐長生,仿若自家三舅臨終時鼓冒的眼珠子。

  夢中沒有痛感也沒有知覺,他跑到黃泉路的盡頭,瞧見了一方死氣沉沉的黑水。

  他趴下身子不斷吮吸,黑色的死水沖開乾澀的食道,令他渾身涌冒的冷汗更加充沛幾分。

  半刻鐘後,漆黑的水面仿若煮沸的油漆一般冒起巨大的泡兒。

  一顆死人頭骨在水面鑽出頭。

  兩顆死人頭骨緊隨其後出水。

  一簇簇死人頭骨逐漸連綿成片,白色的骸骨仿若黑色死水中煮熟的飽脹餃子。

  它們的眼眶漆黑碩大,它們的牙齒塗滿苔蘚般碧綠的污穢,上下牙床一開一合打著水花兒,好似一群死掉的天橋兒藝人在說著群口相聲。

  不知為何,徐長生見到它們後面色更加慘白無血,兩行灼熱的淚水划過,竟然是耀眼詭譎的血紅色。

  又過了一刻鐘,一艘吃水很深的擺渡船從白骨堆里升起。

  船上盪起黑霧一片混沌,船頭掛著一盞人腿骨鏤空鑄成的油燈。

  一隻烏鴉飛來落在燈上,眼神狡黠地盯著徐長生發出悽厲哀鳴。

  船到近前,一位老叟從船艙里走了出來,雖面色慘白但還算精神矍鑠。

  他手上拿著一個生死簿,見了徐長生笑得意味深長,好似舊相識一般打了聲招呼。

  「這次稍稍來得遲了些,最近天災人禍頻繁,地府的營生比較緊促。」

  老叟自來熟絡地朝徐長生說話,徐長生卻渾身顫慄根本不習慣。

  老叟不去管徐長生的神色有異,自顧自地翻開簿子,拿出一隻嬌艷欲滴的判官筆,開始在生死簿上勾畫起來。

  徐長生見狀有些後怕,他踉蹌著轉回身子想要跑,忽然發現回頭只有苦海已沒有岸。

  「你這孩子又沒規沒矩,老夫是你的救命恩人,哪裡有畏懼救命恩人的道理。」

  老叟白了徐長生一眼,隨即便伸出枯老的手指朝四方頭骨指指點點。

  他每叨咕一句,徐長生的臉色就少一層血色。

  「這是你爹,三個月前死的,給你折算了近十年陽壽。」

  「這是你娘,上個月的新鮮貨,不過她身子不好,只能折算五年陽壽。」

  「那邊的那對兒是你的爺爺奶奶,還有這邊的是你的二叔三叔,全都是一年前的老爛貨了!」

  老叟撇撇嘴似乎有些不滿,一雙鷹隼般的老眼瞪得徐長生涕泗橫流。

  徐長生渾身無力直接癱坐在地上,一股股鮮血從淚腺里放肆奔流。他央求老叟不要再往下說了,一邊哭嚎一邊用手胡亂抹擦,沒多久整張臉都恍若血粽子一般猙獰恐怖。

  老叟徹底無視徐長生的怯懦央求,像一個斤斤計較的掌柜一般做著挑揀算計。

  徐長生只能神色木然地聆聽噩耗,每做一次同樣的夢,老叟嘀咕的名單就拉長一分。

  他的面容微微木然,聽著一個個熟悉的親人名字,面色逐漸變得死灰頹然。

  老叟如數家珍地念完所有頭骨的名字,掏出兩條腐肉餵了餵船頭的烏鴉,隨即陰翳地朝徐長生挑了挑眉毛:

  「接下來說說吧,你下一步打算讓誰咽氣兒?」

  這種選擇已不能用殘酷無情來形容,他還僅僅是個十七歲的少年,抽泣著膀子實在是不敢說出任何名字。

  老叟對他的表現異常不滿,打開生死簿收攏起嘴角的笑容。

  「我跟你說了很多遍,這就是你的命,你能好好活到現在還不是因為老夫?」

  「你的命本就克至親之人,你的親人替你去死,我從中剋扣兩成陽壽撈些油水,但陰曹地府也得打通關節,我們各取所需才是長久之計。」

  「你的命本就該死了,燭陰血脈的傳承者利弊參半,你現在很顯然已朝著好的方向在走了!」

  老叟伸出他乾枯稻草一般的手指,依次指了指四周的死人頭骨。

  「喏,你奶奶的死給你積了三年陽壽,老人家本就沒剩多少年歲,這還算是我慈悲為懷。」

  「你二叔和三叔都是癆病鬼,自然要打些折扣。這麼算下來如今你家裡死了十三口,他們的陽壽折算到你身上,倒是足夠讓你活過二十五歲的燭陰天關!」

  徐長生不知道何謂燭陰天關,他抱著腦袋雙目赤紅,已然被打擊得歇斯底里。

  「都是你把他們害死的......我沒想殺他們......從來都沒有......但我也不想死......」

  徐長生似乎有些渾渾噩噩了,神智迷惘地嘀咕著碎語,已然和活死人般大差不差。

  「燭陰血脈本就不該存世,是老夫幫你逆天改命助你永世昌隆,不然你可能連襁褓都過不了就會夭折!」

  「眼下老夫已幫你這麼多了,也就不差這最後一哆嗦了。把你最後一位親人的名字寫上去,你就能跨過燭陰天關從此血脈長存,陰陽兩界將因你而顫慄不止!」

  老叟一邊說著,一邊將生死簿攤開遞到徐長生面前。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親人名字,已經全部被紅色的判官筆勾畫掉了性命,只剩下兩個位置還完好無損。

  一個是徐長生自己,另一個就是他現在僅存的親人,他的遠房四舅張發財。

  徐長生的面色逐漸冷峻鎮定,他惡狠狠地瞪視著面前的生死簿,不曉得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緩緩接過生死簿,又拿起老叟遞過來的判官筆。老叟見狀又咧開嘴巴笑起來,誰知下一秒便被徐長生的行為氣炸了肺——

  徐長生突然暴起掰斷了判官筆,又三下五除二咔嚓咔嚓地撕碎了生死簿!

  「我受夠了!我是生是死現在和你無關!我要你為我的親人陪葬!」

  他狀若瘋癲地推搡著老叟,老叟根本沒想過怯懦的徐長生會暴起發難,一時間手忙腳亂險些栽下船去。

  他的面色變得難看至極,一把抓住徐長生的肩膀,想要將他拖下死水淹死!

  便在此時,異變突生。

  「咕咕嚕嚕,咕咕嚕嚕......」

  整片死水上漂浮的白色頭骨......竟全部都嗡動著復活過來了!

  它們咧開苔蘚密布的腐綠色牙床,像咀嚼麥芽糖一般瘋狂吞噬黑色的船板。快速開合的下頜骨激起一群水霧,好似一群飢不擇食的亞馬遜食人魚!

  徐長生根本不曉得為何會這樣,夢境完全不由自己掌控自行發展起來,他所能做的便是靜靜感受,感受這種頭皮深處發麻的恐怖快感!

  沒過多久,船體被啃成了篩子,仿若一個衣衫襤褸的落魄乞丐。

  船身開始失去平衡,飛速旋轉往水下栽倒。

  老叟狂亂地揮舞著乾枯老樹般的雙手,他不甘地咆哮著,眼神兇殘且瘋狂!

  他嗡動的嘴巴里不住噴吐著惡毒的詛咒,他胡亂揮舞的雙手朝徐長生瘋狂抓撓,總算抓到了徐長生的一隻左腳!

  他知道若是落水會有和般下場,但他想將徐長生也一同拉下水!

  徐長生嚇得心膽俱裂,他不住用腳踢踹著老叟的索命手掌,但是老叟的握力出奇得大,一時間根本不能甩脫。

  他竭盡全力反抗著,雙手抓著死水邊的沙礫地面,仍舊阻止不了身體朝水中下滑。

  指甲在水邊沙地上劇烈摩擦,瞬間崩裂斷了好幾層。但性命攸關他絲毫不敢撒手,手指在水邊劃出兩排觸目驚心的血道子!

  好在是老叟比他先落了水,也沒任何攻擊徐長生的意思。

  十幾口饑渴的牙床瞬間咬上了老叟的身子,老叟被瞬間撕扯成一堆碎塊兒,冒著熱氣的血肉掉進死水又浮到水面上,像極了一鍋品類豐盛的羊雜碎!

  尖叫。

  絕望的尖叫蒼老又刺耳。

  牙床啃噬骨頭的咀嚼聲響緊隨其後。

  徐長生做過無數次怪夢,但唯有這次令他充滿了驚心動魄的快感。

  老叟最後只剩下胸腔以上的殘軀,仍有一大片白森森的頭骨揪著他的心臟不放,每一條嚼碎的肋骨條上都掛著一顆腦袋。

  嘎嘣!嘎嘣!

  好似貪吃頑童在嚼碎脆骨,聲音伴著血污臟器的味道混合一處,瞬間浸染徐長生的眸子與鼻孔。

  徐長生想把被攥住的左腳拔出來,因為他發現親人的頭骨將老叟啃噬得一乾二淨,竟然意猶未盡地朝自己腿上咬過來,已然癲狂得不分親疏敵我!

  這令徐長生更加害怕,但他越是懼怕,腿肚子越是抽筋打轉兒,硬是拔不出來。

  原本在船頭的那隻烏鴉此刻來到徐長生身邊,漆黑的眸子裡滿是貪婪的期待,似乎也想從頭骨口中分一杯羹。

  徐長生緩緩閉上了眼睛,面容緊緊扭曲在一起,隨著頭骨的撕咬而絕望吶喊。

  「不————!」

  一聲尖叫過後,徐長生醒過來了。

  四周還是單調乏味的陳設,這是他第十四次做這種噩夢。

  做噩夢的經歷誰都會有,但對於徐長生來說卻意義非凡。

  都說夢中所見乃是虛幻,但徐長生的家裡的確遭逢不幸,在他成長的十七年中整整死掉了十三口人!

  被車撞死,被施工設備砸死,重病病死......

  各種死法都有,但卻無一者是正常的壽終正寢,死法也沒有一絲一毫雷同!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徐長生已分不清楚究竟是夢照進了現實,還是現實影響了夢境。

  眼下徐長生的家裡只剩下最後一位親人,正如夢中所見那般正是他遠房四舅張發財。

  他擦了擦頭上的冷汗,起身將抓爛的床單丟到一旁準備縫補,又抽了一張滿是補丁的舊床單把床鋪好,每次做完這怪夢他都要這麼做一遍。

  下床,洗漱。

  站在鏡子前,望著模樣還算清秀的自己,徐長生狠狠吐出一口牙膏噴在鏡子上,重重地啐了自己一臉。

  他把死去的家人全都安置在家中一間偏房裡,十三張靈位牌被他每天擦拭一遍,照拂得相當仔細周到。

  徐長生洗漱後,照舊在每個排位前上了香,這時屋子裡的有線電話開始響起了它老重的鼾聲。

  徐長生拿起話筒,他根本不用問對面何人,在他單調的生活里,能給他打電話的傢伙只有張發財。

  「餵......」

  徐長生接起了電話,一邊聽著聽筒一邊打著哈欠。

  話筒那邊傳來了張發財的聲音,油膩膩得不大好聽,但是總歸算是有了些許生氣。

  徐長生索性百無聊賴,就和自己這位僅剩的舅舅閒聊了起來。

  「你知道嗎,我剛才把生死簿撕掉救了你的命......」

  聽筒那邊的張發財聽了這話,似乎是有些情緒激動得吵嚷了起來。徐長生聽他的語氣似乎有些不正常,便靜下心來聽他磨叨,誰知越聽越覺得心裡發顫!

  「你到底怎麼了?」

  「你現在在哪裡?」

  「待著別動我這就去找你!」

  電話掛斷了,徐長生的臉色出奇的泛白。

  他有些無奈地癱坐在地上,眼神四處亂掃,忽然望見了那十三張靈位牌子。

  牌位上面煙霧升騰,那是剛燒的佛點頭香。

  香在四處縈繞,徐長生呆滯地盯著它們看,忽然發覺哪裡有些不對。

  仔細看去,香菸逐漸形成了十三張氤氳的詭異笑臉,在靈堂里正對著他慘然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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