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芙蓉

  安哥兒的事了結後，轉眼間也到了深冬。

  這日，邵顏穿著大紅色團花襖裙，肩披白兔毛斗篷在邵府的小徑上走著。身後則跟著一個略微眼生的丫鬟。小丫鬟見地上的積雪有些厚，便要上前攙扶邵顏。卻被邵顏輕輕擋開了。

  「無礙的，七巧。」那一回眸間，邵顏的異色雙瞳光華流轉。七巧驚艷的點了點頭，心下卻有些失落。自從年前墨香姐姐被配了人，便由她頂上做了大丫鬟。但小姐似乎並不習慣用她......

  邵顏一路帶著七巧走向前廳，路上遇到了好些丫鬟僕婦，她們紛紛停下行禮，邵顏也一一叫起了。只是在邵顏離開後，她們還是忍不住盯著她的背影直瞧。

  邵顏嘆了口氣，撫上了自己的雙眼。原先自己只不過是眸色略淺，倒還不算引人注目。但如今自己的瞳仁一綠一藍，實在是有異於常人。

  

  邵顏秀眉攏起，一時心緒複雜，卻沒想腳下正是階梯。七巧暗叫不好時，邵顏已經一腳踩空！正當七巧疾步向前想要擋在階梯前時，身後有一隻手拉住了邵顏。

  「你這走路喜歡想事情的毛病，怎麼到現在都沒改呢？」邵顏堪堪的回過頭，就見邵長陵一臉無奈的看著她。邵顏瞪大了眼睛，忙左右看了看才從邵長陵的手中抽回了手。

  「不過是一時沒注意，沒想什麼事......」

  邵長陵輕輕一笑，七巧已經起身朝邵長陵行了一禮。

  「你下去吧。」

  「是，二老爺。」邵長陵看著七巧走遠，才端正了臉色對邵顏道：「你眼睛的事莫太在意。」

  邵顏在邵長陵面前也不隱瞞，嘆了口氣道：「只是老被人這麼打量，有些不舒服罷了......」

  邵長陵的眸光閃了閃，剛要開口，腦海中卻響起了咔咔咔的笑聲。他厭煩的皺了皺眉，才對邵顏道：「嫂嫂已經下了封口令，他們即便私下議論，也不敢說出去的。」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大不了我不出府不見人，總出不了什麼差錯。」其實邵顏還想說自己不嫁人的，只是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邵長陵見邵顏一時無話，只是默默的看著他。心裡便情不自禁的跳了跳。他忍不住伸出手靠近了邵顏的臉龐，穆青林卻在這個時候抱著安哥兒走了過來。

  「顏兒！小叔叔！」

  邵顏趕忙移開視線，迎上了穆青林。安哥兒見了姑母，似乎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也不管自己被母親抱著，便咧著嘴朝邵顏伸出了短胖的小手。

  邵顏見了，一把上前牽過了安哥兒的小手。邵長陵順勢收回手站直了身。穆青林朝他輕輕的笑了笑，他亦回以一笑。但輪到安哥兒時，他卻並不怎麼熱情，只是湊近看了看，便沒有了動作。

  穆青林也不在意，跟邵顏說了些安哥兒近日裡的趣事。三人一前一後的進了前廳。

  俞氏見他們來了，便招呼著道：「快進來，外面天冷。」說罷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有些擔憂的道：「也不知相公和俊兒在忙什麼，眼看著要用晚膳了，竟還沒有回來。」

  邵顏也覺得有些奇怪，平日裡這個點父親和哥哥早就回來了。

  時間在悄然流逝，眼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俞氏便站起身道：「估計他們倆有事走不開，我們先用晚膳。」說罷，眾人移步膳廳，圍著圓桌坐了下來。

  大廚房不久後便送上了美食佳肴。眾人吃了幾口卻都食不知味。

  飯畢，俞氏和穆青林魂不守舍的回了院子。邵長陵則慢了一步跟邵顏走在了一起。

  兩人一路有些沉默，還是邵長陵沒話找話的問道：「那個血嬰環的碎片，聽說不見了......」

  邵顏點了點頭，突而有些擔憂的問道：「那玉環的碎片，若是被人撿去，不知要不要緊？」

  「那八十一個血嬰已經自由，徒留下這個器物，倒沒什麼妨礙。除非......」

  「除非？」邵顏停下腳步看向了邵長陵。邵長陵墨黑色的雙眼眯了眯道：「那血嬰環本就是為了承載魂魄，所用材料自然十分罕見。即便失了那九九八十一個血嬰，就這器物本身也還是有點用的。若是普通人，得了也就得了；若是邪物......」

  「會怎樣？」

  邵長陵搖了搖頭道：「哪會這麼巧。就算果真給它得了去，也做不了什麼惡事。血嬰環已碎，血嬰已失，除了能承載魂魄，別無它用。」

  邵顏拽住裙擺的手一松，緩聲道：「如此就好。」兩人說著說著又走了起來。

  邵顏一路看著邵長陵的側顏，張了張嘴，正打算開口說什麼，邵長陵卻停下腳步道：「到了。」邵顏心下嘆息，嘴上卻笑著道：「天寒露重，小叔叔也快些回去吧。」

  邵長陵應了一聲，便邁開步子走了起來。但他走了一會兒，卻遲遲沒有聽到屋門開合的聲音。轉過頭，邵顏仍舊在院子裡駐足目送著他。她的眼光太過專注，她的神情太過柔和，以至於邵長陵有一瞬間覺得她看他，不像是在看一位長輩......

  某些答案在心中呼之欲出，邵長陵心下一驚，卻強硬得按了下去。他高聲對她道：「邵顏，回屋！」

  邵顏愣愣的點了點頭，才讓丫鬟打開了屋門......

  月上中天，周圍一片靜悄悄的。俞氏聽著外面的動靜，翻了個身，過了一會兒，又翻了回來。最後折騰了半天還是讓丫鬟點了燈，坐了起來。

  「什麼時辰了？」

  「回太太的話，快到子時了。」丫鬟話音剛落，外面便隱約傳來了打更聲。

  俞氏皺著眉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道：「老爺可有差人回來？」

  「未曾。」

  「你去外院找個機靈的小子，跑一下戶部。哦，對了，順便打聽一下大少爺回來了沒......」

  「是，太太！」丫鬟領命而去，俞氏卻睡不著了。她拿起了邊上做了一半的虎頭帽，默默的穿針引線，忙活了起來。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那個去傳話的丫鬟便回來了。俞氏放下針線，問道：「老爺可還在辦差？」

  丫鬟伏在地上，回稟道：「老爺......已不在戶部了。」

  俞氏眉頭一跳，轉過臉看向了地上那個丫鬟。丫鬟見了，頭埋得更低了。她諾諾出聲道：「老爺......」

  「老爺怎麼了？速速說來！」

  「老爺他......跟其他官老爺去了......去了......」丫鬟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俞氏見了，索性披衣下床道：「說！去了哪裡？」

  「太太恕罪！老爺他們去了百花樓！！！」

  「百...花...樓？」俞氏一個踉蹌，摔回了床上。「那大少爺呢？」

  「大少爺......也跟老爺一起......」剩下的不用丫鬟說，俞氏也猜到了。她不敢置信的搖著頭，喃喃的說不出一個字。

  丫鬟聽著俞氏的呼吸聲越來越沉重，便知她氣得不輕。她悄悄的抬起頭想要看一眼，卻正看到俞氏捂著胸口坐倒在了床上。丫鬟顧不得尊卑，忙扶住俞氏道：「太太？太太？來人啊，快去叫李大夫！」

  屋外值夜的丫鬟趕忙去請人了。俞氏卻等不到大夫來，就這樣直挺挺的暈了過去。

  ——

  邵長恆睜開雙眼的時候，還有些迷茫。他晃了晃頭，當看到滿屋子的紅色紗幔以及旁邊趴在酒桌上的邵俊時，才恍恍惚惚記起了昨日......

  午後，他忙完公務正準備回去，卻被幾個平日裡熟識的同僚拉住了。其中一人近日裡要迎娶繼室，人逢喜事精神爽，硬要拉著他一起去吃酒。恰巧那時候邵俊也找了過來，那幫人便好說歹說的將他們倆都拉走了。

  邵長恆本以為他們會去酒樓，卻沒想走著走著竟到了京都最大的妓館——百花樓。邵長恆和邵俊正欲謝絕，門口卻裊裊走來一位絕色佳人。

  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人。她身穿一件月白色芙蓉抹胸長裙，外罩一件薄薄的輕紗。明明長得清麗脫俗，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番魅惑。邵長恆也不知自己那時候究竟怎麼了，明明是要走的。

  但那個女人眼波一橫，朝他們招了招手，他們便神思不屬的跟了進去。隨後輕紗漫舞，觥籌交錯，迷迷糊糊間，邵長恆只覺得一雙柔媚惑人的雙眼至始至終都在注視著他。

  他想要站起身逃離這裡，身體卻綿軟的使不出力道......再後來的事，他卻不記得了。

  邵長恆踉蹌著站起身，推了推邊上的邵俊。邵俊睡得正沉，並沒有反應。邵長恆猶豫了一下，又伸手推了推他，邵俊手指一動，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爹......」邵俊的嗓音還有些沙啞，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雙眼，這才開始打量起了周圍。待看清屋子裡的陳設後，他騰地一下就站起身道：「這！這！這是......哪裡？」

  「百花樓。」

  「百花樓？天啊，爹！我們昨夜難道是在這裡過的夜？」邵俊說罷慌亂的打量起了自己。就在他低頭擺弄自己的功夫，周圍幾個官員也陸陸續續得醒了過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滿頭霧水。

  「不好，早朝！」其中一個人拍著大腿驚呼的時候，眾人這才發現天色漸亮。邵長恆本想著回府一次，被這一打岔，只得灰著臉跟著他們一起下了樓。

  見眾人要走，百花樓的老鴇朝內堂招了招手。階梯處便走來了一位長相清秀的丫鬟。她舉止端莊的朝眾人施了一禮道：「奴婢若雪，見過各位老爺。樓外已備好了馬車，馬車上還有我家小姐為各位大人特地預備的早膳。各位大人若沒異議的話，請隨奴婢來。」

  邵長恆手指一動，溫聲道：「不知你家小姐是哪位？」

  若雪微笑著道：「昨夜裡和各位大人暢談的那位，正是我家小姐——姬芙蓉。」

  「姓姬？」邵長恆頗為詫異。「可是彼美淑姬，可與晤歌中的那個姬字。」

  若雪輕輕的點了點頭。邵長恆還欲再問，卻被同僚拉著走道：「快快快！你若喜歡這位姑娘，下次再來。若因此誤了早朝，可是大大的罪過。」

  「是啊，如今陛下雖病著，但太后娘娘和譽王殿下可不是好相與的。」

  「誒，我說邵大人，聽說你對自家夫人向來是一心一意的，怎麼今日卻對這位青樓女子有興趣呢？」

  「休要渾說！」邵長恆氣惱的甩著袖子當先踏出了百花樓。邵俊皺著眉亦緊緊的跟了上去。眾位大人見了，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笑，也跟著走了出去。

  若雪見此頗為自得的笑了笑，老鴇忙獻媚著上前道：「我原當你家小姐是誇海口，沒想到她真能在一天之內招攬到這麼多位大人！甚至連那位從不踏足風月的邵大人都被你家小姐留了一夜，真真是......」老鴇長袖一展，翹起了大拇指。

  若雪的下巴微微的揚了起來，她斜眼看著那位老鴇道：「媽媽且好好等著，我家小姐過不久便會成為這京都的第一名妓！」

  邵長恆前一腳剛離開百花樓。後面便陸續傳出了戶部尚書邵大人的一夜風流韻事。當消息傳回邵家的時候，邵顏正餵著俞氏湯藥，一聽之下，當場打翻了藥碗。

  穆青林見了，便厲聲對那名下人道：「還不滾出去！這些話也是你能渾說的？」

  「讓她說！我倒要聽聽他們是怎麼說的！」俞氏扶著邵顏的手，緩緩坐了起來。她兩眼通紅，臉色憔悴，邵顏心疼的幫她攏了攏長發道：「娘，你別急。爹還沒回來，說不定這一切都是誤會呢。」說到底，邵顏是相信邵長恆的。那畢竟是她的父親，又跟母親伉儷情深了這麼多年......

  穆青林也勸道：「爹和相公都是有分寸的人，斷斷做不出這種事情。」

  俞氏被輪番勸慰了幾聲，才漸漸止住了焦慮。她揮了揮手讓那名下人下去了，自己則坐在床上發起了呆。邵顏朝穆青林搖了搖頭，兩人輕巧的退了出去。

  路上，邵顏拉過穆青林的手道：「我已經派人去宮門外守著了。爹和哥哥一出來，必能看到。嫂嫂，你也別多想，等他們回來，一切就會有分曉了。」

  穆青林拍了拍邵顏的手道：「你放心，相公的為人我還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的。」

  兩人說了會兒話後，各自回了院子。

  午膳後。邵長陵去了玉如軒，邵顏陪著俞氏做針線，穆青林則照看著安哥兒。當邵長恆和邵俊回府的時候，下人們正各司其職的忙活著。見他們回來了，門房上的婆子便要去各院通傳。邵長恆趕忙叫住了婆子，自己率先一步回了院子。

  屋子裡，俞氏和邵顏正低頭討論著絲線的顏色。突然屋外有聲響傳了進來，兩人抬起頭，正聽到下人們跪下行禮，口呼老爺。

  俞氏手一抖，銀針掉在了床上。邵顏見了趕忙拿起針放回了簍子裡。自己則站起身迎了上去。「爹！」

  邵長恆點了點頭，高聲道：「青卓，我回來了！」

  俞氏眼一紅，負氣道：「你還回來做什麼？回你的萬花樓去！」

  邵長恆嘆了口氣，走到她面前幫她擦了擦眼角道：「胡說什麼，這裡是我家，我自然是回這裡。昨夜不過是被同僚拉去吃酒，迷迷糊糊間便宿在了那裡......」

  「哪裡不好吃酒，偏要到那勞什子的萬花樓？！邵長恆你還記得我們倆成親前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俞氏的眼神分外銳利，邵長恆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邵顏道：「我答應過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知道就好！總之，你若是反悔了，我也不勉強你。大不了咱們倆便當做從沒認識過對方。我到時候自有我的去處......」俞氏說著說著便嗚咽了起來。邵長恆頗為心疼，趕忙要將俞氏攬入懷中。俞氏起初還掙扎了幾下，最後在邵長恆的溫聲軟語之下，埋入了他的懷中。

  邵顏悄悄幫他們帶上了門。屋外的丫鬟們見邵顏出來的時候臉上帶笑，便知俞氏和邵長恆和好了，各自都舒了口氣。對於下人來說，主子們好了，他們的日子才能好過。

  邵顏見這裡沒她什麼事了，便打算回自己院子。卻沒想她剛走出院門，迎面便碰上了一個面生的婆子。婆子見了她。趕忙行禮道：「見過小姐。」

  「這位媽媽請起。不知你是？」

  「回小姐的話，奴婢是在門房上做事的。剛剛府門外來了一輛馬車，下來一位小姐。說是老爺和少爺有東西落在她們那，特地送過來的......奴婢不敢擅專，正打算回稟太太。」

  「可知馬車是哪家府上的？」

  「說是......百花樓。」

  邵顏眉間一跳，正打算帶走這婆子。卻沒想俞氏在屋內問道：「是誰來了？」

  婆子看了邵顏一眼，邵顏見瞞不過，便朝她點了點頭。當屋門重新被打開之際，俞氏的臉色已經好了很多。邵長恆想要攙扶她，卻被她笑著拂開了。「哪有這麼嬌弱。」說著，臉朝那名婆子問道：「可是府里來了什麼人？」

  「回太太的話，府門外來了......來了......」邵顏嘆了口氣，接過話道：「是那百花樓來了人。說是爹和哥哥有東西落在她們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