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襁褓

  年初，永寧公主大喪，追封為貞淑德義公主。淑妃與三皇子在當日悲痛欲絕，幾次哭暈過去。皇帝也露出哀痛之色，早朝到一半，便退了。

  當邵長恆歸家之時，府中人多在議論此事。好好的公主突然薨了，怎能不讓人猜疑。

  邵長恆進了屋後，見俞氏正在整理貼身衣物，忙上前道：「這些讓丫鬟做就好，你又何必操勞。」

  俞氏笑了笑並不接這茬，「今日怎地回來的這般早？」

  邵長恆嘆了一口氣道：「別提了！皇上突然退了早朝......大約是因為永寧公主那件事吧。」

  「永寧公主？」俞氏邊忙碌著手上的事邊道：「說到她也是奇了，之前那事還沒等皇上宣判，就突然沒了......你說是不是皇上他？」

  「這皇家之事誰說得准......若說是淑妃和三皇子也是有可能的。朝中久未立太子，終究不是好事啊。」

  

  俞氏忙碌的手頓了頓，見邵長恆的眉宇之間多有憂思，便上前道：「他們愛立誰立誰！你又操什麼閒心。累了就休息一下，等到了晚膳我再叫你。」

  「不了，青卓。今年起我們戶部要增加幾名新人，我得看看人選。別晚了，人才都被其他五部搶去了。」

  「那你去吧。晚膳時我讓小廝叫你。」

  俞氏笑著搖了搖頭，便低頭繼續整理了起來。當她整理完上面幾個箱籠時，正預備打開最底下那個箱籠，手卻突然頓住了。

  俞氏目光複雜的看著那個箱籠，猶豫了半天，才拿下了鎖，緩緩得打開了......

  箱籠里，只靜靜得躺著兩個襁褓。一個做工考究，玄色底用金色線繡著繁複的圖案；另一個則是藍底白雲紋的絲綢襁褓。

  兩個襁褓並排放著，讓俞氏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到了十幾年前......

  猶記得那會兒自己將生第二胎，但因之前生產傷了身子，家中又沒有老夫人坐鎮，便由邵長恆做主將俞氏送到了娘家待產。

  俞氏的爹娘自然對女兒傾盡全力的照顧，但有時候人真的爭不過命！她那時候勉力生出了那個孩子，卻終是被悶得太久，一落下來就沒氣了。

  當看到那個死去的男嬰時，俞氏不顧老父老母的阻攔，硬是要親自去埋了那個孩子，卻沒想在荒地上看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嬰孩。

  那個嬰孩在寂靜無人的荒地上猶自啼哭著，那哭聲觸動著俞氏的喪子之痛，她抱起了那個孩子，從此以後她便是她的女兒......

  俞氏晃了晃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都這麼多年了，也該把它扔了......」

  屋外的丫鬟卻在這時叩了叩門，「夫人，小姐來了。」

  俞氏一聽，忙慌亂的把箱籠合上。

  「娘！」邵顏帶著今日剛採到的紅梅推門走了進來。「看！這是我在院子裡剛采的。香不香？」

  俞氏低頭嗅了嗅，臉上便帶了笑：「香！」

  逆著光，俞氏眯眼打量起了邵顏的容貌。邵顏此時正側著頭將梅花插入瓶中。長長的黑髮自然垂，娟秀的鼻樑，真真是長得極好。俞氏不禁朝邵顏招了招手。

  邵顏乖巧的依偎到了俞氏身邊，滿臉都是依戀。俞氏忍不住嘆息道：「也不知道以後哪個臭小子好命，能把我們的顏兒娶回家去。」

  邵顏瞪大了眼睛，「娘！我還小呢。」

  俞氏忍不住捏了捏邵顏的鼻子，打趣道：「還小呢，今年就要及笄了。之後便是大姑娘了......」

  及笄啊......邵顏垂著眸子將頭靠在了俞氏肩上。「顏兒就是孩子，一輩子都是娘的孩子！」

  俞氏的眼角一酸，忍不住摟緊了邵顏。多好的孩子，到底是多狠心的父母才能把她就這樣扔在了荒地上。若他們真來找她，她也不會還給他們！顏兒就是她的女兒！

  邵顏安心的縮在俞氏的懷裡，忍不住道：「當年，顏兒剛能看到鬼物時，是娘整宿整宿的陪著顏兒；顏兒害怕生人，娘就親自照顧顏兒；「

  」顏兒不願出去，娘也依著顏兒推掉了所有宴請......這些年，娘為了顏兒，連朋友都疏遠了。我這一輩子都不知道該如何回報娘的大恩大德。」說到動情處，邵顏忍不住落了下淚。

  「傻孩子，做娘的從不要孩子的回報。什麼大恩大德，只要你過得好，娘就心滿意足了。」

  晚膳過後，一家人照例坐下來聊了會天。

  先開口的是邵俊。「青林她們都沒想到秦公子就這樣去了......說是跟永寧公主一起跳了崖，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那個永寧公主......」

  「哥！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她會變成那樣，也是有原因的。逝者已矣，我們就別再說他們了。」

  邵俊疑惑的眨了眨眼，「妹妹這麼說，好似知道些什麼？」話音剛落，其餘幾人都轉過頭看向了邵顏。

  該不該說呢？以往遇到了任何事都不會瞞著家人的。但這次......邵顏忍不住想到了在戶部就任的父親以及聰穎卻極富正義感的哥哥。若他們真知道了這件事，父親該以何種姿態繼續為官而哥哥又會不會衝動之下做出什麼不智之舉。

  邵顏咬著唇低下了頭，心裡非常猶豫。俞氏見了，便插話道：「好了好了，你妹妹跟永寧公主又不熟悉，能知道什麼？還是說說你自己吧！今年秋闈可有把握？」

  邵俊一愣，直起身道：「老師說了若正常發揮的話，舉人是沒問題的。」

  俞氏滿臉欣慰的附和道：「考試固然在重要，也別忘了另外一件大事。」

  「何事？」

  邵俊這話一出，邵長恆、俞氏、邵長陵和邵顏都忍不住笑了。

  「哥！當然是你的終生大事~你還要讓穆姐姐等多久啊。」

  邵俊的臉噌的一下紅了起來，他結結巴巴的道：「青林那邊......我......哎呀！」

  「哈哈哈！」

  俞氏笑過後，便道：「這樣吧，秋闈過後就挑個好日子把青林娶回來。」

  「夫人所言甚是。」

  一家子圍繞著邵俊的婚事各發言論，邵長陵言語間想包下邵俊婚禮上的所有費用，卻被邵長恆和俞氏阻了下來，最後商量了半天邵長陵仍攬下了一半的費用。

  「相公，你看這天色都晚了，我們也該回去歇息了。」

  邵顏和邵俊便起身送了俞氏和邵長恆出門。回頭卻看見邵長陵正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麼。

  邵顏歪了歪頭，便上前拉了拉邵長陵的袖子：「小叔叔！」

  「嗯......」邵長陵抬起頭表情還有些木然，邵顏忙關切的就要靠近邵長陵，卻被邵長陵側身躲了過去。

  「我也該回去了。」說罷捋了捋耳後的長髮，大踏步而去。

  「小叔叔......」平日裡小叔叔都會等她一起走的......

  邵俊見邵顏直直的看著邵長陵離去的方向有些發愣，便打趣道：「妹妹平日裡總跟小叔叔一起走，都不要我這哥哥了。」

  「怎麼會！」

  邵俊哈哈一笑攬過了邵顏的肩頭，「那今日我們兄妹便一起走！」

  「走走走~省的你說我只要叔叔，不要哥哥。」兩兄妹嬉笑著也結伴離去。

  ——

  翌日，邵家的三個男子都已出了門。邵顏卻接到了林芷柔的邀約。

  邵顏看了看信中的內容，臉上便有些複雜。及笄，又是及笄......林芷柔下個月要及笄了，邀請邵顏前去參觀她的及笄禮。同時想最後再約邵顏出去玩一次，也算是她們長大之前最後的任性了。

  邵顏拿著信的雙手垂了下來，心裡卻非常迷茫。及笄......意味著自己是大人了，便要開始說親、嫁人然後相夫教子，從此以後就困在那四方天地間，直到兒孫滿堂，榮華老去......這樣的人生，便是女子的出路嗎？

  這次林芷柔和邵顏約的地方不是七玄大街，而是城裡靠南邊的榆樹胡同。說到這條胡同，雖比不上七玄大街的『貴』，但勝在一個『巧』字上。那裡的東西也許不是最好的，但卻是最有心思的，價格也很低廉，算是平民百姓非常愛去的地方。當然有些貴族子弟圖個新鮮偶爾也會去。

  邵顏正帶著幕籬，待在馬車旁邊等著林芷柔。見林家的馬車來了，忙高興的迎了上去。

  「芷柔！」

  「顏顏！」林芷柔輕巧的下了馬車，便走到了邵顏旁邊。

  今日兩人一身淡紫，一身青綠，帶著同色的幕籬，都顯得清新可愛的很。林芷柔一把勾住了邵顏的手便結伴走了起來。

  行走間，邵顏略微一低頭，便見到林芷柔裙擺間若隱若現的雙魚佩，她下意識的道：「你還帶著它呢？」透著幕籬，林芷柔雖看不見邵顏的表情，卻覺得她的語氣異常柔和，不禁輕笑道：「帶著呢！你的呢？」

  「在永寧公主那呢......如今怕是......」

  兩人想到了當日三人同時買下雙魚佩的情景......往事歷歷在目，斯人卻已不在。

  林芷柔拍了拍邵顏的肩道：「別想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緣法，或許這就是她的命吧。」

  「嗯。」

  兩個人拐了個彎便進了榆樹胡同。待見到了胡同里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各式各樣的攤子時，不禁同時瞪大了眼睛！

  「我早聽說榆樹胡同里有這麼一塊地方，如今見了，才知道什麼叫做熱鬧！」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熱鬧的地方。」邵顏抬頭四顧了一圈，便見到街上大部分的人都穿著布衣，偶爾才見到幾個穿著綢緞的富家子弟。邵顏之所以能在人群中這麼快的辨認出來，還得拜富家子弟身後的鬼物所賜。

  有些時候，財帛權貴真的是人心的惡之所向。平民中大部分都是乾乾淨淨的，而富家子弟中卻鮮少有乾乾淨淨的......邵顏忍不住嘆了口氣。

  林芷柔奇怪的忘了她一眼道：「顏顏，你搖什麼頭？是嫌這裡擠嗎？」

  「不是。我寧願擠在人堆里......」也好過擠在鬼堆里。

  林芷柔笑了笑，便拉著邵顏進了裡面。

  「哇，這個簪子下的流蘇編的真精巧。」

  「誒！你看這些燈籠，十二生肖的！」

  邵顏被林芷柔拖著正往一個賣燈籠的攤位前擠去，卻不想腿上一痛！她下意識的低下了頭，正對上一雙大大的杏眼。

  邵顏眨了眨眼，那雙杏眼也眨了眨。林芷柔見邵顏沒來，便把頭轉了回來，正看到一大一小兩個人互相眨著眼睛。她好奇的開口道：「這是哪家的孩子？」

  邵顏搖了搖頭，低下身子朝著那個男孩道：「小弟弟，你家人呢？」

  那個男孩好奇的看了一眼邵顏和林芷柔，便低下頭咬起了手指。邵顏和林芷柔都沒跟小孩子打過交道，不禁有些犯難。最後還是邵顏硬著頭皮繼續問道：「小弟弟，你一個人來的嗎？」

  那個小男孩搖了搖頭，復又朝周圍望了幾眼，卻並不出聲。

  就在三人僵持著時，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人群中響了起來：「默兒！默兒！」

  邵顏和林芷柔對視了一眼，忙高聲道：「那邊的人是不是在找一個小男孩！」

  「誒！是的是的！」

  邵顏和林芷柔見前面的人群被撥開，一個穿著樸素，但面目清秀的年輕婦人小跑了過來。林芷柔低頭問道：「小弟弟，那是你娘嗎？」

  話音剛落，便見這個小男孩飛奔著抱住了那個婦人的大腿。

  「默兒！你怎麼這麼不乖！娘就去買了一壇酒，你就跑的沒影了？」

  那個叫默兒的小男孩低下了頭，悶悶的叫了聲娘，便不開口了。

  林芷柔好奇的湊到邵顏耳邊道：「原來那個小弟弟能說話啊......我們問了這麼久，他都不說一句，我還以為他.....」

  林芷柔的聲音在耳邊逐漸遠去......邵顏琥珀色的瞳孔一縮，便看到了那個婦人的身後，一個全身冒著黑氣的男鬼，正定定的注視著他前面的婦人和那個小男孩。男鬼全身的皮膚幾近黑色，七竅都留著黑紅的液體，那雙燻黑的眼睛裡，隱隱有著紅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