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謊言

2024-06-06 01:11:02 作者: 長亭落雪

  宋之問是唐朝詩人,史說他曾嫉妒自己外甥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中,一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之才,求轉讓不得,竟吩咐家奴用土袋將對方活活壓死。

  王守明這話的意思則是,他得知賀南風晚輩後生,卻成為咬尾蛇盤的選擇,並是住持眼中仁心智慧第一時,饒光明如他,還是幾分隱約不快,是故,沒有當即回復真相。

  此心人皆有之,聖人尚不能免,賀南風此刻對師長的坦誠和真摯,更覺萬分可敬。站起身來恭敬一禮,緩緩道:「先生胸懷高義,南風終身不可及。」

  王守明也是淡淡一笑,點頭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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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隨上前,小心將蛇盤重新裝入匣中。雖早已無用,但王守明還是將其好生存在琅琊。

  盞中黑茶有些涼,賀南風便親自倒入茶洗中,重新為雙方續好。

  兩人各自啜了小口,便聽王守明又道:「你曾書信問我,太子與瑞王之事。」

  當時賀南風內心糾纏,因瑞王出於私仇,太子出於厭惡,不知如何是好。又覺自己一介女兒,不該思量這樣的事。得王守明回了「心向光明」四字,豁然開朗。

  「是。」她回答。

  「此番瑞王從奪嫡到造反,朱思明往事牽出,和李昭玉的參與,都同你有關。」

  「是。」

  王守明倒不覺半分驚訝,默然片刻,道:「大燕皇位所屬,在你可及,還是不及之處?」

  大燕未來新帝之事,是如寒山賊寇,如寧王謀反般,在賀南風胸有成竹中;還是如恆順面首,如咬尾蛇盤般,在她所知所及之外?

  他早猜出賀南風對瑞王一派的仇恨,大概來自前塵,而對太子的厭惡,則因為他的無知、不仁和愚蠢。那麼賀南風此番作為,看似幫助皇后太子剷除瑞王勢力,卻背後必定另有圖謀。

  所以他想問的是,她憑藉前塵今時所知,皇位繼承到底如何走向,她又如何打算?

  賀南風思量片刻,回答:「今時已不同往日。」

  王守明便明了,她前塵記憶中的新帝,就是三皇子瑞王,而今已然覆滅。

  「南風本不及,然事在人為,尚有信心。」

  王守明微微一怔。

  既然前塵的新帝是瑞王,那麼皇后太子必然慘敗,則賀南風也許知曉瑞王統治北燕的結局,卻對假如太子繼位,並一無所知。

  但她說,本不及。若今時選擇擁護太子,則為大局已定之事,無須多事在人為的信心。

  她果然,對於北燕歸屬,對於從龍之事另有打算。

  王守明頓了頓,道:「晉王雖年幼,但才學德行,倒確實比他兄長好上許多。」

  燕帝凌祁多子不假,但除去懿貴妃的三皇子瑞王,其餘皇子,如四皇子譽郡王,五皇子平郡王,自幼活在宋皇后壓迫之下,全都唯唯諾諾明哲保身,沒一個成器,又無母家勢力扶持。早早便掛個封名被趕到京外,在監視下潦草度日,不太可能有繼位之機。

  那麼便只剩皇后幼子凌玥,且逸王世子凌釋又一向跟其交好。所以,王守明認為,賀南風最終想要歸附的,是晉王。並聽其意思,王守明是贊同的。

  他這樣猜測,反叫賀南風微微一頓,片刻間露出幾分為難形容:「先生,南風……」

  王守明詫異凝眉:「不是晉王?」

  「回先生的話,不是。」

  這廂,輪到王守明不解了:「那你指的是……」

  賀南風微微沉吟,隨後道:「南風指的,是盛元長公主。」

  「長公主?」

  賀南風點了點頭,看著對方目光平靜:「先生可是認為,此事匪夷所思。」

  王守明從詫異中回神,蹙了蹙眉,道:「是。」

  「為何?」

  「長公主是前宰相胡奉庸之後,胡家一直未忘滅族之仇。」王守明回答,「她若掌權,對北燕朝廷必生震盪。」

  賀南風道:「前事已去,長公主感念太后與皇上多年照拂,志不在此。」

  「即便如此。且不說公主可有為帝之德,女子成事難上加難。」

  「武曌當年,何嘗不難。」

  「據陽行所知,公主行事多有偏頗,若一人為帝不能定天下反而亂天下,則又何取?」

  賀南風猜測對方於長公主拉攏群臣的手段,也隱約知曉,故而有此一說,旨在告訴自己,公主便不談身份,德行也不如晉王。

  她頓了頓,道:「歷來成大事者,多不拘小節,若事事以君子之德衡量,則皇家無存。」

  意思是若以這般事跡衡量,則唐太宗射殺兄弟不仁不義,秦始皇橫掃六國暴戾弒殺,可他們卻被載入千古史冊,受萬世敬仰。

  王守明靜靜看著她,沉默半晌,似想到什麼:「你這樣做,可是跟因為從前知曉什麼?」

  擁護女子為帝,冒天下之大不韙。就算長公主有野心,賀南風也不該被沖昏頭腦。故在王守明眼中,最大可能便是,她在蛇盤送回之前的時間裡知道什麼,足以支撐這個選擇。

  賀南風明白對方所指,便不由陷入遲疑當中。

  很明顯,王守明並不贊同盛元奪位之事,且對方不是女子,也非凌釋那樣事事以自己為先,不管什麼理由,只怕都無法說服於他。

  但兵部尚書的助力實在至關重要,盛元也多番囑咐過,定要將王守明拉攏,才可成事。畢竟內閣眾人自恃忠心而迂腐,不好相交。如此朝中權臣,則王守明最受敬重。

  但前塵並沒有任何事情,給她這番行事的自信和決心。擁護盛元從始至終,都是今時做的選擇。但賀南風猶豫許久,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回答:「是。」

  王守明再次詫異,卻又隨即露出恍然明了的神情,沉吟道:「難道這便是蛇盤,送你回來的原因。」

  賀南風默然,沒有接話。

  王守明便又是一聲輕嘆,緩緩道:「罷了,當日寒山之言,早註定後事。後生可畏,老夫便與你共進退吧。」

  說的是當初賀南風那些,「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及「南風願同賀家上下,與先生為臂膀,共同進退」的話。大抵認為自賀南風重回,前往寒山相遇,他們的關聯便不止在於咬尾蛇盤上了。

  賀南風低著頭,恭敬道:「南風多謝先生。」

  ……

  這不是賀南風第一次撒謊,卻是第一次撒謊之後,雖認為必要,依然心懷愧疚。因為王守明這樣偉大的人物,又對她這樣信任,她卻為了達成目的,而欺騙於他。

  回來的馬車上,紅箋察覺小姐一路心神不寧,異常沉默。但賀南風同王守明說話時,並沒有讓她相陪,是故也不知原因為何,只得安靜陪著。

  就快行至侯府門前時,忽然被個漢子攔住馬車,賀南風往外看去,便不由一笑,道:「你怎麼來了?」

  來人名叫吳雋,便是當初凌釋歸來那日,駕車的漢子。自小就跟在凌釋身邊,武藝十分高強,生得五大三粗冷眉豎目,卻偏偏有這麼個雋秀的名字。

  而且自那日相見後,興許遂主子與賀南風主僕交集太多,後頭慢慢,便似乎跟紅箋有了些道不明的情愫,便如之前流雲和東升一樣。

  這廂賀南風不過笑笑,還未開口打趣,一旁丫頭便已紅了臉,看也不敢看對方。

  吳雋察覺紅箋情態,兀自也有幾分羞赧,但還是記著自己此行的任務,於是恭敬向賀南風一禮,回道:「小姐,世子叫你立即去杏花村。」

  賀南風一怔:「杏花村?」

  那不是當初宋漣「請」她去,威脅宋軒送回鳳冠的酒樓麼?凌釋怎會要她去那裡?

  吳雋點頭:「對。」

  若非知曉對方不可能被外人收買,賀南風就該懷疑他背叛主子,另有所圖了。

  「現在就去麼?」

  「是。」

  果真粗大漢子,惜字如金。賀南風抿了抿唇,雖不明所以,還是令車夫調轉馬頭,迅速往玉淵河不遠的杏花村而去。

  依舊是浮華略微帶著庸俗的裝潢入眼,賀南風剛下馬車,便被另一個凌釋的手下引上樓來,抬眼就見三人候在屋中。

  一個自然是凌釋,另一個是宋綾,還有個女子,竟是渙月樓的花魁明真,也就是王氏以她弟弟性命威脅,布在世子宋漣身邊的眼線蘇明珍。

  看模樣,今時王氏母子狼狽落敗,明真也跟著得了自由。

  賀南風並不關心宋漣的情感如何進展,卻一眼便看出宋世子神情不虞,連帶身旁站著的明真都小心翼翼。而那不悅的源頭,只怕便是對面凌釋了。

  都是熟人,她也不再拘禮,逕自上前向夫君道:「阿釋,怎麼了?」

  凌釋正起身相迎,聞言看了看宋漣,這才轉向未婚妻,回答:「有件事,需你做決定。」

  「我做決定?」

  「嗯。」

  賀南風也看了看另外兩人,隱約覺得宋世子的臉,似乎更黑了些,便蹙眉不解道:「什麼事?」

  凌釋頓了頓,道:「鴻永他抓住了宋軒,預備處置。」

  鴻永是宋漣的小字,出自西漢劉向《九嘆》,「鴻永路有嘉名」。

  賀南風一怔,詫異地看向宋漣:「你抓住了宋軒?」

  宋漣不答,但明顯默認。

  「你如何抓住他的?」

  不是賀南風輕視宋世子的能力,因兆京官府和京畿禁軍都在追捕下,宋軒還能出現在她的馬車上,可見其自有方法遁身。如果官府天羅地網的搜捕都不得蹤跡,宋漣又是如何抓到他的?

  凌釋沉吟片刻,抬眸道:「他一直,派人盯著你。」

  賀南風再次一怔。他竟知曉宋軒一定會來見自己,所以提前安排手下盯梢。

  想必,正是宋軒質問她是否跟太子之事有關那天,離開侯府馬車後,就被宋漣布置的人跟蹤捉拿。

  難怪總覺凌釋表情有些怪異,宋軒在通緝之中,寧願冒險也要來找她,而賀南風又並未對任何人提及,豈非說明真的情深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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