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的心事

2024-06-06 01:10:54 作者: 長亭落雪

  時近下午,微風輕拂,吹來陣陣幽寂花香。

  晉王一身青翠色的淺淡莽紋長袍,腰間繫著條鑲玉皂色環絛,身形修長五官俊美,遠遠瞧著,倒跟他堂兄凌釋有幾分相像。

  堂堂皇后嫡出的王爺,將來大燕皇上的親弟,這時獨立湖邊時,眉宇間卻帶著淺淡憂愁,出神般的凝視著遠處,不知是在看煙水荷林,還是岸邊搖擺的柔弱柳枝。跟他春風得意、勝券在握的母后和兄長,全然不同。

  

  賀南風停步,向身後送自己出來的小宮女道:「晉王殿下近來天天都要覲見娘娘麼?」

  好似她每回出來,或進門時,都會遇上對方一般。偶爾目光交錯,便覺他似有猶疑停頓,仿佛欲言又止,卻又每次都僅僅含笑點頭,再無多話。

  宮女並未多想,回答:「殿下常會到娘娘宮裡坐坐。」

  「只坐一坐麼。」

  「坐一會兒便走了。」宮女想了想,補充道,「殿下常在御花園裡散心,或者去甘露殿陪皇上說話下棋。」

  有孝心和閒情是好的,只晉王新婚不到過半年,便這樣日日外頭逡巡也不回府,看來著實被宋綾鬧得乏了。可惜男兒總不明白,夫妻後宅之事千萬不能靠躲避來圖安靜,如此只會叫他那多疑的妻子越加不滿懷疑,叫事情越演越烈。

  想來前塵若非宋家覆滅,接下來兆京街頭巷尾的談資,大概就會是晉王夫婦從兩小無猜、青梅竹馬,走向同床異夢、相見兩厭的夫妻結局。

  賀南風淡淡一笑,示意小宮女不必再送了。這才斂裙走上臨風小亭的石階,到晉王背後溫和叫了聲:「王爺。」

  凌玥聞言回頭,相互見禮。抬眸看來時,只覺少女一身薄羅紫衣溫柔如玉,在微風中飄飄如月宮仙子。

  「王爺喜歡這初夏景致。」

  凌玥笑了笑道:「初夏不比春日濃艷,又不像夏日灼熱,讓人心輕。」

  是說初夏不會有任一方面的出格。儒家講,「君子中庸」。是故從士大夫到儒生,都追求溫文爾雅,其實,便是中庸之道的外顯。

  而於對方來說,賀南風一聽便知,晉王殿下喜歡溫和的人事,希求的是放鬆喘息。

  或許從前的宋綾,便是個溫和爛漫的女兒家,至少看著是。年輕男人們總是惑於表象,就對女子骨中脾性,通常並不能分明堪透;而至於喘息放鬆的機會,則便是先前不曾看透,所留下的缺憾。

  她想著,不置可否,隨即聽對方問道:「三小姐你,喜歡什麼季節?」

  「南風淺薄,」賀南風回答,「覺得四時都有各自的美處,彈指剎那,春去秋來,都是賞心樂事。」

  凌玥微微一頓,沉寂片刻,道:「三小姐心胸開闊,能容萬物,小王不及。」

  賀南風笑道:「王爺言重了。」

  凌玥也淡淡一笑,又道:「前日聽母后說,三小姐不僅博覽群書聰慧美麗,對於為官治國,也頗有真知灼見。」

  自白芷身份揭開後,賀南風確實在覲見時,偶爾會與宋皇后談論執政為官之事。一是她本身就是女翰林,無須避諱女子參政的閒話;二是基於皇后的將來,她也無須掩藏自己才能展現。

  反而,宋皇后的認可會傳達於其手下群臣,也為她立下有為官之才的名聲。

  「皇后娘娘謬讚,南風愧不敢當。」

  「三小姐無須自謙。」凌玥道,眼神頗為真誠,又似想起什麼,目光忽而再次陷入沉寂,依舊望向遠處,半晌,才緩緩道,「你說,要怎樣一個帝王,才能叫做明君。」

  賀南風微頓,思量片刻,回答:「自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被稱世間作帝王表率。好似開疆擴土、建功立業,便是衡量帝王好壞,是否稱職的唯一標準。」

  秦始皇統一六國,漢武帝大破匈奴,唐太宗開創盛世,宋太祖橫掃南北,是故千古留名,給後世歌頌不止。而今華夏之地便如魏晉、五代時分裂格局,雖不說破,但北燕南陳皇帝兩代皇帝,也都暗裡以再統大江南北為志向。

  這般環境下,對於帝王之德的要求,便重新回到了秦皇漢武之流上。前塵凌祁遺憾而終後,三皇子為新帝依舊有此志向,可惜國力頹敗,只得勉強應戰。

  凌玥回頭,道:「難道不是麼?」

  賀南風一笑,道:「開疆擴土雄心壯志,多是高位之人的謀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指點江山生殺予奪,是掌權者的爭鬥。而帝王在其中,便是揮斥方遒者。權利使人薰心,便是開始家國天下、民貴君輕的,也會漸漸忘記布衣百姓,沉淪在權謀和征伐之中去。」

  所以一開始痛恨黎民受苦而立志北擊匈奴的漢武帝,後來窮兵黷武,晚年不得不親書認錯;也所以,杜甫才會寫出「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的無奈感慨;以及三國曹操早年或許是真心想要匡扶漢室安定天下的,所有多次拒絕與王芬、袁紹之眾同流,但權力的膨脹終究會使人心偏離。這是,歷史上很多人,很多君王都無法跨越的一道坎。

  凌玥怔了怔,帶著幾分詫異和幾分神思看向少女,片刻,繼續道:「那南風你認為,明君應該如何衡量?」

  賀南風尚不知對方為何忽然提起這些,但出於一直來對晉王欣賞,並不打算絲毫隱瞞,回道:「殿下可知一首前朝小曲。它的作者曾如同時代其他文官士大夫一樣,被現實黑暗所迫,選擇隱居山林。卻之後又因難以放下百姓之苦,重新入朝為官,最後西北任上積勞而死。」

  不難想到,那個文人,是張養浩。這個前朝異統治下,唯一一個雖也在壓迫中心灰意冷,也想學當世魏晉重複之風歸隱山林,但到底還是不甘黎民受苦,一心都在百姓身上,直到為百姓而死的文人。

  那首小曲,是他的《山坡羊·潼關懷古》: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凌玥聞言凝眉:「你的意思是……」

  「南風認為,」賀南風淺笑回答,「興亡成敗,是出於皇帝和臣子的才能。但真正是否為明君,只看一件事,便是百姓可苦。」

  「百姓可苦……」凌玥重複著,神情岑寂。

  或許是看錯,賀南風只覺對方先前淡淡的憂愁,此刻似乎又加深了許多。半晌,才聽王爺語氣凝重,緩緩道:

  「百姓如何才能不苦。」

  賀南風想了想,道:「南風以為,明君,仁心與智慧缺一不可。」

  智慧能立足權力巔峰,仁心才能讓天下百姓不苦。凌玥再次陷入沉默,許久許久,方長長嘆了口氣。

  「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他道,兀自笑著搖了搖頭。

  賀南風對這句話,再熟悉不過。「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意為親愛親族是最大的仁,尊重賢人是最大的義。一個人只有先愛親人,才能愛天下。

  同時也剎那明白,少年王爺這揮之不去的淡淡憂愁,來自何處。

  如今局勢,在眾人眼中,太子繼位已成大局。但如賀南風一般,他知曉自己兄長私下所做的事,知曉他對皇帝早存悖逆之心。這樣一個同樣看重親情的少年,便陷入父與兄的為難之中。

  賀南風對此,完全能夠理解,甚至感同身受。他在為兄長背後所為羞愧,為欺瞞父皇自責,同時又為將來天下百姓是否會得明君,而不由擔憂。

  這個小王爺年紀雖幼,也一直並未得到過,宋皇后給與太子那樣多的關懷和看重,卻生成了這仁慈的心智。果然,是與她夫君交好的人。

  賀南風明白並欣賞,意圖寬慰卻不能將話說明,岑寂片刻,只得溫柔一笑,輕聲道:「殿下,來日之事多思無益,不如珍惜當下,早些回府休息。」

  這是催他回王府,凌玥淡淡一笑,並未回答。

  賀南風知曉對方心思,頓了頓,又道:「難道殿下,不喜歡王妃麼?」

  凌玥一怔,似未料到對方看穿了家事,沉吟片刻,回答:「喜歡,自然喜歡。」

  「那為何——」

  「只不過,有些疲累罷了。」

  賀南風心中再次泛起微微同情,溫柔道:「夫妻間的事,逃避無益。殿下不如向王妃好生解釋寬慰,日後得空到鶴鳴,南風定親手為你烹茶。」

  她本來就生有一股天然溫柔氣韻,此刻尤其放輕了語氣安慰,便顯得越發美麗可親,說話前微微向前傾身,似個溫柔的姐姐看著清澈幼弟般,目光真誠而又溫暖。

  凌玥對上時便是一怔,剎那明白凌釋沉浸於何種溫柔之中,心中不由生出幾分莫名艷羨來,情不自禁抬了抬手,似想握住少女衣袖,終結還是收了回去,只回應了一聲:

  「多謝。」

  賀南風雖善於揣摩人心,此刻卻真是毫未多想。遂也再次笑了笑,就這樣溫柔看著對方。

  夏日斜照,亭中正溫暖時,忽然被一聲憤怒喊聲打斷:

  「凌玥!」

  回頭便見那一身華服的晉王妃怒氣沖沖柳眉倒豎,張牙舞爪氣勢洶洶地朝自己走來,身後跟著個綠衣裳的丫鬟。

  剎那,小王爺眉心便重新蹙起。

  宋綾拎起裙裾拾級而上,先是瞪著凌玥,隨後又看向早已退開兩步的賀南風,冷哼一聲似笑非笑道:「好啊,我就說你天天也不回府,原是身旁佳人相伴,樂不思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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