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讀史書

2024-06-06 01:10:16 作者: 長亭落雪

  和光二十五年。就在賀家三小姐豢養面首之舉,鬧得滿城風雨,紛紛擾擾的一段時間裡,兆京卻出了一件更令人尋味的事,便是逸王世子竟明知賀三小姐豢養面首,還居然上門求親了。

  一時間,街頭巷尾再次議論紛紛,有疑惑不解的,又暗自羨慕的,又陰謀揣測的……總之都覺凌世子此番行為,實在異於常人。

  

  便跟前塵賀南風因為與宋軒的私情而千夫所指時,凌釋上門求親的情形,相差無幾。大抵,也許真是凌世子,命中注定的求親局面。

  而賀家上下面對這門親事,也正如前塵一般寬慰和欣喜。若非顧及女兒顏面,賀佟夫妻此情此景就要喜極而泣了。

  賀南風從不懷疑凌釋的情意,也不相信他會因為玉辭之事捨棄自己,此前只不過以為對方想清靜些時日,早晚會回來找她的,不想這一來,就是提親。

  於禮,提親這日不會與逸王父子相見。後來據綰夫人說,逸王爺依舊俊逸瀟灑,眉宇間卻有疲態。而逸王世子則俊美無雙,溫柔似水,在自己父王身後安安靜靜,直到賀佟強忍激動點頭應親的那一刻,方不禁露出淡淡卻幸福仿佛溢出一樣的笑容……

  姑奶奶賀媛的回歸,和逸王世子的提親,侯府今日雙喜臨門,洋溢著一片喜悅氣氛。

  賀南風也不由春風滿面地陪著姑姑同朱嬛待了一下午,到傍晚時,連身懷六甲的賀清嘉都問訊後匆匆自張家趕來,要為嫡妹定親道賀。她夫婿張千一路小心呵護,聽說馬車上的軟墊子竟有五六尺後,還怕她受到半分顛簸,只要出門都自己小心摟著。

  賀清嘉而今,既是懷孕,也是心寬,胖了許多許多,從前一張鵝蛋臉幾乎就面如滿月了,連安姨娘看到第一眼都覺詫異,賀凝雪更是笑著夸姐姐穩重,被綰夫人一個眼神後,改做了豐腴紅潤。

  期間聽聞隔壁大房夫人小姐們曾過來賀喜,但被綰夫人尋藉口擋了回去,而侯爺發覺後,竟也沒有半分責怪。一家人探望了臥床的賀承宇,在綰夫人的月暉閣和和睦睦有說有笑,坐到將近戌時末,才各自安頓休息。

  賀南風回到疏影閣洗漱完後,便吩咐下頭們早早退下,自己拿了卷書坐在燈光里,靜靜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屏風外傳來輕輕開門的聲音。來人察覺她並未下鎖,便逕自緩緩走了進來。

  賀南風並未回頭,依舊專心看書的模樣,片刻,隨著淡淡沉香氣息靠近,一雙手溫柔地抱住了她的腰身,同時耳際便響起那熟悉至極的溫柔聲音:

  「在看什麼書?」

  賀南風微微勾唇,側頭貼著對方臉頰,似因對方剛從夜風裡走來,察覺有些冰涼,便輕輕摩挲片刻,回答:「《南北史》。」

  《南北史》由記載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兩部史書構成,《南史》是合南朝宋、齊、梁、陳四代歷史為一編的紀傳體史著,《北史》則記錄了魏、齊、周、隋四個政權二百多年的歷史。

  因這段時期王朝龐雜,人物眾多,許多仕子文官只怕都不曾全數細細讀完,更不談似賀南風這般,一字一句都還自己做了註解筆記的。

  凌釋一直知曉賀南風喜歡讀史,卻不由再次心生幾分感嘆,隨即摟著對方緊挨坐下,讓賀南風靠在他的懷裡。

  無須多餘言語,兩人便這樣各自一手拿著書的兩邊,在燈光下共讀,不時輕輕翻到下一頁,再偶爾,公子會為少女斂起衣袖,後者便抬手剪落燈花。

  夜色安寧之下,這情形便平靜卻又旖旎至極,叫賀南風恍然回到前塵,仿佛他們已做了數年夫妻,時常夜夜共讀詩書,同剪燈花。

  那時偶爾回頭,便見夫君溫柔凝視著自己,察覺被看見,就會笑了笑,說:「南風,我想找個人煙少處,修一所宅院。」

  她只當對方徵求自己的意見,便也笑道:「哪個地方?」

  「可能,就是兆京城外。」凌釋道,「也可能,在西邊、濟州、塞北,或是江南。」

  「什麼樣的宅院?」

  「不必太大,但最好背後有山,門前有水。四面種上竹林,院子裡外,遍布四季花木。還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菜園,再養幾隻貓狗。」

  他堂堂逸王世子,想要的竟是如此民間生活。那時賀南風,便不由一怔。

  「無需僕役,種植瓜蔬,以供薪水;我畫你繡,以供茶酒之需。春來桃李爭妍,閒時與你立於黃昏,灶前笑問粥可溫;雪夜裡生暖爐,促足相依偎,靜聞雪落無痕。只要南風相伴,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再作遠遊計也。」

  這便是逸王世子,期盼的餘生。和她布衣菜飯,可樂終身,再不管塵世波折,也再無須作遠遊之計。

  「當然,」他說完,看著失神的妻子,又頓了頓,道,「你若不喜歡,便算了。」

  「我喜歡。」賀南風道。

  「真的麼?」

  「真的。」她溫柔一笑,靠在對方懷裡,「等夫君病好了,我們便去尋這樣一處宅院,你畫我繡,布衣菜飯,安度此生。」

  「好。」他緊緊抱著她,在額頭一吻。

  可惜,凌釋的病情再未減輕,他們到死,也未曾尋到那樣一處宅院,過上一天那樣的生活……

  夜色岑寂,燈花輕響。

  又不知過了多久,賀南風方聽頭頂溫柔道:「南風,我母妃的事,已解決了。」

  他此前就說過,將逸王妃謝氏的事處理了,才會前來提親,所以賀南風聞言並不驚訝,片刻,抬眸道:「你這些日子稱病,就是因為此事麼?」

  凌釋點頭,沉吟道:「後來才知,母妃不僅對我下毒,父王幾個妾室的孩子,也是遭了她的毒手。」

  賀南風默然,沒有接話。

  「為了阿琚,我本想找個好的方法,讓母妃自己離開。」凌釋頓了頓,繼續道,「但我不想,再叫你多受一日流言。」

  前塵凌釋提親,也來得極快,突然到賀承宇都有幾分驚訝。大抵那時,也是不想叫她留在侯府再被祖母羞辱,再承受街頭巷尾地議論和指責。

  堂堂逸王世子,不僅身為皇族,更是燕帝最喜歡的侄輩,一向以溫文爾雅的氣韻和姿容俊美的樣貌盛名兆京內外。他若甘心求娶的女子,必有外人難以企及的不同之處。且議論賀家小姐是一回事,詆毀王府世子妃又是一回事,外人便再不齒,也要斟酌開口。

  何況,凌釋娶了她後,還不知通過什麼方法,叫覲見時得了皇帝和宋皇后極大賞賜,帝後親自認可的侄媳,底下人更不敢置喙了。

  然賀南風今時的閨閣清譽,可比前塵還要屍骨無存。所以他便更進一步,央求了逸王爺親自前來提親,足見王府對賀家小姐的看重。

  凌釋一舉一動,都是為了自己。賀南風心中柔軟,放下書卷環住夫君腰身,將臉靠在對方胸口:「那王妃之事,最後如何處置的。」

  「要迅速結果,只有告知父王真相。」凌釋回答,「父王本不相信,直到我將所有證據擺出,他才知自己因為愧疚而包容多年的正妻,背後做了這樣多狠毒之事。」

  但其實逸王爺當年對王妃謝氏的欺騙和利用,也是一樣的狠毒。不過賀南風只靜靜聽著,什麼都沒提,沉默片刻,道:「王爺多年容忍,並對你從前的懷疑一律不予理睬。是因為害怕若與王妃撕破臉,你的身世被掀開人前,則整個逸王府上下都逃脫不得吧。」

  「嗯。」凌釋無奈道,「畢竟,母妃也是受害在前。」

  賀南風以為然,只也明白,逸王妃就算被騙被利用被傷害,但之後所做的事,也實在過分了些。就算逸王負她,凌釋和其他孩子卻是無辜的,所以心中也並不存半分憐憫。

  「那你父王這次,打算如何處理?」

  凌釋頓了頓,道:「父王說,只有母妃永不開口,才能真正保證我們性命無虞。」

  賀南風一怔:「他要逸王妃死?」

  就算以惡妒之名,以謀害子嗣之罪,讓逸王妃失去身份地位,送進牢獄,若逼急了,也能將那陳年舊事掀開鬧個魚死網破。所以未除後患一勞永逸,逸王妃的確非死不可。

  但即便清楚因由,賀南風還是被逸王爺如此果決的狠心,有幾分微微觸動。

  他根本不愛謝氏,卻為了自己和紫微宮主人的孩子,娶她為妻,騙他成為凌釋的母妃;他既知虧欠,與她生兒育女,卻又不停新歡舊愛,從未讓她安心快樂;他步子對方行事時,尚且能出去愧疚和恐懼,對她多有包容,一旦察覺背後真相,便又能迅速做下無情決斷,完全不顧凌琚的存在,要娶正妻性命。

  逸王爺或許這一生只愛著紫微宮主人,連帶兒女之中,真正在意的也只有凌釋。那放蕩不羈寄情山水的背後,既深情,又最狠毒。只前塵無人察覺真相,他便也不曾表露。

  「父王是要這麼做。」凌釋沉吟道,「但我請求他為阿琚考慮。後來父王與母妃達成協議,他保全她的逸王妃位,保全她的榮華富貴,作為交換,她從此交出中饋,不再多生是非。」

  賀南風心底暗嘆一聲,半分不覺對方拖泥帶水,只越加欣慰。

  還好凌釋,與他不同。或者說凌釋,與這世間多數男子,都不相同。微微思量後,道:「逸王妃肯就這樣就範?」

  凌釋沉默許久,回答:「我答應了,成婚一年後就把世子之位,交給阿琚。」

  賀南風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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