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宴

2024-06-06 01:09:57 作者: 長亭落雪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數千年前,《詩經》中便寫了這樣一種花,朝開夕落,美麗卻又短暫。

  她就是木槿,也叫蕣。是歷來最灑脫人筆下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里的朝菌;也是白樂天的「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的槿。

  朝開夕落,如石火流光。

  賀南風前塵吟讀時,便對「有女同車,顏如舜華」之句感慨萬分。大概玉顏真的太易失去,不及寒鴉淺色,尤帶昭陽日影。今時明白,其實《詩經》里早也給出答案,「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即便失了皮相,真正美麗的女子,也有一雙朝露般的眼,能夠陟越斯年,經久不衰。

  這日紅箋進門,便見小姐抄錄此篇,尤其將「顏如舜華」四字寫了許多遍,以她對賀南風的了解,不太像會為幾個文字感傷沉浸的,便好奇道:「小姐,你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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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南風聞言並未擱筆,依舊細細將「華」字勾完,才抬眸淡淡笑著回答:「我在想一個人。」

  「想一個人?」紅箋頓了頓,道,「是逸王世子麼?」

  賀南風搖了搖頭,道:「不是想念,只是想起,想起一個人。」

  「小姐想起的是誰?」

  只是想起,卻將四個字抄了這樣多遍,可見明明一直縈繞於心的。

  賀南風沉吟片刻,道:「不要緊,明日就見分曉了。」

  明日?紅箋一愣,隨即想起明日是長公主盛元的生辰,邀請赴宴的帖子還在案上擺著。

  長公主是而今北燕皇族女眷中,除了皇后娘娘外,身份最尊貴的。當初太后還在時,年年生辰,不僅親臨公主府,還會讓宋皇后為妹妹操持生辰宴事。而今雖不至皇后親自操持,年年賀壽時,從皇族上下到滿朝親貴都會前來赴宴。今年雖然因為戰事一切從簡,但該有的儀制還是有的。

  她家小姐是為數不多的幾個,收到長公主親書請帖的貴女之一,叫兆京不少府門的小姐好生羨慕。紅箋雖然也與有榮焉,但之前聽賀南風講了上官婉兒的典故,又知曉長公主送秤的用意,所以得意之中隱約幾分不安,這廂聽到此話不禁愕然道:

  「小姐方才想的,是長公主?」

  賀南風一笑搖頭。

  「那是?」紅箋又不解了。

  「他不是女子。」賀南風回答。

  「顏如舜華」卻不是女子,這樣美麗又註定淒涼的四個字,紅箋仔細看著蹙了蹙眉,忽而似想起什麼般,恍然大悟道:「小姐說的,是那個——」

  她不必說明,賀南風知曉對方所指,已輕輕點了點頭。

  「明日他也會來?」

  「嗯。」

  紅箋明白了,雖對那樣一個身份的男子居然能出現長公主生辰宴,十分驚訝,但隨即想起帶他來那人是何種脾性,也就瞭然了。她記得那人模樣,倒真美得不輸世上任何女子,也不輸任何花容,遠遠一瞥,便叫人不禁我心尤憐。如此以「顏如舜華」形容,也算十分貼切。

  旁人不知,她卻曉得賀南風自上巳初見後,便對這不相干的纖弱男子一直牽絆於心,到鶴鳴茶館裡拒絕衛王爺那日,提及恆順公主時還感慨說,要再過兩月才能救他出來。而今回頭一看,從六月底到九月初,不就正好兩個月麼?

  原來小姐從始至終都在謀劃的是,要把那男子從恆順公主府救出。明日,就是她算好的期限。

  但具體如何做的,紅箋並不知道。正驚疑之間,便見賀南風從匣中取出一封信件遞來:「晚上交給段靜,她知道怎麼做。」

  紅箋認得那封信,是一兩個月前不知何人從南風寄來的,賀南風根本未看,便換了信封加上封蠟,收在了梳妝檯上的匣子裡。

  「是。」紅箋點頭接過,又道,「小姐,剛才還珠傳話,說卞覃回來了。」

  卞覃是賀南風玄冥堂的得力手下之一,直接聽命於她,之前圍獵遇刺後,便被派去北陰查探柳清靈的行蹤。

  賀南風聞言神色不改,淡淡道:「可有結果。」

  紅箋回答:「卞覃說,柳清靈確實在苦役期間逃走了。」

  「什麼時候。」

  「一年前。」

  居然已蟄伏了這麼久,倒叫賀南風微微有幾分訝異,這才慢慢擱筆,側頭道:「如何逃走的?」

  「據官差所言,是在北胡滋擾時,趁亂逃走的。」

  又是北胡,看來塞外胡人對燕國侵犯之心,是不死不休了。但賀南風卻極好奇的一點是,就算柳清靈趁亂逃走,以她孤身一個閨閣女兒,要躲開沿途關卡回到兆京本身就難上加難。且她不僅回來了,還能唆使柳嬪舊人暗箭行刺,必定為旁人所用,或是與人結盟。

  但這背後之人,還一時真分不清。不過總之兆京內外幾股勢力,論起來也不會太複雜,賀南風隱約有猜測,只未敢確信。

  此事先撇開不談,她淡淡點了點頭,道:「吩咐他們依舊仔細盯著,尤其宋軒左右,有任何異常都回報於我。」

  「奴婢明白。」

  紅箋應聲退下,行至門口回頭時,就見自家小姐凝神望著案上的幾行字,不知是在想蟄伏暗處的柳清靈,還是在想明日宴集會見到的那個男子,片刻之後,輕輕吐了口氣。

  而直到翌日盛元長公主府,她在眾位貴女和侍婢下人的竊竊私語中,才明白賀南風抄這段詩文的緣由。

  原來那恆順公主近半年最寵愛的面首名字,就叫槿華。

  槿花,舜華。

  朝陽下盛開,傍晚便枯敗,一身如火石流光般,轉瞬即散。

  大抵這名字,便是他宿命的判詞。而賀南風明顯對此耿耿於懷,那一行行「顏如舜華」的字,正是她下定決心,要將木槿綻放即便黑夜,也不會停止。

  今日前來賀壽的貴人,除了皇后娘娘、懿貴妃同幾位後宮妃嬪,還有六公主慶元、恆順公主、衛王等一眾皇室子弟,甚至因為戰事離開不便,還逗留北燕的南陳皇子也在,於寬大明堂內男女分席而坐。

  抬眸望去,高位上是盛元長公主和宋皇后華服端坐,公主的駙馬爺翰林趙俊於男賓席首,一身青衫溫文爾雅,正同身旁幾個年輕子弟閒話。

  賀南風只隱約記得,前塵到她死時,關於這駙馬唯一的傳言,也就是他曾有心納個書房的侍女為妾,本以為長公主不會應允,默默躊躇了半年,未料被公主看出心意,竟主動替他納了丫鬟,絲毫沒有妒忌。

  長公主不僅不好妒,之後還將那侍妾的兒子視為己出,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叫駙馬和小妾都感恩戴德不已。也一時傳作朝野美談,都道長公主寬和賢惠,世間女子實屬少見。

  但盛元明顯並不是這四個字所形容的人,可惜賀南風前塵死得早,否則大概能見證那妾室和駙馬的末路窮途。畢竟此事大度,不過是公主時機下為立美名的一步罷了,到不需時,必定捨棄。

  她想著,抬眸迎上盛元公主友善的微笑,便也笑著點頭示意。隨即便聽身旁賀凝雪低聲道:

  「南風你看,衛王身邊那個,就是恆順公主最寵愛的面首,我們之前上巳遇見過。」

  賀南風淡淡點頭,端盞喝茶。

  「倒是確實生得好看,」賀凝雪毫不避諱地打量著男子,也不管對方在她目光中微微蹙眉,點了點頭道,「就是太纖瘦了些,否則跟七哥和你的阿釋比起來,也不會遜色。」

  她身旁綰雲聽女兒將一個面首同雲寒和凌釋比較,登時嚇了大跳,正好呵斥賀凝雪,被賀南風笑著搖頭止住。

  隨即,那丫頭根本不覺自己說錯,又繼續道:「也是,天天被恆順公主蹂躪,怎麼可能不瘦……」

  這下,賀南風都不由連忙抬手止了姐姐後頭的話,一面笑道:「這些話你明白就好,不要在外頭說。」

  否則堂堂未出閣的貴女,這樣口無遮攔成什麼體統。

  抬眸一看,綰雲早已扶額嘆氣,看了看賀凝雪又看向賀南風,似隱約幾分怨念,怪對方早些時候對姐姐是在太寵著了。

  賀南風也是無奈笑了笑,轉眼看向白衫男子,正好,對方也在看她。

  目光交匯不過片刻,便被一旁凌夙耀眼的笑容打斷,賀南風便視若無睹,別了開去,然衛王爺毫不氣惱,依舊朝著她的方向笑意吟吟,好似生怕旁人看不出他與賀三小姐熟識親昵一般。

  這下,從六公主慶元到諸位貴女便都奉上意味深長的戲謔目光,仿佛她便是衛王爺下一段風流韻事的女主角。賀南風平白背了這口黑鍋,便不禁暗自搖頭,好在隨即便收到對面瞭然一切的溫柔安撫笑容,心中才舒朗了幾分。

  她的阿釋今日一身藕白色雲紋長裾,腰間一抹玉帶,顯得越發身上俊美,如畫的五官笑意淺淺,哪怕只是入座前禮貌地點頭動作,也叫身邊幾個貴女不由加快了心跳。

  賀南風方才便隱約聽她們竊竊私語,道凌世子自謝家婚事作罷後,還未議親呢,不知逸王夫婦相中了哪家貴女?

  隨即便又瞥向端和溫柔,美麗大方的賀家三小姐,眸子裡都有些許揣測和淡淡不忿,好似這些女子明明不知就裡,卻又已然把她當做同凌世子結親的最大阻礙一般。

  思及此處,賀南風淡淡一笑,隨即便將目光轉向了上首的恆順公主。

  對方剛更衣回來,不知期間發生了些什麼,這時居然一改平素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臉色頗有幾分凝重。而望著白衫男子的眼神更是複雜交織,甚至隱約些許殺意,半晌,忽而笑著向高位兩人道:

  「說起來,我這姑姑給長公主的壽禮,實在有些寒酸。」

  眾人不曾留意她給盛元的壽禮是什麼,盛元自然也謙和恭維一番,誰知便聽對方繼續道:「不如我今日就將槿華送你,如何?」

  盛元一怔,宋皇后一怔,在場眾人都是一怔。

  賀南風,也不由微微蹙起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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