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芒學堂
2024-06-06 01:09:43
作者: 長亭落雪
雲寒不可置信,愣在原地。他先前只隱約知曉賀南風私下經商,所以有恁多銀錢給凌釋同賀玄文買東西,也有恁多上好莊園。但真的難以想到,她居然還涉足了江湖之事,除去未光副社,竟自己培養出一個組織。
賀南風似知曉對方嚇到,細心等他緩過神來,方繼續道:「其實也不是我。或者說,一半是我。」
「什麼意思?」
「南風只負責家資巨萬,有旁人負責為人狹義,他們便拿著我的錢財四處揮霍,救死扶傷,行俠仗義,雖穩賠不賺,但籠絡這些人並不算難。」
「他們?」
賀南風又是一笑,道:「七哥可還記得,當初在寒山下接我離開的那對兄妹?」
雲寒點頭。
「他們本是未光中人,後來被我向舅父和齊叔要走,成了南風的私人手下。這兩兄妹一動一靜機警聰慧,又有江湖經驗,我便讓他們替我打理玄冥之事。」賀南風解釋道,「何況我並不需要玄冥爭奪江湖地位,也不需靠他們謀利,不過看護商號營運,保障上下安全罷了,屬實不難。」
雲寒靜靜聽她說完,沉吟半晌,方道:「這些事,父親可知道?」
「舅父不知。」
「你為何告訴我。」
賀南風默然片刻,抬眸回答:「前輩往昔,可以借力,但來日之成敗是非,還是要靠我們自己去經營。」
意思是,賀家、雲家、未光等等,這些都是長輩所創所留的,他們可以借力以為憑,但隨著年紀增長、歲月更迭,到底還是要靠這一代人本身,才能改善和延續。
比如未光,創立之初確實為了天下貧苦百姓,為了憐憫眾生的廣大志向,但後來文人風骨和俠士瀟灑都漸漸褪去,尤其南未光,開始專研偷盜之術,修奸邪功夫。想必這絕不是陳氏先人想要的變化,卻從一開始「劫富濟貧」的路起,就註定將要走偏。
雲家深諳這一點,故云寂多年來對北社嚴加禁令,勿忘初衷,但說到底,義賊也還是賊,與儒家道義實難相容。所以陳氏在生下雲寒之後,一直勸說夫婿放棄未光,同時極力阻止兒子涉足。而雲寒也確實,對未光不甚熱衷。
這個組織,要麼最後因為品性變化,在內部爭鬥下分崩離析;要麼最後惹怒兩國朝廷,被官府剿滅。賀南風便是看到了未光註定的結局,才一面借用其力時,一面已經開始另外打算。無論商號經營還是私人護衛,她都需要這樣一群武功高強的下屬,所以,便有了玄冥堂的出現。
雲寒跟她一樣,也是晚輩,是會決定來日成敗是非的一群人。是故,她願意把這些告知於他。
白衫男子面容似仙,望著少女沉默許久,道:「我對江湖之事,不感興趣。」
賀南風一笑:「南風知道,就像知道七哥對朝堂之事,同樣不感興趣一般。」
歷來文人修學,要麼貴在自得,要麼求在時用,雲家明顯屬於前者,只貴自得,對其他並不關心。故以雲寒才華名聲,要謀官職屬實容易,但云家人自來不喜朝堂,所以被萬言拒絕時,賀佟也並未過分驚訝,只暗裡向女兒嘆氣,說可惜了雲寒一身所學,不為世用。
「那你……」
「南風有另一個建議,想必七哥會喜歡。」
雲寒一愣:「什麼?」
賀南風踱開兩步,道:「寒山大儒雖多,但路途遙遠,且非大家子弟不能求學。南風當初在書院時便想,能得這樣教導的人,整個北燕也不過二三十餘。」
雲寒靜靜聽著,沒有接話,但神情明顯也是認同的。
「天下貴門好厚祿追求大師教子,所以略微學問好些的,便要麼投身貴門為師,要麼入朝為官。餘下普通百姓的社學、私塾,且不說資費昂貴,那教習先生也多是認得幾個大字,會誦幾部經書,便上陣了,難免誤人子弟。」賀南風回身,繼續道,「男子尚且如此,世間普通女兒更少能得讀書習文的機會。」
雲寒抬眸,道:「你是想,重新建立學堂?」
賀南風點頭一笑:「南風想建立這樣一種學堂,不拘門第家族,不拘是男是女,只要有心求學,又經過行言身智的考核,極少資費,便可進入。」
不拘門第家族倒還好,但不拘男女,便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韙了。雲寒沉吟片刻,道:「七哥不想潑你冷水,但確實有幾分異想天開。」
賀南風道:「為何?」
「男女七歲不同席,如何共學一堂?」
「那便先分開教導,一步一步來就是。」
「你所謂行言身智的考核,若是不過,便一樣不得求學。只不過把條件從金銀門第換做了行言身智,跟現下學堂又有什麼區別?難道不是品性不佳的,天生愚鈍的,更需謹庠序之教,申孝悌之義?」
賀南風一笑道:「智有所不能立,力有所不能舉,強有所不能勝,學堂自然也有所不能顧及。」
雲寒不置可否,又道:「少資甚至免資入學,難道就不怕再淪為底下人投機取巧的工具?」
這個說法是有史為鑑的,因為賀南風並不是第一個,想要為平民子弟提供學堂的人。就在北燕開朝不久,便有個太原蕭家的公子出資建立民間學舍,也是以極少資費便可送孩子進學,並附有寢舍、飲食。結果這樣的好事,不出半年,便淪為惡民們送孩子騙吃騙喝,藉此好逸惡勞,免錢度日的工具,最後亂成一鍋,不得不作罷。
可見社學私塾資費雖貴,倒也真篩出誠心愿讓子弟修學的家庭,否則父母良莠不齊,目的千奇百怪,往往適得其反。
他這樣幾乎將賀南風所想,方方面面全部做了否定,確認她的打算並不可行。但賀南風絲毫不惱,反而越發高興。
因為對方能迅速提到這些,明顯是早對學堂之事有過自己考慮的。她先前只知雲寒在寒山一待就是六年,到兆京後又聽丫頭們講,說雲七公子平素常到重華館指點修學。到此時方才確信,雲寒果真對教學後輩之事尤其熱忱,不過前塵未得機會,也因上述的種種限制,不曾完全走上這條路。
「這便是,行言身智考核的緣由。」賀南風不急不緩,淡淡笑答,「南風說的考核,除去考核孩子,以便因材施教,更重要的,便是考核父母。」
如此,明顯品行不端別有所圖的,也不叫對方有機可乘。
她想要的學堂不拘男女門第、貧富貴賤,卻要以德行為先。她願意將善意給人,卻又需要保證,不會變成濫發好心的冤大頭。
雲寒思量著,臉色逐漸亮了起來,頓了頓道:「你打算如何施行此事?」
賀南風道:「七哥若是有心,南風便以雲賀兩家之名,在兆京建立第一所學堂,具體事務則由七哥主持大局。」
「在兆京?」
「南風年初便將地方買好了,只等個合適契機開始。」
雲寒又是不禁微微一怔,暗嘆她思慮完備。
賀家盛負文名,濟州雲氏也是世家大族,兩家還有姻親關係,如此共立學堂,既彰顯仁德之心,又合情合理。又是民間學堂,便不好由文敬候府住持,則交給在野的雲家嫡子,簡直天衣無縫。
他莫名想起方才說的男女共學之事,遂搖頭一笑,似無奈一般道:「世間男人講女子無才便是德,大抵是怕女子聰慧有才,便要棄他們而去了。」
這是說像賀南風這般才智的,世上大多數男人招架不住。若世間女子都養成這般,則男人們只怕大多要被棄了。
賀南風啞然失笑,也搖了搖頭,道:「七哥才智倒是無需擔心,總有女子前仆後繼為君而來。」
她是玩笑話,雲寒卻似忽然想到什麼,微微凝了凝眉,眸色沉寂。
賀南風不知對方是因為方才的陳飛鸞,還是前不久的賀凝雪,或者更早的王守明妹妹及其他眾女子;心中纏繞的,是從前牽掛痴迷,還是回首的歲月如梭恍如隔世。總之,能感覺到他突如其來的情緒變化,遂略等對方緩神,就轉移了話題。
「南風已給學堂取好了名字,七哥不妨聽一聽,看可行與否。」
雲寒回神,抬眸一笑,俊逸如仙人般:「什麼。」
「句芒學堂。」
「句芒。」雲寒頓了頓,道,「是春神句芒的名諱。」
賀南風點頭。
句芒是四季春神,也是東方之神,還是五行中的木神,傳說為少白皋氏之子,主管花木發芽生長。
雲寒道:「既是為百姓所建的子女學堂,便要將後輩如花木萌發一般呵護教導,普濟天下,如此以春神句芒為名,倒也十分契合。」
「七哥是覺得可行了?」
「嗯。」
賀南風燦然一笑,道:「那從此,七哥便是南風的春神句芒。」
雲寒看著少女明艷美麗的臉,也不由淡淡一笑。
兩人又說了些後續安排的事情,包括如何對父親賀佟和舅父雲寂講,如何找到足夠的男女先生授課等等。說完之後,賀南風便讓人先送雲寒回去,自己依舊閒坐樓上看著街道來往,到三更後,便有手下上來回報導:
「小姐,活著那人審問出來了,他們去年,確實也有人來過兆京。」
方才救下陳飛鸞後,玄冥之人並未就此放走那群刺客,隨後緊追不捨包抄圍堵。一是為了確保陳飛鸞安全離開,另一面,則是為了抓來審問,不想那些南未光刺客忠烈得很,眼看不敵便紛紛吞毒自盡,好容易才攔下一個,審問至今,終於得到回覆。
賀南風點頭。
「這人如何處置?」
「沒用了。」
意思是不必留著,手下明白,拱手退下。
賀南風依舊看向遠處鬼市中人來人往,淡淡一笑,似自言自語般道:「這就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