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了謝婉儀

  閨中少女變成了盛寵一時的后妃，所愛之人浪跡天涯久久未歸。回來時已再不復往昔少年模樣，從前俊逸脫塵的逸王爺，變做了個流連歌樓紅館的浪蕩子弟，跟當初的國公宋乾，可是號稱「風月雙子」，足見其輕浮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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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即便如此，依舊擋不住仰慕他高貴身份和俊美皮相的萬千少女，而這其中，便有謝氏嫡女，也就是後來的逸王妃謝淑雲。

  賀南風極小時候，便聽父親當笑談般講過逸王妃和逸王爺的故事，據說是王妃不顧女兒矜持，謝家多番向王府提親，才結為連理的。婚事傳出，街頭巷尾無不議論紛紛，都道逸王這收心來得太突然了些。

  而婚後不久，便有了長子凌釋。老夫少妻對這兒子，都寵愛得無以復加。

  但謝淑雲不知道的是，她從迅速被接納，與逸王成親，到迅速有孕，再到生產，都不過是一個陰謀，而她在凌騫眼中，也只是一件工具。

  凌騫回到兆京後，即便流連青樓紅館，即便已經叔嫂相隔，卻依舊沒有放下愛意。後來，得了機會與故人再續情緣，紫微宮娘娘就懷了他的孩子。

  宮中之事如何隱瞞得住，所以巫蠱詛咒要麼是敗露後為保全皇家臉面的說辭，要麼就是紫微宮娘娘知曉為人察覺，選擇先行下手自斷其臂。既然徹底失寵發瘋，又涉及這樣隱秘，旁人自然也不會冒著惹怒皇帝的風險，對一個完全沒有威脅的妃子斬盡殺絕。

  但看一直來皇帝對凌騫的態度，明顯並不知道內里真相的。而凌騫迅速娶了謝淑雲，便是為了移花接木，保全自己與心愛之人的血脈。

  這一點，直到六年後才在偶然之下，被逸王妃發現。原來她自長子之後多年不孕，竟是因為曾經吃了大量催孕藥物。而那樣藥物強行有孕的孩子，根本活不到生產時間。

  也就是說，她當初以為早產生下的凌釋，根本不是她的骨肉。她痛得昏迷後，醒來看到的孩子，她心疼了六年的長子，根本是一場陰謀。

  得知真相的謝淑雲，從前的世界幾乎崩塌，痛哭之後冷靜下來，再不復往昔笑顏。而是開始從逸王凌騫身邊的人著手，查起了舊事。直到，翻出凌騫出遊前的過往，翻出那所謂「瘋癲自盡」的紫微宮娘娘，死去的時候正好是自己「生產」那天，甚至一個所謂上吊自盡的女人，卻曾被人發現渾身是血……

  什麼瘋癲自盡，她分明，就是難產而死的。她死了，卻給逸王府留下長子。

  這樣的真相，叫謝淑雲如何承受得住？於是在王妃失去溫和笑容的那年，凌釋便徹底失去了往昔疼愛自己的母妃。可見女人心狠薄情，多數時候，都跟男子無情相關。

  但成長的謝淑雲不哭不鬧，也不去質問凌騫，只默默調理好身子，不久，便有了第二個孩子，她的親生兒子，凌琚。

  然後，將凌騫虧欠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凌釋來償還，她更要奪了他的世子之位，叫自己的親生血脈，繼承逸王府的榮華。

  這就解釋了逸王妃前塵今時的怪異行事，也解釋了為何逸王凌騫明明有所察覺，卻緘口不言也不聞不問。因為若暴出真相，他和凌釋必死無疑，而他對謝淑雲，只怕也有滿心的愧疚在。

  便是這在感情里傷心自私，自私完又滿懷歉意的父王，和這樣仇恨滿腹、陰狠毒辣的母妃，再加上娶了個愚蠢至極、百無一用的妻子，才叫前塵的凌釋，二十三歲就死於非命。

  且至死，都不知真相如此。

  賀南風聽完，不由長長嘆了口氣，看著凌釋的目光更加心疼了些。查出真相解惑而已，卻並無法叫他好受半分。而今面對他們父子於謝淑雲的虧欠，以凌釋的性子，只怕依舊無法自處。

  她的夫君此刻講述時，雖然神色平靜，但賀南風還是能夠想像，當他得知真相時，內心有多少震驚和痛苦。

  他是逸王與皇帝妃嬪苟合而生的孩子，他的母妃恨他怨他要害死他，他的父王痴情卻又自私狠毒，一手造就了他無親無愛的命運。他無辜受傷，卻無法向逸王妃報仇，他沒有母親，卻又因為父王舉動也感心寒……

  可他哪怕如此心境，聽聞賀南風遇刺的消息時，卻便立即趕來問候，在進門時，還帶著安撫對方的溫柔笑容。

  「阿釋」，賀南風放下虹霓子，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柔聲道，「往事再多，都不是你的錯。」

  凌釋未答，半晌，點了點頭：「南風，我只有你了。」

  「阿釋，」賀南風輕輕握住，回答，「南風永遠是你的妻，生死不離。」

  凌釋清澈的眸子，似有微微晶瑩，看得賀南風心軟如水，默然片刻，似又想起什麼，繼續道：「至於逸王妃，她再委屈，再心痛，也不該將仇恨都撒在你身上。若沒有發現，她可是，定會置你於死地的。」

  凌釋抬眸，看著少女清澈卻堅定的眼睛，微微一怔。

  「你不要因為她的故事，便心生憐憫。」賀南風站起身來，似看著窗外月色，沉吟道，「每個人在天地之間，都有自己的境遇，但每個人所做的選擇，卻又截然不同。」

  就像她和聶月瓊，本該是一樣的人，一樣的轉變，卻又各自走上不同的路。若賀南風身處謝淑雲的位置，絕不會原諒凌騫是真，會報復凌騫也是真，但不會想要害死凌釋。何況謝淑雲轉移目標的真正原因，不過是看透情愛之後，便一心在榮華富貴上罷了。

  所以，她的故事，雖然可憐無奈，她的行事，卻並不值得憐憫。

  「而今她察覺你知曉真相，勢必會做籌謀。你不先下手，便定會受傷。」

  凌釋低頭，沒有說話。

  便不因為逸王府對謝淑雲的虧欠，僅僅多年陪伴，和六歲之前的母子深情，他也不願跟她撕破臉，更不願報復對方。

  良久，才開口緩緩道：「南風，你當真認為，沒有其他辦法麼。」

  他是那樣善良和溫柔，便到此刻，也依舊希望，能與謝淑雲安然相處。便再無母子情分，也能於王府中共存。畢竟她是他生命里唯一以「母親」兩字出現的人，也是他弟弟凌琚最親的人。他不考慮自己，也要顧及凌琚的感受。

  賀南風對一切感同身受，卻也更加知曉，他想要的根本不可能，便搖了搖頭，回答：「阿釋，她若不曾追殺謝婉儀，我會認為還有希望。但她連自己的侄女，連無辜的謝家女兒，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抹殺，就算她對阿琚是個溫柔周全的母親，也不妨礙她是個無情至極的人。一個這樣的人，絕不會與你相安無事。」

  仁者，仁也，親親為大。賀南風一向看重親人，並從來堅信連親人都完全冷血無情的，絕對做不了好人。但其實凌釋需要的答覆，僅僅那個搖頭便夠了。

  他沉吟片刻，也站起身來走到賀南風身旁，從背後摟住少女，溫柔道：「你放心，我會處理好，不留任何隱患。」

  他最在意的，是賀南風認為的對錯，以及對方嫁入逸王府後，可會因為他的仁慈，受到傷害。哪怕半分可能，他也不允許發生。

  賀南風聽懂，便不由微微失神。

  前塵之事她一清二楚，是自己虧欠凌釋良多。今時一切盡在她的主導和掌握之中，本以為該完全彌補了，卻又總不禁發覺，她做得再多，萬事考量得再完備，卻始終，有一樣東西是缺失的。

  就是唯一，和徹底。像謝婉儀愛凌釋那種當做唯一，像凌釋對她的好那樣徹底。仿佛一旦愛上，對方便是自己的一切，所思所想，一舉一動都可能圍繞著心愛之人而來，事事都出於對心愛之人的打斷和維護。

  賀南風愛凌釋的，前塵就開始了，到今時，更是愛他。她能為他做很多事情，為他無數想念和牽掛，但她無法只為他一個人。

  那樣愛一個男子，卻牽掛著他的時候，也會牽掛旁人。她的父兄，她的昭玉，甚至商號之事、朝堂詭譎。

  重回後的她，已做不到前塵那般心中只牽掛一個人，從始至終，從生到死。而凌釋必定是察覺這一點的，所以在方才自己說李昭玉已經處理的時候，會微微一頓，因為他知道她的生命和生活里，他並沒有占據她的全心，他並不像其他男子，在心愛的女子眼中一樣，是唯一的牽掛和依靠。

  可她對他，尤其而今更是唯一的牽掛。所以他接受了這一點，容與自己在她心中，與旁人同處一室的位置。

  當初看話本時，李昭玉問，那些小姐除了情情愛愛，便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嗎？

  這一刻賀南風忽然明白，前塵的她像凌釋，可把情意給錯了人；今時的賀南風愛著凌釋，可最像的，卻是李昭玉。

  而李昭玉，在許多人眼中，根本不是女子。那麼她，最溫柔美麗，端莊大方的賀家三小姐，內里其實，也不是女子了。至少，不是謝婉儀那種女子。

  賀南風沉吟良久，回頭道：「阿釋，你後來又去過留月山莊麼？」

  凌釋微微遲疑，還是點了點頭。

  「那你也知道，謝家表妹說要常伴青燈古佛了。」

  「嗯。」

  謝婉儀確實在凌釋自傷補償後，失望痛心至極，即便被阻攔無法離開山莊，卻已堅定心志，並不向賀南風與凌釋再求什麼，只願出家為尼，常伴青燈古佛。

  賀南風聽流雲派人回報時，尚懷疑對方是真是假，結果第二天，謝婉儀便真的用剪刀自己削了頭髮，幸虧流雲阻止及時，才只是剪斷大半而已。

  到這廂，她才確信，謝婉儀是真的可能傷心至極，看穿紅塵了。

  但賀南風卻理解不了，就算因為凌釋傷心，居然連家人都不再見一面，也不思向逸王妃報仇，便決心剃髮？好似凌釋不娶她，世界便真的完全崩塌了。

  方才回想自己的理解不了時，才真正體味到，李昭玉看話本時的感受。

  「阿釋，」她看著對方的眼睛，緩緩開口，「我不像謝小姐，心中只有你，其餘都不重要。但我從始至終想嫁的人，想攜手一生的人，只有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