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檀之玉
2024-06-06 01:08:28
作者: 長亭落雪
「護我?」若沒了賀家,他對她的所謂保護,就是關在城郊別苑之中,任由妻妾辱罵麼?賀南風失笑,搖了搖頭,「四公子言重了,南風不需人相護,賀家也不會如何。」
她明顯知曉他效命何人,話里更明顯,表示賀家與她都無半分妥協的意思。
宋軒看著少女溫和模樣,沉吟半晌之後,嘆了口氣道:「為何你我,從來不能好好說上幾句話,便要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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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花前月下,就算他明明才幫了她,卻總是短短几句來回,就必定伴著一聲冷笑,便冷靜自持,猜測橫生。大約唯一溫柔以對,便只有他在寒山下受傷昏迷的時候。
背後紅箋深以為然,自家小姐好似在面對宋四公子時,最易動氣動情,卻又最冷靜理智,無時無刻不帶著揣度和防備,好似千年陳腐的鏽跡,刮也再刮不去。
賀南風道:「也許四公子與南風,不要見面說話,才本就是最好。」
宋軒默然,頓了頓,道:「我雖問過你無數次為何,而今還是要再問一回,到底,是為什麼?」
賀南風抬眸,她無法再用海棠月夜的話來搪塞於他,因為而今連她也不知,那晚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你對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即便從前誤會,也毫不在乎,對麼?」宋軒又道,一雙星辰般的眼睛裡,淡淡寒涼情緒流動。
那夜賀南風言語中,認定他刻意出現有所圖謀,但經昨夜之事,便應當知曉自己是真心對她的,可她依然不過短短溫和後,便說出了「無傷大雅」和不交集、不見面本就最好的話。
她是真的,對他毫不在意。從前還有莫名其妙的怨恨,而今什麼都沒有了。
賀南風沉寂著,沒有接話,半晌,方緩緩回答,卻沒來由地不敢抬頭看他:「你們母子與我賀家,終究要各為其主罷了。」
宋軒道:「正宮嫡出,對你們便真的那樣重要麼?」
三皇子便因為不是嫡出,就不該繼承大統?他便因為不是嫡出,就入不了心愛之人的眼麼?
賀南風反對三皇子的理由自然無關於此,但又無法其他解釋,遲疑片刻,道:「隨你怎麼說,我只知三皇子行事,不配大統。」
一個處心積慮、手足相殘的人,又如何能愛天下百姓?後世別有用心之人,總道太宗李世民玄武門射殺兄弟,依舊是千古一帝,又怎半分不提,李世民射殺建成、元吉之前,是先遭兄長猜忌鴆毒,弟弟嫉妒陷害,迫不得已而為之。不德之舉,主動和被迫,天差地別。
便是一代女帝武則天,身為女子要登高位阻力比旁人的,殘忍和冷情自然也比旁人更多,那般深受後世詬病的人,卻依舊對太平公主那樣寵愛包容。所謂「仁者人也,親親為大」, 六親不認之人,又如何與天下臣民共情?
宋軒只以為她說的長幼有序,三皇子又非真大德大才,暗存爭位之心,本就不義不臣,做不了好皇帝,便一聲嗤笑道:「那你以為,太子就一定會是明君麼?」
賀南風道:「他是否明君,也不是你我說了算。」
宋軒頓了頓,道:「你父親可知,那東宮之中,早有龍袍。」
賀南風一怔,他的意思是,太子身為儲君,明明只需等到景帝駕崩便可繼承大位,卻連這幾年也等不及了,一早便備好龍袍,不管心有反意,還是只過過癮,比起三皇子謀求,無情無義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你胡說。」她道,不由微微蹙眉。
宋軒笑道:「太子為防此事泄密,曾將東宮僕婢殺死大半,你與那李家小姐素來要好,她就沒告訴過你半句?」
賀南風愕然愣住,原來那些從角門送出的屍體,不是因為白沉香污痕爛殺,而是由白沉香之事引出的疑慮擔憂,叫太子不惜大肆滅口。
原來,太子治下無能與行事不仁之外,還確實早存了叛逆之心,前塵造反一事,並非完全污衊,不過被瑞王一眾利用了先機而已。
果然,皇家無情,在朝堂權之中,權勢爭奪者都是權勢的奴隸,輸家並不比贏家高尚,只是力所不及罷了。
她凝眉沉寂,半晌沒有說話。
宋軒見狀,知曉以文敬侯一脈看重親人的性子,必定已對太子心存反感,便繼續道:「太子愚鈍自大,又無治國之才,若一日為燕帝,勢必天下大亂。你父親,也不想做那商朝太史吧。」
《呂氏春秋》有記,微子啟與商紂王本是同母,不過生微子時是妾,生紂王時升了正妻,老商王想本想傳位給微子啟的,結果商朝太史說,「有妻之子,不可置妾之子」,只好傳位於紂,才使得成湯天下生靈塗炭。
故而後世評論道,「用法如此,不若無法」,對那過分拘泥嫡庶出身的太史多加輕視苛責。宋軒的意思是,賀佟而今身為皇帝寵臣,卻因為一己之見遠賢者近奸賊,就算太子真繼位,他最終也大可能如那商朝太史般為後人恥笑。
賀南風了解自己的父親,賀佟雖不至儲淵等人般禮儀仁孝束身的迂腐,但確實帶著所有儒者的通病,便是追求名正言順、長幼尊卑,所以才維護太子正統,也才會雲汐去世這麼多年,雖無心再娶妻,也不曾將辛辛苦苦的姨娘扶正,只怕壓到嫡出兒女身份。
也正是因為如此,燕帝才一向那般器重於他。否則唐時李白文思冠絕,卻依舊不得重用親近,無非,雖有好文卻於皇權無益罷了,就如漢朝武帝眼中的司馬相如和東方朔,只當個嬖臣養著便好了。
賀佟寫得一手好文,敬上仁下,更有熱忱赤子之心,忠於皇帝愛護子民,只是過於正直而不擅變通,所以前塵對三皇子構陷兄長之事,心有不平耿耿於懷。
她思量片刻,抬眸淡淡一笑道:「你告訴我這些,不過是想借我之口,傳與我父親。」
因為就算三皇子苦於文敬候牽扯,利用旁人告知太子行事不軌,賀佟也不會聽,更不會信。唯有賀南風的話,以他對女兒寵愛和信任,必定多加考量。
宋軒不置可否,片刻,回答:「瑞王對侯爺一向敬佩有加,若有朝一日王爺得登大寶,必定會厚待整個文敬候府。」
賀南風聞言,忽而一聲嗤笑,抬眸道:「那昨夜救我,是你之功,還是瑞王示下?」
如之前對宋漣所說,他要幾個時辰里找回鳳冠,只有動用三皇子埋藏府中以備大用的人手。本以為對方為了自己枉顧大計,不惜苦求主上應允。而今方明白,或許有他相救之意在,但大抵更重要的還是,三皇子聽聞此事後,覺得可以趁勢賣她與侯府一個天大人情罷。
她賀南風失策,早先竟被男女情意糊住了雙眼,一心在誤會與否的糾葛中,都忘了對方是宋軒,怎麼可能沉迷男女情愛,不顧母子大計?
宋軒一怔,看著她似笑非笑的眼睛,微微蹙眉:「你為何總要這樣想我。」
賀南風眸色冷寂,沉默不答。
「王爺希望侯府歸附不假,」宋軒頓了頓道,「但我護你之心,從來無關其他,你為何,就是不信。」
賀南風笑道:「玉檀公子美名天下,南風不配。」
「你——」宋軒凝眉,神色又似那晚月下般,明明想說什麼,卻又看著對方,未說出口,沉吟片刻,方抬頭緩緩道,「那本公子便告訴你,你賀南風今生今世,都只會與我相配,這是命中注定。你再不喜,再聰慧,也逃避不得。」
那樣語氣堅定,那樣胸有成竹,好似他也早窺透了此生一般。但賀南風知曉,他並沒有,否則就該知曉,自己今生絕不可能再靠近他半步。雖對這話幾分不解,也只當做男兒自負罷了。
她靜靜望著對方的雙眸,半晌之後,才不緊不慢淺淺含笑道:「那不如,我們拭目以待。」
說完,便福身微微一禮,就逕自轉身離去。
背後宋軒不由抬手,卻終究只有裊裊晨風從指間吹過,眨眼間,少女和丫鬟已失去蹤影。
半晌,他才慢慢將手收回,隔著衣衫握住胸口掛著的玉石,若有若無嘆了口氣,沉吟道:「南風,其實我只是想問,你如何知道這塊麟珮。」
當初寒山之下,她用麒麟珮為他換來金創藥醫治,還誘惑山賊應有一對。之後昏迷醒來時,他的玉佩又好好掛在懷裡。這是琅琊祖母留下的東西,宋軒一直貼身佩戴從不示人,她卻熟悉得仿佛自己所有一般。
可惜她不知為何對自己防備太深,每次幾句就話不投機,根本無法相問。
宋軒沉默著,片刻,就聽身後來人道:「公子,王爺囑咐,國公府里不可再生差池。」
若再像宋漣昨夜般鬧出幾遭,難免叫皇后姐弟察覺異樣,如此之後的事便不好辦了。
他點頭應下:「請王爺放心,玉檀定會處理。」
「還有這賀家小姐,」來人頓了頓,一面查看著對方神色,又道,「王爺的意思是,若侯府依舊不識時務,不管公子如何喜歡,還應以大局為重,先前所說之事,再不可耽誤了。」
宋軒聞言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回身道:「請於伯回稟王爺,玉檀文敬候會放棄太子監國之事,無須牽涉賀家嫡女。」
那前來的黑衣男人看著三四十歲模樣,衣著打扮比起護衛倒更像個儒生,聽得對方如是回答,也許是相處得久了,難免幾分長輩情誼在,故而不由沉吟著嘆了口氣,向宋軒道:
「公子為她牽腸掛肚,夜夜不眠,那人卻到如今,都半分關懷話語沒有。公子還不死心麼?」
宋軒頓了頓,一笑道:「她還小,不必著急。」
男人凝眉,似想起什麼,抬眸道:「那公子曾對屬下說的夢中迎娶,又是何時?」
宋軒沉吟,似想起夢裡情景般,輕輕勾了勾唇角,緩緩道:「我也不知,但應當不遠了。」
男人默然,片刻道:「公子可有想過,若早依王爺籌謀叫文敬候失寵於皇上,賀家名聲破敗,這賀三小姐就也失了盛氣凌人的底氣,或許,對公子便好些。」
在他看來,而今大燕之中,文敬候府風頭無兩,賀南風有依恃在,自然瞧不上國公庶子。但以賀佟行事張揚自負,王爺利用官員內爭,來廢其榮寵並不算太難,瑞王早想打壓,卻是宋軒一早堅持拉攏,使得王爺遲遲懷柔沒有下手。
不過都為那賀三小姐罷了,偏對方毫不領情。就像昨晚為了她奔波一夜,回頭對四公子,依舊桀驁如常。
宋軒看著遠處山間雲霧,半晌未答。男人無奈,正預拱手退下,方聽他緩緩道:
「於伯,她就像我的玉。」
男人不解。
「就算我一身惡意,註定沉淪淵底,也不舍讓她沾惹半分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