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會護你

2024-06-06 01:08:26 作者: 長亭落雪

  宋家先祖曾是北燕開國名將之一,早在金吾將軍李延廣之前,身居大燕武將之首。

  後來老國公西疆戰死,只有個兒子又不成器,才一落千丈下來,成了如今的空殼模樣。

  但軍隊,尤其邊防軍旅,依舊不少宋家舊部,對老國公爺忠心未改,所以前塵國公府被屠時,險些引起軍隊騷亂。

  宋漣聞言一怔,蹙了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讓我投身軍中?」

  賀南風點頭:「以你母子身份,你將來除了建立軍功,根本無法立足。」

  比身份不如六弟高貴,比才學不如四弟出眾,就算沒有對敵,宋漣身處之地,也著實幾分尷尬。

  他岑寂片刻道:「可我從來未曾入過軍營,便是要去,又用什麼藉口。」

  好好國公世子,且從前一直遊手好閒,若忽然投身軍中,豈不叫人多加揣測?

  賀南風一笑,淡淡道:「你無須現在便去。」

  「那要何時?」

  

  「你今夜後,便假作患病,閉門不出,也吩咐母親小心謹慎,莫給任何人可趁之機。等幾個月入秋之際,自然有軍隊調動,到時再親自投書,與那帶兵之人一起,征戰殺敵。」

  宋漣訝然,一是她如何得知接下來會有戰事發生,二是,說起來那征戰主將好似與他相熟,能夠投書隨行般。

  賀南風看出對方詫異,但也不便解釋,只繼續道:「你若信我,也想保全自己和母親,便按我說的做。」

  宋漣沉寂許久,點了點頭。

  「只有一點,」賀南風頓了頓,又道,「若你在軍中,與國公舊部取得來往,又建立功勳,莫忘了我的人情。」

  宋漣分不清少女是真要他立下人情債,還是僅僅出於鼓勵,片刻,依舊帶著感激神色拱手道:「三小姐指點,宋漣沒齒不忘。」

  賀南風一笑,微微欠身回禮。

  十三歲的少女平素溫婉乖巧,這時看著,卻只覺那雙清澈眼眸里,仿佛無盡天地陷於其中,彈指覆手,就是星辰萬千、雲雨變換。

  宋漣出屏風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想起從那年冬至到今夜的一切,這樣聰慧機敏甚至帶著未卜先知的女子,叫他真不由恍然,分不清到底是人,還是仙。

  隨即就見少女映著燭光站在窗前,似推起了半扇窗戶凝望外頭夜色星光,她如畫一般的側臉岑寂而美麗,耳邊幾縷碎發在夜風吹拂下,微微前後飄揚。

  他便忽然又想起莊子那段話,「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大抵,她真是姑射神女罷,所以凡人無法領會,也不可企及。

  宋漣沉默片刻,才靜靜走了出去。

  待屋裡只剩主僕兩人,紅箋方一面扶持賀南風上貴妃榻歇息,一面沉吟道:「小姐,你之前說恨那個人,和誤會那個人,是宋四公子麼?」

  賀南風默然片刻,點了點頭。

  紅箋便道;「其實奴婢一早,也有懷疑。」

  「什麼懷疑?」

  「之前那般多大家公子,小姐獨獨每回聽到宋四公子名諱時,會立即蹙眉,陷入沉默。」紅箋一便想,一般道,「那時候奴婢還曾以為,小姐唯獨對他不同,是因為少女心思,喜歡於他。」

  賀南風一怔,怎麼她的說法,跟當初雲寒在書院一模一樣。

  「我對他,比對凌釋還不同麼?」她道。

  紅箋思量片刻,回答:「這不同不一樣,無法比較。但從程度來說,小姐對宋四公子要更明顯些。」

  她對凌釋是愛,從前宋軒是恨,或許恨要比愛濃烈得多,所以才無法克制,被對方一眼認出。但又為何,無論雲寒還是紅箋,都以為她那樣對他,是因為少女心思,抑或拘謹,抑或求不得的怨念置氣?

  賀南風微微愣神,耳畔沒來由就響起了方才宋軒離開前,那句安撫的話。

  「南風,你不要怕,我很快就回來。」

  這聲調語氣,竟跟前塵墓前一般無二。那時他胸口還浸著血,向她伸手溫和道:「南風,你過來,不要做傻事。」

  紅箋又道:「小姐說,誤會了他?」

  賀南風沉吟,沒有回答。

  「宋四公子雖冷淡,倒看著不像大奸大惡之人。」紅箋想了想,繼續道,「也許,真有誤會呢。」

  賀南風一笑,搖了搖頭。暗道這你倒是不知了,他確實,是大奸大惡之人。只他又曾對她說,他就算對旁人惡意,對她卻沒有半分,不知,又是真還是假。

  事情到此步,賀南風迷惘了。

  她前塵直到死前,對宋軒都只剩下怨氣,連帶著對自己的不恥。畢竟國公正妻柳清靈的每一句話,都時時迴蕩耳邊振聾發聵,提醒著她的無比愚蠢。

  而重回的賀南風,立志當個聰明人,所以絕不能再蹈覆轍,對他保有半點情意。然今時她對他不屑一顧了,他卻反而一腔深情。難道便是因曾說的那個夢麼,夢裡有他,有賀南風。那個明明是那樣美麗溫柔,卻又醒來時總帶著淚水的夢?

  不知如今,他夢到多少了。大抵今夜忙碌,無從去做的吧。賀南風沉吟良久,任由紅箋蓋好毯子,心緒複雜地慢慢閉上雙眼。

  次日清明,果然還不到辰時,宋軒便趕回來了。

  宋漣沉默著接過,那心知屬於韓氏的鳳冠,側身讓開的同時,揮手示意手下退出。早無情意,又明算計的兄弟兩人短短眼神交匯處,再無半分言語,前者逕自先行離去。

  屋裡賀南風還未起,宋軒便一聲不響靜靜等在門外,直到街道稀稀落落逐漸出現行人,沿途兩側商鋪絡繹開啟,才聽得「吱呀」輕響,見紅衣丫鬟開門出來。

  入目便看到青衫公子眉宇似畫,渾身還縈繞著夜間清霜霧氣,就那樣神情安然地站在門口,目光落在樓下一簇迎春花上,不知思索什麼。聞得背後聲響,方轉過臉來,帶上了淺淺笑容。

  隨後而出的賀南風抬起雙眸,眼底依舊岑寂,向對方欠身微微一禮。

  宋軒看著她,明顯發覺其中凌厲和排拒少了許多,便不由淡淡含笑,將臂上橫搭的披風遞去:「晨起清寒,不要著涼了。」

  紅箋側頭看向自家小姐,見對方似乎並無反對之意,方道謝接過,替賀南風披上系好。

  微微晨霧在初升日光下,映襯她熠熠生輝的一對黑瞳,修長睫毛帶著淡淡水汽,就這樣溫和而平靜地看著少年,片刻,上前與後者並肩而立,望向遠處道:

  「你一宿沒睡吧。」

  宋軒看著她柔美的側臉,點了點頭。

  「昨夜之事,是我欠你人情。」賀南風沉吟道,「你往後若有所求,大可跟我直言。」

  宋軒微微一頓,抬眸道:「你那樣聰慧的一個人,難道看不出我有何求麼。」

  賀南風不答。

  「還是你依舊以為,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對你賀家有所圖?」

  賀南風沉默片刻,緩緩道:「我向來自恃將一切瞭然於胸了,而今發現,還是看不分明。」

  「之後呢。」

  「但我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所以就算或真或假,」賀南風笑了笑,側頭繼續道,「也無傷大雅。」

  宋軒微微一怔,沉寂道:「你想要什麼?想要道觀水池的財物,想要我母親手下的醫書,我不是,都給你了麼。」

  他果然早知是自己所為,卻以他的性子,從來不曾追究過,只怕也不曾跟母親王氏講真話。賀南風頓了頓,道:「你明白我要什麼,賀家要什麼。」

  文敬候賀佟自始至終都站在太子一方的,數次向皇帝強調正統嫡出、名正言順,惹得三皇子十分不滿。然宋軒母子一開始就知曉,若太子繼承大統,他們便永遠只能是國公府庶子滕妾。所以,雖身在宋皇后家族,卻一早便暗裡替三皇子效命,去其根本,才能翻覆。

  宋軒靜靜看著她,半晌,方緩緩道:「南風,你只是個女兒家,何必牽扯朝堂之事。」

  「女兒?」賀南風回頭一笑:「四公子難道不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再說,若你能通過一人有所謀求,會因為她是女兒,便收手放過麼?」

  三月清風寺外相遇後,宋軒便離開兆京西去,旁人不曉緣由。賀南風卻能結合前塵諸事猜測,他必定是奉三皇子瑞王之命,往西京收攏疏通當地布政官員的。

  而西京總督桓奕據說素來為人正派,前塵卻參奏太子謀反,與前往鎮壓的李霄闔裡應外合,迅速大破太子兵馬,則正因為桓家小姐對宋四公子深情一片,偷偷贈送定情之物,便如那南北朝時賈午與韓壽偷香之舉。

  如此,桓家與國公四子牽扯不斷,太子叛亂事發後,桓奕便被迫踏上三皇子船,這才有了坐實太子罪名,及宋家母子自殺,國公府被滅的結局。

  然而叫人奇怪的是,宋軒隨後居然出爾反爾,並沒有迎接桓家小姐為國公夫人,反而娶了個小小侍郎家的柳清靈做正妻,使那桓小姐背著貴妾之名日日又氣又悔,做出許多雞飛狗跳的事。

  當時柳清靈到逸王府對她講通前後,道宋軒對那桓小姐毫無情意,自己也不過為她留下國公夫人之位罷了。可見人心都是自私的,所以賀南風只覺得雖無奈,卻也鬆了口氣,並不曾思量自己和那桓家小姐一般無二。

  而今想起,不免幾分物傷其類。他利用對方時,可曾想過桓小姐也是女兒?不該牽扯其中的?

  宋軒微微蹙了蹙眉,片刻道:「不會。」

  對嘛,這樣冷心冷情的人,怎會憐惜女子宿命。賀南風又是一笑,抬眸道:「那你為何勸我。」

  宋軒沉吟道:「因為你是不同的。」

  「為何不同。」

  宋軒遲疑片刻,沒有回答,只緩緩道:「南風,不管賀家如何,我都會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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