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子的前路

2024-06-06 01:08:25 作者: 長亭落雪

  可惜前塵的柳清靈,已死在她匕首之下;今時的柳清靈,就算還未埋屍北地,也不會知曉。

  正默然間,宋漣走了進來。見賀南風一副凝眉傷懷的模樣,便揮手示意僕婦退下,似笑非笑道:

  「喲,賀三小姐這是感動了,還是心疼了?」

  賀南風依舊垂眸,並沒接話。

  「你放心,只要他把鳳冠交還,我不會動你的。」

  「若不還呢?」

  宋漣沉寂片刻,道:「你便這樣輕視自己?」

  賀南風忽而失笑,站起身來:「你錯了,我不是輕視自己,也並不擔心你能對我怎樣,只是覺得無奈,無奈國公世子,只能自掘墳墓。」

  「你——」宋漣不由一怔,愕然看著對方。

  賀南風嘆了口氣,抬眸看著他,緩緩道:「我是告訴你,要防備宋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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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漣愣住。

  「但我從未說過,你之後遇到的一切,都是他們母子所為。」

  少女言語緩緩,一字一句,卻都似帶著千鈞之力,砸落在宋漣耳中。

  「你——」他驚訝不已地看著對方,雙眸睜得極大,「你,你就是……」

  賀南風一聲輕笑,淡淡吟道:

  「諸優戲場中,一貴復一賤。心知本相同,所以藏欣怨。」

  這是北宋王安石的《論戲場偈》,也是兩年前冬至日,宋漣在畫舫上聽到的偈語。本意為從戲台有感而發,看清世間諸象,貴賤無常皆是虛妄。

  原詩中最後一句,為「所以無欣怨」,當時的寒枝改「無」為「藏」,旨在將虛無空妄轉為故作假象。詩中戲場是宋國公府;一貴一賤,是世子宋漣和庶子宋軒;心知本同,知爭奪與保全之心;而藏欣怨,則是你看他低眉順眼,其實隱忍不發,背後自然便有算計。

  那之前,宋漣從未注意過這個卑微聽話的弟弟,所以才當時便不由愣住,而隨後派人監視查探里,也確實印證了對方的話。

  「你,你是寒枝,是那個姑射山神……」

  賀南風在宋漣驚訝到無以復加的神情中,容色平靜:「我是寒枝。」

  「你,」宋漣蹙眉,好久才回過神來,「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賀南風笑道:「我本以為,不必相告。怎料世子矯枉過正,行事唐突,看來提醒與否,都沒有用。」

  宋漣一愣,依舊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

  「或者說,」賀南風又道,緩緩回身坐下,「若我不加提醒,世子與昳夫人,還能活得久些。」

  宋漣蹙眉:「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真以為,那鳳冠是王氏母子偷走的麼?」

  宋漣思量片刻,沒有接話,顯然便是這樣認為的。

  賀南風便不由心底暗暗嘆了口氣。

  她前塵與這國公世子並不相熟,只知道對方結局悲慘,又因他畢竟是宋軒的嫡兄長,便一開始就抱著不叫後者好受的期望,試圖通過提醒宋漣防備,來改變前塵命運。

  可這世子爺,雖則知曉靠假作輕浮浪蕩、遊手好閒,來避開嫡母忌諱打壓。但目光也確實,短淺了些,堂堂男兒,居然從始至今,只有國公府里方圓之地。

  但宋軒不同,他是要對方嫡母嫡兄,卻不會僅僅為奪世子之位,他著眼的是從龍之功,是在皇后一脈之外另尋出路,將整個國公府重新洗牌,是直接拿到父親的國公之位,再繼續謀求更高。

  所以王氏母子對宋家人的一切設計,都並不是為了後宅奪寵,或者兄弟相爭,是為了待事發時能配合三皇子設計,拿出國公府一早便聯合太子謀反的證據。前塵世子宋漣在青樓酒醉後,泄露的所謂來往秘信,便是其中之一。

  賀南風不想告知蕭琰考題,反助宋軒一臂之力。而近來王氏地位升高,也不過因為宋軒靠著自己才氣能力,和三皇子多方協助下,盛名鵲起後的母憑子貴罷了。當此之際,若動用苦心孤詣多年,埋藏在國公府各門中的人手去偷一頂鳳冠,無異於舉事前打草驚蛇,王氏和宋軒,絕不會這樣做。

  可惜宋漣母子卻以為,國公後宅榮辱,世子之位爭奪,便是世上最大的事了。加上寒枝提醒後的多加防範與猜測,自然認定此事為王氏母子所為,才居然綁架賀南風,上演了對宋軒的這場烏龍威脅。

  可見人與人,到底是有差的。眼界、格局、行事、籌謀,都高下立見,雲泥之別,無法靠著外人更改。

  「國公府里除了王氏母子,難道便沒有旁人了麼?」賀南風帶著幾分隱約無奈,繼續道,「難道就沒有隨著自己兒子長大,想要奪走你世子之位的正妻麼?」

  宋漣又是一怔,剎那明白過來。她指的,是護國公出身名門的正妻許氏。

  他這些年來一直裝作遊手好閒、輕浮浪蕩,讓許氏確實沒有多少防備。但近來隨著自己兒子逐漸長大,也肯定是不願叫一個妓子所生的人,占著國公世子之位。

  隨即赫然大悟,就算他們母子因為鳳冠之事惹怒父親,就算他被廢了世子,接替自己的一定是嫡母所生的六弟,而不是庶出的宋軒,所以鳳冠失竊,根本一開始就不是王氏母子算計。

  可宋軒明知鳳冠之事不是自己母親所為,卻依舊為了賀南風答應下來。

  賀南風靜靜等他領會明白,或許時間長了些,不禁暗暗搖了搖頭。

  半晌後,宋漣才徹底想通一般,抬眸向她道:「就算不是他們做的,那你方才說,本來我和母親還能活得久些,又是什麼意思?」

  賀南風沉寂片刻,緩緩道:「你此舉,逼迫於他,便是驚擾了背後之人。」

  宋漣蹙眉,似是不解。

  但賀南風也不能憑空解釋太多,只得想了想,補充道:「我只能告訴你,你和你母親,包括世子之位,從來不是他的目的。你們只是其中一顆棋子,卻如今逼迫於他。短短几個時辰,要他如何找到那頂遺失的鳳冠?」

  許氏既然要誣陷昳夫人,必定會將偷走的鳳冠藏好,甚至早已毀掉,這樣不足一夜的時間,叫宋軒去哪裡尋?

  唯一的方法,便只有,偷走屬於許氏的那頂,來移花接木歸還救人。

  而要迅速做到,便不得不動用他母親王氏,甚至三皇子埋藏於國公府的細作,如此,必定要會稟告三皇子知曉,便會定叫對方認為,這樣防備和逼迫於宋軒的昳夫人母子,留在國公府早晚是個禍害,不定稍有不測,就會影響大局,須要除去。

  故而,賀南風才說,也許她不加提醒,宋漣母子還能活得久些,至少能到整個國公府一起覆滅的那天,但今時,只怕就要被迫提前了。

  宋漣愕然不已,不知可有完全領會,但神情已然肅穆沉重。他久久看著賀南風,沒有言語,半晌之後,才緩緩道:

  「你是人是鬼?你怎會知道這麼多國公府的事。」

  賀南風一笑,抬眸道:「不可說。」

  宋漣凝眉,頓了頓,又道:「那你當初冬至日,又為何要假裝歌姬提醒於我?」

  她假裝歌姬上船,自然不是主要為了提醒宋漣。但賀南風此刻還是淡淡一笑,道:「你信與不信,我那時極其厭惡宋軒,想叫你提早防備,讓他不得好過。」

  但從剛才「提醒與否,都沒有用」那句話看來,對方並沒有達到她的期望。

  宋漣沉默著,沒有說話。

  包房裡便安靜如斯,只有燈花微微炸響的聲音,旁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又不知過了多久後,他才緩緩坐下,看向賀南風道:「你方才說的,都是真話?」

  「如假包換。」

  「我和母親,真的會有危險?」

  「一定會。」

  且不說宋軒、王氏和三皇子忌諱,就算此番正妻許氏發現自己鳳冠遺失,也一定明白是宋漣母子所為,必會大力報復。

  昳夫人雖然在國公府多年,但到底出身太低,又沒有母族支持,而宋漣徒有世子虛名,一直以來行事輕浮不務正業,對內對外也都沒得個好評斷,就算在身邊培養了些人手,又如何與這樣兩方對敵?

  「你,」宋漣遲疑片刻,又道,「你既知曉這些,能當初提醒於我,如今也有方法罷。」

  此前,無論平時遇見,還是寒山數月,賀南風都從未看到過宋漣這般模樣。大抵這才是他真實的樣子,無奈、沉寂而又憂慮。或許自從小,自明事起,便知曉自己身份尷尬,所以步步小心。而他那一時得寵後終將被棄之高閣的名妓母親,在後宅之內靠言語媚態爭爭男人寵愛還行,一旦涉及大事籌謀,也難免目光狹窄,給補了多少教導助力。

  堂堂國公世子,向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尋求幫助。這幅情形看起來,頗為怪誕。然此刻屋中幾人,都只靜靜凝眉沉默。隨即,便聽少女笑了笑,抬眸緩緩道:

  「宋漣,這樣天天提心弔膽、弄虛作假的日子,你不累麼?」

  宋漣一怔,沉默半晌,回答:「我母親在此處,我又能如何。」

  自然是累的,言語粗鄙、輕浮浪蕩的世子爺,無數次從夢中驚醒,明白前路坎坷,想要策馬紅塵,一走了之。但母親身在宋家,更不願拋下好容易的富貴金銀,他又能如何?

  可見人之罪不在賢愚,而是本身無智慧,卻一味抓住高處的東西不放。賀南風點了點頭,片刻道:「皇上最忌外戚干政,所以而今國公府不過徒有虛名。」

  她甚至懷疑過,當初引誘年少宋國公沉迷酒色的人,是皇帝安排;或者宋國公之所以長期沉迷酒色,鬧出不少笑話,正是為了叫宋家和宋皇后避免被皇帝猜忌。

  畢竟從前最早的皇后姓胡,便是因為母族功高名盛,父親又官居高位,竟被皇帝以謀反罪名,誅了九族。而此後宰相一職,也就此作廢,改為了六部直接受皇帝統管。

  賀南風又笑了笑,繼續道:「不過老國公爺還是有不少軍中舊部,依舊忠心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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