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與而今
2024-06-06 01:08:23
作者: 長亭落雪
這時的宋軒,十五六歲,姿容艷絕。
雖說而今還只是個七品侍書,卻已是大燕開朝來為數不多幾個,年少入翰林的才子。和光二十三年一鳴驚人後,便被朝內不少大臣看好,道或許不日會成為最年輕的內閣學士。
可見今時雖然有宋漣防備打壓,只不過叫這盛名來得晚些罷了。
以宋四公子這樣的才名容貌,奪魁後自然頂了前塵狀元郎蕭琰的風頭,玉樹臨風往大殿那麼一站,叫皇帝看得賞心悅目,便當下言語之意,欲將待嫁的六公主慶元配與。
六公主慶元雖母妃早逝,但多年來深得皇帝喜愛,所以前塵蕭琰之後,也走得一路順暢。但宋軒卻婉言相拒了,當時的說辭是,微臣已有心愛之人。如此,皇帝也不好強求。
並非他品德高尚不慕榮利,畢竟自來就有很多男人,是不願尚公主的,原因無非如下:
一是因為尚了公主便不能納妾,享不了齊人之福;二是很多朝代里,未防朝綱霍亂,做了駙馬不能有實權,成不了大志向;第三便是,就如戰國吳起一般,怕公主身份高貴頤指氣使,辱沒了他們身為男人的尊嚴。
賀南風當時聽聞,只一聲冷笑,心道他宋軒這幾點擔憂占全,還拿什麼心愛之人做藉口。畢竟這廝前塵不僅為了名利自家人都算計乾淨,還在她被困兩年裡取了妻妾一堆,叫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輪番來別苑刺激炫耀於她,無奈賀南風實在已心如死灰,毫不動容罷了。
總之,今時不管玉檀公子如何行事,在她眼中從來都是矯柔作態、弄虛造假。就算寒山受傷一事後,打算不再糾結恨他,也並未就此了了前塵怨念,並未忘記新婚夜柳清靈的高聲羞辱,忘記臨死前匕首扎心的疼。
可這一刻,她卻茫然了。
如果宋軒真的兩年來一直默默凝望,清風寺邂逅真的只是偶然,也偷偷將她耳環隨身攜帶,睹物思人……賀南風不是無知少女,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他真的喜歡她,無關身份,也不是設計。只是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的情意。
前塵今時,他在月下海棠中,都說了同樣的一句話:「冷不冷?」如果今時是因為對她的喜歡和關心,情發自然,那麼前塵呢?明明一模一樣的言語,一模一樣的神情,難道前塵便是裝的麼?
她不知,可柳清靈明明親口所說,他們月下初見是她和宋軒一起設計的,為了利用她鉗制文敬候賀佟……
賀南風心中千思萬緒,不及半分緩和,迅速轉身試圖往外走去,便被反應過來的宋漣一手握住肩膀,一手捂住嘴巴,推到了牆邊。
「你想怎樣?」宋漣明顯也有幾分著急,又怕外頭聽見,刻意壓低了聲音道,「你方才不是不在意麼?這時候反悔?」
賀南風掙扎幾下,但不能動彈。
外間又傳來宋軒的聲音:「大哥,南風在哪裡——」
宋漣未答,只用警告的眼神看著賀南風,對上少女星辰般的眸子,片刻,緩和下來,帶著幾分無奈道:「我說了,此事事關重大,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如今答不答應,都只能好好待這兒。」
說完,不及賀南風回應,便示意近旁另外一個強壯婆子上前,接替他捂住了賀南風的嘴,按在遠處。
大抵本就是預備了一人一個的,未料賀南風那般配合,故而先前沒有用上,不想對方忽然反悔,只要又換粗魯法子了。
宋漣這才站直,似感覺手心依舊帶著少女呼吸的溫熱,或口脂的淡淡滑膩般,不禁微微握拳,垂在了袖子裡。片刻,又回頭看了少女一眼,方走出寬大的屏風。
外頭宋軒凝眉獨立,神色沉寂而擔憂,卻又盡力壓制著。見到對方出來,方抬頭恭敬叫了聲:「大哥。」
宋漣眉宇冷淡,逕自在太師椅上坐下。
「大哥,南風人呢。」
少年青衫如玉,上頭幾道鶴紋飄飄欲起。宋漣看著他,沉吟片刻,道:「她自然在。」
宋軒抬手,正是賀南風那支玉蘭花簪:「大哥,你我之間的事,何必扯上文敬候府。」
宋漣一笑,隱約帶著怒意:「你以為我想麼?都是你逼我的。」
「弟弟不明白。」
「不明白?」宋漣一笑,站起身來,緩緩道,「皇后娘娘賞下的三尾龍鳳冠,在哪裡。」
「龍鳳冠?」
「對,龍鳳冠。」宋漣道,「皇后娘娘曾給國公府兩個夫人,都賞了一頂龍鳳冠,後日娘娘駕臨,我母親和夫人接駕必要佩戴,可我母親那頂,卻無緣無故遺失了。你敢說,不是你們母子所為?」
宋軒一怔,微微凝眉。
而屏風裡的賀南風,也霎時明白了前後。
雖說昳夫人出身低微,但畢竟要顧及國公臉面,所以當初宋皇后生辰之時,命內務府打造了兩頂金銀點翠的寶石龍鳳冠,分別賞給自己兄長的兩個平妻。半月前便聽說,皇后要在老國公祭日當天回府省親,叫兆京官府衙門近來為街道布置和屏障兩側百姓,忙得腳不沾地。
這樣盛大又正式的場合,許氏和昳夫人肯定都要帶著那鳳冠迎駕,以顯國母恩德,不想後者的鳳冠卻不見了,好好的首飾怎會遺失,必是府中人所為。
難怪宋漣說事關重大,被逼如此。他們母子必定多日找尋卻毫無蹤跡,眼看日子臨近,為免叫而今本就不受寵的昳夫人,背上大不敬之罪,只能出此下策。
屏風外,見對方沒有回答,宋漣臉色更陰沉了些:「我問你,我母親的鳳冠在哪裡?」
宋軒沉吟片刻,抬眸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宋軒道,「大哥,我和母親並沒有動過昳夫人的鳳冠。」
宋漣一聲嗤笑:「那便是它自己長翅膀飛了不成?」
「大哥——」
「閉嘴!」宋軒要說什麼,被宋漣抬手阻止,隨即指著屏風之後,在點起燭光下映出來的女子身影,惡狠狠道,「明日辰時前,你若不將鳳冠完好無損交還與我,你心頭牽掛這女子,就只能做本世子的人。」
宋軒愕然蹙眉,抬眸看著屏風上的影子,微微握起了拳,神情憤怒卻又極致隱忍:「大哥,你我恩怨,何必牽連到她。」
宋漣輕笑,冷哼一聲道:「你玉檀公子今聲名鵲起,你母親都跟著得寵,在府里作威作福。你一個庶子得了恁般多的好處,怎麼,叫大哥我拿走一樣,都不服氣了?」
宋軒忍聲聽著,似怕觸怒對方般,並未反駁。
「這賀三小姐溫柔貌美,又是文候嫡女,」宋軒得意洋洋,坐回椅上,帶著居高臨下的語氣繼續道,「方才近處一看,才明白難怪四弟你念念不忘。想來若娶在身邊,夜夜雲雨,也宜當受用。」
「你——」聞對方用這樣輕薄之詞形容賀南風,宋軒明顯眼眉含怒,又似有猶豫,話未說出。
「我什麼?」
「你可知,她就是……」少年幾個字後,卻終究是考量到其他什麼,沒有繼續再講半晌,垂下眼眸,依舊看著那屏風上的人影。
宋漣不再廢話,冷笑道:「不管她是什麼,本世子只告訴你清楚了,本世子在這裡等你一宿,若明早辰時前,你未將鳳冠完好交還,明天兆京內外便都會知曉,侯府嫡女私會國公世子,極盡一夜風流。」
宋軒凝眉沉默著,低垂的眼瞼遮蓋下,是無盡寒意流淌。許久,方緩緩開口:「我答應你。但你也要保證,在我回來之前,對她以禮相待。」
宋漣見謀劃得逞,得意點頭應下。
宋軒又看了看屏風上映出的纖弱身影,遲疑片刻,向裡頭溫聲道:「南風,不要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然而被捂住嘴巴的賀南風並無法回答,少年也在水一般的沉寂後,轉身離去。
待外頭關門聲過,裡面兩個婆子,才終於鬆開了手。
紅箋立馬掙扎開來,扶住自家小姐,隨即見賀南風神色愣愣似有所失,不禁擔憂地喚了一句:「小姐?」
賀南風搖搖頭,一面在攙扶下,緩緩坐回圓椅,片刻,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
她著實未料,事情會這樣發展。前塵的確聽說過國公府昳夫人,在老國公祭日當天失禮,被趕到別苑,禁足一年面壁思過的傳聞,但具體原因卻並不知曉。本以為是祭禮上做了什麼不合規矩的,不想原來丟了皇后親賜的鳳冠。
宋漣母子尋查不到,眼看日子臨近,與前塵不知所措不同,今時一早就有了明確的目標,便料定必是王氏母子所害,又一時找不到其他方法,只得借著此前監視所得的信息,綁走賀南風威脅宋軒。
然有一件事,他並並不知曉。也就是因為那件事在,賀南風才一開始就有對方不會加害自己的底氣,才會安心跟著他的手下前來。那就是,和光二十三年冬至日,畫舫上的寒枝。
因為那句偈語,宋漣才提前知曉防備宋軒,雖則不過延遲對方謀劃,但從此前接觸處里,便知宋漣對那日來去匆匆的「姑射山神」,都極其感念。甚至同戲子青衣廝混時,還命人特意排了一場姑射女神私會情郎的戲曲,自己看得頗為滿足。
這一點,宋軒也是知曉的。所以方才在對方說出輕浮言語後,憤而道「你可知,她就是——」然最後,又終究沒有說出。
賀南風明白,他不說,是因為如此場景出現,他知道她自己也未說。
處於危險之中,都不曾拿出寒枝保命,那麼她定是不想提及的。畢竟堂堂侯府嫡女假扮歌姬,上船娛人,傳出去多於名節無益。他以為她不願說,便也舍了這便利輕鬆的法子,轉而靠自己滿足宋漣的條件,來救她離開。
賀南風前塵今時,從未見過宋軒這樣體貼細緻、甘心付出的一面。叫她無比陌生,甚至陌生里,帶著些許害怕。害怕自己素來相信的一切,不過是錯誤背後的另一個錯誤,害怕自以為慧眼識人了,卻依舊,不分真假。
海棠月下,宋軒問她:「你便這樣了解我?」這一刻,賀南風知曉自己,確實沒有。
「紅箋,」她沉吟道,「倘若你發現,你一直恨的那個人,其實你並不了解他,你會怎麼辦。」
紅箋不解,愕然看著對方:「小姐——」
「假設你一直深信的事,發現其中,有一些是誤會,你又會怎麼辦?」
賀南風緩緩說著,眼前閃過那清風寺里,微微搖曳的長明燈花。可惜,她無法回到前塵,向前塵的柳清靈問個清楚。
他與她月下初見,真的是設計的麼?
他對她的一切,真的都是虛情假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