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所在
2024-06-06 01:07:50
作者: 長亭落雪
後來紅箋才真正明白,賀南風之前所說的,救治邱遲之前要先考驗,指的是什麼。
邱遲自幼展現經商才能和天賦,是流雲從東升口中了解到的,也在之後段清段靜的查探中得到驗證,所以他若擔起蓐收之名,替她統管手下商號,是足夠的。但賀南風即便確認了對方能力後,要進一步衡量的,卻是另一件事。
所以,她對流雲無意提起,說邱家公子默默凝視自己的事情細細盤問,隨後淡淡一笑,便暗示韓澈可借自己名義邀請邱遲出遊,他果然也來了。
但兩個丫鬟同韓澈這樣多年,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女子,對旁人情意的態度是這樣的。她明知邱遲可能喜歡自己,既絲毫不以為旁人鍾情為傲,她無心於他,卻又半分不覺冒犯,而是利用這一點,邀請對方走出家門,一番話語表明目的後,又在滿園牡丹前坦然直言道:
「聽流雲說,表哥往日時常偷偷看我,南風並非不諳世事的深閨女兒,自然明白其中含義。」
莫說紅箋流雲,就是這大燕子民萬千,朝野文人墨客,也沒誰見過哪個少女提起這種事時,是用這般語氣笑容的。
邱遲一怔,隨即便紅了臉,想要解釋,又支支吾吾,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我,我……」
賀南風笑道:「表哥不必覺得難為情,你我既要合作,這些自當講清楚的。南風知表哥心意,卻是不能回應,所以南風也不想日後合作里,叫表哥因為這情意對我有任何吃虧隱忍。這對我們雙方,都是好的。」
她知曉他至少對自己有好感,又確認自己不會給與任何這個方面的回應,於是便一早講清,免得有任何虧欠,或者讓對方不明不白地吃虧,生出其他麻煩來。
紅箋不由愣住,心道先前小姐說李家小姐連對感情都那樣冷靜理智,她自己又何嘗不是?
話都講到這個地步,邱遲這才沉默半晌,低著頭道:「三小姐所言極是,本就是在下痴心妄想了。」
他語氣低沉,似對那不能回應的話,或者她那樣果斷鮮明的態度,明顯帶著淡淡落寞。畢竟她是侯府嫡女,身份高貴飽讀詩書,又自己有這樣高明的手段和抱負,替他治傷不過交易憐憫而已,又怎會有半分情意。他一直明白,卻又從韓澈相約時,便難免自作多情了。
賀南風看出對方心思,便搖了搖頭道:「表哥休要誤會,南風所言不能回應,不是因為其他,只是南風一早就有了心儀之人。有他之後,這世間任何男子情意,都無法回應。」
邱遲一怔,韓澈同樣一怔,一時間不知她說給邱遲,還是說給自己,不由久久沉吟。
賀南風又看向花田,笑了笑道:「何況表哥之所以對南風心喜,不過多年深居簡出所遇女子太少罷了,日後表哥奔行世間,便會知曉這紅塵女子如同萬花齊放,再回頭看南風,也不過一時心意而已。」
邱遲沉默,對這種說法不置可否,隨即,便見對方舉起手中那支,繼續笑道:「不過那時南風還是會奉勸表哥,雖則萬花齊放,也最好只採擷一朵,否則多半後宅不寧、子孫難安,你我家門,皆是前車之鑑。」
邱遲若非自己父母寵妾滅妻,若非邱家後宅不寧,怎會被姨娘算計癱瘓這數年。可惜邱家不是侯府,沒有賀南風這樣一個溫柔如刀的手腕整治,而今還是混亂一片。紅箋見對方神情,便明白這句話,算說到邱家公子心口了。
他沉寂半晌後,緩緩點頭:「多謝三小姐指點。」隨後又不禁抬眸看著對方,凝眉道:「三小姐方才說,與我合作互惠互利,但在下還是想問,以三小姐智慧,難道便尋不得另一個更加互利的人麼。」
有經商才能的人,天下非他一個。何況前頭還得替他醫治癱瘓,耗時耗力。若說收買人心罷,她卻又連男女之情都講得那樣分明了,放著更好利用的的情意不要,反而這樣麻煩,不是得不償失?
賀南風確實沒有前塵那般善良好心,又確實沒有一開始就選中邱遲,後頭雖考慮到邱氏跟三皇子的關係,以及邱家的米鹽生意,但其中最基本的一點,還是她向紅箋所說的考驗。
此刻邱遲要知根本,她便索性告訴對方。遂頓了頓,一笑道:「表哥可知,我為何要請阿澈約你出遊,再談今日之事。」
邱遲思量片刻,搖了搖頭。雖說她身為閨閣少女是不便出入男子宅第,但若真想私密前往,也並不困難,所以尋找合適時機,絕不是其中緣由。
「因為南風想知道,表哥在這數年時光磋磨後,而今到底是怎樣的心境。」賀南風看著邱遲,淺淺含笑,「表哥你不會知曉,我曾經經歷過什麼,但得上天眷顧,得到了重新開始的機會,所以才有今天的賀南風。於是,若我有幸,能給其他人一樣重來的機會,即便各有所圖互利互惠,那個人也要值得。」
眾人一怔,各自愣在原地。
紅箋知曉自家小姐近兩年轉變極大,若說重新開始毫不為過,卻並不知她所謂的經歷,到底是指什麼,難道,是從前祖母邱氏的壓迫,和堂姐妹的算計麼?可小姐解決得輕而易舉,此後也似乎並未放在心上啊。
韓澈同邱遲確實訝異於,她說給旁人重來的機會,要看值不值得。
她在兆京大雪紛飛的冬日,含笑接韓澈和姜老頭避寒吃飯,又出錢給他們開張醫館,難道便是因為值得,所以給了機會改變他們的人生麼?
她而今為邱遲醫治癱瘓,又讓他接替蓐收之位替自己統管商號,也是因為對方值得麼?
便如先前對李昭玉所言,佛渡自救之人,她也有那個能力,那她,衡量的依據,會是什麼?
賀南風說完,目光轉向遠處,似看著如雪的花田陷入沉思,片刻,嘆了口氣,緩緩道:「戲文里總覺得仇恨,是這世上最堅定的力量。但我卻認為,一個人只有心有所愛,才是最無畏的,也是最值得信任的。」
從古至今,諸如先秦干將莫邪的兒子叫赤鼻,為報父母之仇刺殺楚王,就算沒了頭顱也心志不泯,諸如唐傳奇里的謝小娥為報殺父之仇,女扮男裝千里奔波追兇數年……無處不是仇恨使人為旁人所不能的見證,但她卻道,只有心有所愛的人,才最強大,也最讓人安心。
「表哥,你為人所害是不幸,之後鬱郁數年,既是無可奈何也是自暴自棄,即便有人能治療你的身體,但若心境再不復了,人也是徹底廢的。」不及幾人思索明白,賀南風已笑了笑,向邱遲繼續道,
「我沒那善意,也沒那閒情多餘費神。但你能對我心生喜歡,說明你能夠心有所愛。你在下雨給我和昭玉姐姐送傘,說明你是有這個能力去關心旁人的,只是平素極少,不願也不甘表露罷了。之後叫韓澈約你穀雨出遊,是為了走出方圓之地,見一見這世間美麗風景,看一看這一路歡聲笑語。我也想知道,你對塵世美好,是因為怨恨太深早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了,還是依舊會偶然露出笑意,所以,叫阿澈與你出行。」
說完,對韓澈淡淡一笑,便如方才從花田中走出時一模一樣,原來兩人早交換過眼神。
話到此處,身後紅箋才恍然大悟,小姐之前說的考驗,到底是什麼。
她要看邱遲究竟已因為自怨自艾陷入麻木不仁了,還是依舊對塵世美好有所嚮往留戀。只有後者,才值得她耗費精力時間,也才會讓她信任。她才會,給他重來的機會。因為他至少還有愛的能力,不像那宋家公子,雖不知他做過什麼,但在小姐眼中仿佛只是一具行屍。
紅箋不由咋舌,她家小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這半道半儒的心境,哪裡半分像個十三歲的高門貴女?這樣的處事,這樣的思慮,豈是旁人照著她讀的書看,就能學去的?
而輪椅上的邱遲,也不由微微一愣。
賀南風那樣美麗脫塵,卻又有這般入世積極的胸懷,所以看人時才帶著旁人無視的條件。角度特異,而情感和理智兼備。他是真的自暴自棄,卻不想原來這殘存的幾分,對塵世的不甘放棄,會讓一個高門貴女認為,可以值得信任。
邱遲沉默許久,才緩緩抬眸,向賀南風道:「多謝。」
只這兩字,卻似包含了千言萬語。他深深看著她,知曉她必定也是有所仇恨的,卻依舊能堅信只有心存所愛的人,才值得珍視。這樣的一顆心,實在世間少有吧。說完,便也緩緩勾起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賀南風一笑,表示不必客氣。頓了頓,又道:「雖說人要有所愛,但所恨之事,也是要處理的。表哥以為如何?」
邱遲微微凝眉,道:「你是說……」
「對,」賀南風道,「我是說,你邱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