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神蓐收
2024-06-06 01:07:48
作者: 長亭落雪
曉天穀雨晴時,翠羅護日輕煙里。酴醿徑暖,柳花風淡,千葩濃麗。三月春光,上林池館,西都花市。看輕盈隱約,何須解語,凝情處、無窮意。
金殿筠籠歲貢,最姚黃、一枝嬌貴。東風既與花王,芍藥須為近侍。歌舞筵澡,滿裝歸帽,斜簪雲髻。有高情未已,齊燒絳蠟,向闌邊醉。
前人一首《水龍吟》,真是將穀雨風光都講盡。
據說這西郊幾畝牡丹花田,是兆京一門貴府所養,但具體何家,則無人知曉。而那負責養護的花農雖技術甚好,卻又聾又啞,外人根本沒法交談,也就無從問起了。
只奇怪的是旁人養牡丹,皆以姚黃魏紫為貴,追求花瓣繁複、花朵碩大和顏色明艷多姿,這家花田卻以返古牡丹為要。
牡丹最早不叫牡丹,而叫白茸,自然也不是大紅大紫,花瓣更沒有成百上千之數,所謂姚黃魏紫都是後人培育而出。所以這花田裡滿目是雪白或淺紅色,形狀跟芍藥和芙蓉極像。仿佛叫花王脫盡紅塵栽培繁育的浮華,回歸最初氣質風貌。
西山之上,樓宇翠微。而山下牡丹花田,展望似雪。
東升替自家公子一手推著輪椅,一手撐著綢傘,正與韓澈立在花田外,幾人不知欣賞美景,還是靜默發呆時,就見那花田小道中走出一主一仆兩個女子。前者紫衣清淺,絲帶束髮,眉目如畫,輕笑吟吟,仿佛本就是這山間牡丹花仙。
她似看到幾人了,便一面抬手笑了笑,隨即又俯身下去,輕輕采了多美麗的白色牡丹拿在手中,才緩緩走來。
韓澈便輕輕一笑,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身旁人聽的:「我就說,除了她,誰家會把花往回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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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選育牡丹都留下花瓣多的,顏色艷的,偏只有這片花田,朝雪白精巧去養。
邱遲沉吟,這幾畝花田養護費用也是不少的,她一個未出閣的少女,怎會有閒情和精力做這些事。
正思量片刻,賀南風同紅箋已走到眼前,向著兩人微微一禮:「邱表哥,韓公子,也出來走穀雨啊。」
她的笑容映襯著手上花朵,實在有些美麗輕盈得晃眼,邱遲便依舊垂眸,只點了點頭。
韓澈倒是笑道:「對,畢竟一地民俗,何況也是聽說這裡有數畝白茸,當然好奇一觀。」
賀南風聞言,回頭看了看山下舉目雪色,笑道:「牡丹自來盛名,但也因盛名在塵世受了不少桎梏,所以南風便想給她幾畝方圓,就如千萬年前自在生長,無須與人品評而已,倒不算真正白茸。」
牡丹真正的白茸祖先,遠在吐蕃西南方深山野林之中,她也確實尋覓不到。
韓澈點頭,一旁邱遲聞言卻是頓了頓,片刻,抬眸道:「三小姐以為,盛名是罪過麼。」
她要牡丹回歸本真自然生長,便是認為盛名是罪,而如今賀佟文采無雙是皇帝寵臣,賀南風美麗聰慧為北燕雙姝之一,大燕之中,最為盛名的何嘗不正是賀家一門?興許是自來孤寂慣了,叫邱遲對這樣顧影自憐的情緒尤其敏感,試圖從對方眼中搜尋時,卻又半分不見蹤影。
賀南風依舊眉宇溫和:「古人道,盛名之下,難以久居。」
「那三小姐以為呢。」
「我倒是認為,」賀南風淡淡一笑,「難處不假,但盛名本身,何嘗不也是一種武器。」
邱遲一怔,似乎沒有領會。
賀南風笑了笑,繼續道:「就如同兵者,老子道不祥之器,呂氏春秋則認為兵有盪兵振亂,平定天下,此為義舉。有人以為虛名壓身,風必摧之,南風卻覺得,只要盛名能夠善用,何嘗不會利人利己。」
這一年多來,他們雖在莊子經常見面,但僅限於禮貌寒暄,極少交談。邱遲也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面對籬笆外那張淺笑盈盈的臉。
從前他每回見她或是安寧看書或是溫柔玩耍模樣,心中便總不由現起歲月靜好四個字。她溫和禮貌,卻又從不多餘理會或是關注於他,他的人,他的腿,他的輪椅。反而叫他覺得自在安心,好似他在沉寂孤獨的夜色里,遠遠看著一輪暖月。
而此刻抬眸對著她清澈如水的眼睛,似覺得其中泛有點點星辰閃爍,胸口莫名便是跳了跳,沉寂片刻,道:「那三小姐又為何,要給牡丹自由。」
他以為她這般養牡丹不過因為同樣覺得背負盛名,同病相憐、物傷其類。而她既認同盛名,哪怕盛名的背負,卻又花錢養了這片雪白牡丹,不是前後矛盾麼。
賀南風將花朵放在鼻下輕輕嗅了嗅,道:「邱表哥誤會了,南風養白茸,最主要不是憐她盛名背負,只是因為喜歡罷了。養護這幾畝花田每年額外耗費萬金之數,尋常女子即便喜歡也承受不起。可南風有錢,所以就算這喜好別致了些,也可以靠自己圓滿。」
邱遲一愣,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他之前對隔壁從屏風、陳設到上下各種用具,是覺得比尋常官家的度假莊子華貴了些,但好歹自己也是名商出身,並不曾多餘在意,如今聽賀南風這樣一講,才不禁幾分詫異。文敬侯府雖官高盛名,卻沒有多少實權,以賀佟一脈為人也不可能多大貪污受賄,那賀家嫡女這樣花錢如流水,是怎樣來的?
賀南風看出對方所想,又是淡淡一笑,似一面欣賞風景,一面道:「邱表哥可有聽說過,做茶的重華號?」
邱遲不知她為何忽然提起一個商號,但還是點了點頭。畢竟他雖深居簡出不管邱家之事,但自幼經商的習慣,還是會從周邊人言語裡無意收集市面上各種信息。
「那做綢緞的衡遠號呢?」
邱遲依舊點了點頭。
「以及做藥材的朱襄號呢?」
「嗯。」
賀南風便一笑,回身道:「看來表哥雖人不在其中,卻也心依舊繫於此。那不如說說,你可還知道什麼?」
邱遲微微凝眉,從韓澈邀請時刻意提及賀南風,他便隱約知曉此行是對方所約,也因此才莫名其妙就答應下來的。今日逛了風景後,在花田旁眼見私下無閒人,只有賀家主僕出現,就猜測對方果然有話要說,難免幾分緊張。只未料到此行似乎完全不關風月,反而談起自己最熟悉的經商。
他頓了頓,道:「我聽說,這些兩年內新晉的商戶大號,其實背後是同一個人經營,受到影響的老商號們紛紛花了不少氣力試圖結交打聽,但那些掌柜小廝們個個或是不知,或是守口如瓶,所以大家對這神秘人的身份並不知曉,只探出那人有個代號,叫做……」
邱遲微微遲疑,似陷入回憶思索,還未繼續出口時,就聽少女燦然一笑,音聲悅耳:
「叫做蓐收,對不對?」
邱遲愕然,隨即點了點頭:「沒錯,叫做蓐收。你,你怎麼知道?」
蓐收是上古神話傳說裏白帝少昊之子,四季中的秋神,也是五行中的金神和方位里的西方之神。他當初聽聞時,一面覺得拗口,一面覺得那背後之人神神鬼鬼故弄玄虛,才用這樣神祇名諱作為代號,不知意欲何為。可這是他父親花下重力才打聽到的事,賀南風一介閨閣少女如何知曉?
賀南風與韓澈相視而笑,看得邱遲越發莫名其妙,片刻,才緩緩開口:「因為那蓐收,就站在你的眼前。」
邱遲一怔,不敢置信地看著少女,她是說,她便是那些商號背後的神秘人?怎麼可能,一個不到十三歲的官家小姐,經營著那樣龐大的商業生意,但若不是,她又如何對這些事一清二楚,又如何有那麼多的金錢花費?
「你,」邱遲凝眉抬眸,「你是蓐收?」
「對,我是蓐收。」賀南風淺笑柔和,「表哥這樣詫異,是覺得南風沒有經商才能呢,還是因為南風身為女子?」
自然兩者都有,但邱遲看著對方面容神情,卻不禁心憂冒犯,不知該如何回答。沉寂片刻,遲疑道:「我,是在下愚鈍了。」
賀南風笑了笑,似毫不在意:「表哥不必為難,世人都這樣想的,也本屬人之常情。但南風有個習慣,就是不管世人如何做想,我自以我心中所貴為是,自做我想做的事情。便如同牡丹,大家都認為姚黃魏紫最好,南風卻喜歡白茸,所以就養白茸。」
但任意妄為是需要資本的,這點她不說,邱遲也自然明白。
堂堂侯府嫡女,自幼飽讀詩書的北燕雙姝之一,居然背後管理著而今北燕數一數二的商業大號,任誰聽聞都不免要驚掉下巴。
邱遲好容易才緩過神來,沉吟半晌後,抬眸道:「那三小姐今日約在下前來,又是因為什麼。」
她既叫他出來,又將自己另一個身份告知,必定是有目的的。但邱遲實在想不出,這樣的自己,能讓那般一個女子,有何圖謀。
賀南風一笑,道:「南風是想問邱表哥,可願接手,做這秋神蓐收。」
邱遲愕然愣住,良久沒有動作。
賀南風便也含笑靜靜等著,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對方慢慢道:
「你是說,讓我替你掌管這些商號?」
賀南風一笑點頭:「沒錯,讓你替我掌管。」
邱遲凝眉不解,又是沉吟半晌後,才緩緩抬眸:「你,為什麼找我?」
且不說他是邱家的人,也隱約聽說過侯府嫡女與祖母邱氏不和,賀南風對邱家確實一向避而遠之。就算不提,他而今只是個雙腿癱瘓的廢人,對方能找到那樣多智慧不凡又忠心於自己的掌柜、行商,難道卻非要一個廢人來做統管麼?
賀南風手中白牡丹輕輕搖擺,笑了笑道:「因為,南風喜歡互惠互利的交易。」
「交易?」
「你不知道,你的殘疾能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