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勢

2024-06-06 01:07:45 作者: 長亭落雪

  到三月十四,又是禁軍統領李昭玉十五日一回的沐休時間。

  統領大人冷淡回屋,隨後一身便利騎裝策馬離府,逕自朝西郊而來,於是李家上下都明白,小姐這是又同賀家小姐約好城外散心了。

  隨即不由暗道,這皇上親封的北燕雙姝其他不說,著實一文一武才貌俱全,且又一個清冷,一個溫柔,明明全然不同但偏偏相處得那般親密,著實令人好奇。

  年初御花園宴集,後宮嬪妃同名門貴女們畢至,正言笑晏晏之際,聞得宮人一聲「禁軍統領大人到」的通報,隨即,李昭玉應聲而入。

  依舊見慣了的通體玄袍,唯有束緊的腰身顯出幾分女子嫵媚。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淡淡掃過,旁人心中都知,對方便是粗布素容,五官平平,這滿堂嬌艷在她眼底也不過庸脂俗粉、難堪入目,何況統領大人本身就美貌無雙,這些個貴女便更不在她眼中了。

  

  不被入眼罷,還絲毫沒有底氣去一圖爭辯。畢竟她是那隻身北上尋得兄長蹤跡的傳奇人物,是開朝以來第一個禁軍女統領,是她父親金吾將軍李延廣無奈承認的,李家兵法武功、勇氣謀略第一,更是大燕皇上親封的北燕雙姝之一。這般女子,尋常貴女后妃,避而遠之不及,哪敢再多招惹?

  而隨後入園,就是雙姝之二的賀家三小姐。眾人只見她一襲月白玉蘭花長裙,身姿頎長姣美,外罩淡黃色蘇繡上衣,臂彎一條月色輕紗披帛,單螺髻松松挽成,斜插一支玉蘭花簪,精緻的眉眼淡淡含笑。同李昭玉的清冷孤絕全然不同,渾身都仿佛籠罩著一股溫柔繾綣。

  偏是這樣兩個女子,攜手款款而來,在眾人的注視下坐到一起。那一雙寒眸的女統領甚至替後者抬起裙角,以便對方落座,舉止之間,仿佛十分尋常。

  這一刻,從宋皇后、懿貴妃到官家貴女,所有人都受到不少驚嚇。

  果然以柔克剛是天地真理麼,這賀家三小姐的溫柔和煦,不僅叫兆京貴公子念念不忘,連對這高山冰雪般的女統領都如此奏效?

  于是之後在李昭玉女兒身男兒心,將賀南風當做溫柔貌美小情人的流言傳出時,一時間上下譁然,頗以為是。李昭玉十分無奈罷,賀南風卻只覺好笑,一聲聲喚她「李郎」,使得李昭玉悶悶幾日後,改穿了女裝,根本分不清是因為眾人流言,還是受不得賀南風沒皮沒臉的調侃。

  只不過一身女裝的統領大人,確實將渾身美麗暴露無遺,卻又美而不自知,更添幾分瀟灑韻味,叫原先對她嗤之以鼻的貴女們,也逐漸不少暗自歆羨的,尤其武將之家女兒,都偷摸學了對方一樣穿戴行事。

  而文官家的小姐們,也開始私下收集整理賀三小姐自幼閱讀的書籍,時常三五密友團聚交流,企圖能跟賀南風一般博覽群書、聰慧知禮、溫柔和煦,畢竟連李昭玉都能降伏,這天下男子何人不可?

  紅箋將這些事情告知小姐時,賀南風燦然一笑,對這些不明就裡的評說和模仿並不在意:

  「她們是只看到而今昭玉姐姐如何對我,不知我從前如何鍥而不捨,才得了而今的昭玉姐姐。」

  紅箋深深點頭,尤以為然道:「小姐當初對李小姐的關懷,女子之間前所未見。」

  而她不止關懷,更懂李昭玉。知曉她博文廣知又聰慧至極,從小到大對這世間人情冷暖一眼便知。唯一感到溫暖的二哥李亭煜,還因為父親和皇帝的拋棄而死於非命,使得她對這人世的半分溫柔,都消耗殆盡了。

  好在賀南風在對方北上之前就留下餘地,故而李昭玉歸來後,才能那樣關懷、堅持,並不顯得突兀。

  不過更重要的是,今時的她能入李昭玉的眼,否則若是旁人,若是前塵賀南風,不管如何死纏爛打事無巨細,對方都絕對只會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所以書里講,「治人者必先自治、責人者必先自責、成人者必先自成」,不僅用在朝堂官場,與人交際也是如此。沒有任何一種情感或付出的價值,不跟本人的價值密切關係。

  故而為人有用,工於心計,並身居上位,真的很重要,哪怕是對善良仁心者。畢竟賀南風溫柔不假,但若除此外一無是處,又有什麼價值?

  但總之,這北燕南陳最強的猛獸,是伴她左右了。且賀南風從不曾試圖美化自己一開始結交的附麗目的,早在對方詢問時,就坦白說過,她需要李昭玉為盟,但也是真心想要為友。李昭玉的聰慧,如何不能看出,因而反而覺出對方真誠磊落,少了許多猜測,所以才有隨後,上元節的午夜拜訪和鬼市同游。

  而此刻,那最強猛獸一臉愜意地斜躺在羅漢榻上,頭枕著賀南風軟柔溫暖的大腿,正似睡非睡半合著眼,享受地任由對方用艾草薰著額頭穴位,旖旎一室清香。

  紅箋進門方要說話,見此情形忙低下聲來,輕步上前向賀南風道:「小姐,韓公子回來了。」

  「嗯。」

  「他說邱公子答應了出遊的事。」

  賀南風先來了莊子兩三天,卻依舊不曾與隔壁邱遲有過任何交集,一度叫紅箋頗為不解,不是要與邱家公子互助互利的麼,怎么半分行動沒有,姜老頭也並未出現?直到李昭玉沐休這天,韓澈也到了,才知對方早有安排。

  她要替邱遲醫治不假,卻先叫韓澈以賀承宇門客之名前去拜會,邀約對方一齊「走穀雨」,體驗此地民俗。

  「走穀雨」是北燕一帶的民間風俗,這樣小村寨里尤其盛行。青年男女會在穀雨這天走到田野山間,遊春賞玩,意在天人一體,祈求身體康健。而韓澈借的由頭則是後山下,當地花農的一片穀雨牡丹,正在初放時節。

  照理說以邱遲的性子和之前行事,絕不會答應同一個陌生人出門,但在韓澈提及賀家小姐同李家小姐也有賞花安排時,他居然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

  韓澈一眼便從對方眼神中,看出了從前自己的影子。畢竟他方到莊子時,就聽流雲講說,隔壁邱家公子行事古怪,性情乖戾,但奇怪的是每次小姐在院子裡時,不管是玩耍還是看書,邱遲都會分刻不差地坐在籬笆另一邊。看似望著山野發呆,但她不止一次瞧見對方遠遠偷偷盯著自家小姐。

  賀南風也知此事,卻似乎毫不在意,沉寂片刻後,向韓澈暗示過,若對方不想答應,就透露是她相約,總之無論如何,要將邱遲帶出他那發霉的屋子來,而韓澈回復的結果也自然不出意料。

  紅箋剛說完,明明正閉目養神的李昭玉忽然一聲哂笑,睜眼道:「你這女人行事,也太彎彎繞繞。他要雙腿行走,你要他的經商才華,直接講明,簽下契約不就了事,何必大費周章還要穀雨遊春?我看,你就是太閒。」

  賀南風一面替對方艾灸安神,因為這廝抱怨說近日又沒睡好,一面還要受她擠兌,頓時幾分哭笑不得,想要一頭艾火下去燙焦她滿頭黑髮算了,又覺後果肯定承受不住,只得想想而已,無奈笑道:

  「我若不閒,哪得時間替統領大人艾灸不是?」

  李昭玉聞言,示意她先停手,自己坐起身來,賀南風便將剩下的艾條遞給紅箋。

  「你已經那般多的商號經營了,」李昭玉道,「還要賺恁多銀子作甚。」

  賀南風一笑,知對方肯定聽膩了「多多益善」的說辭,想了想道:「我是有諸多商號不假,花的銀兩也夠,但如今總要自己統管,耗費不少時間。」

  李昭玉哂笑:「怎麼,重華女帝不過兩年就倦了?」

  重華是賀南風黑茶商號的名字,賀家姐姐只知跟家中重華館一樣,不曉得真正來處是與遠古舜帝重名,此外還有綢緞商號叫衡遠,又取自商湯名臣伊尹的名字,以及藥材商號叫朱襄,是傳說中神農炎帝的別號……

  李昭玉一向對這種一看,就是文人行事風格的取名,頗覺無趣,不止一次嘲笑賀南風是她商業王朝的重華女帝。

  賀南風無奈失笑,搖了搖頭:「既是重華女帝,自當因循而任下,責成而不勞,何必自己動手。」

  「因循而任下」此句出自《淮南子》中專講帝王之術的一節,意思是皇帝要知人善命,統率大局把、握結果就行,不必事事過問。賀南風則是藉此表明,李昭玉即說她是重華女帝,便要找到任命代勞的人來,才算帝王該做的事。

  想來還是自己兩年前,最先對她提及帝王之術的,而今賀南風卻已說得頭頭是道了。李昭玉想了想,一笑道:「提起帝王,我倒有件小事要告訴你。」

  「什麼?」

  「前幾日手下聽幾個太醫出宮時,竊竊私語道皇上病情怕是不好了。」隨即見賀南風面上無半分驚訝,又一笑道,「當然,你那白芷姑姑在皇后身邊,想必早告訴了你。」

  白芷自然會將宮中之事事無巨細地傳達出來,這也正是賀南風叫對方依舊留在皇宮的原因。但即便沒有未光的人,歷經前塵的她也依然知曉,大燕皇帝的壽終之日不遠。

  只在景帝駕崩前的這一年多歲月,還有不少風雨大事要發生。而她之所以苦心孤詣謀劃一切,就是為了在風雨飄搖之中,保證所在意的一切人事,安然無恙。

  思及此處,賀南風頓了頓,向李昭玉道:「昭玉姐姐,你覺得而今朝堂形勢如何。」

  李昭玉笑道:「文臣武官,你來我往,還不就是那樣。」

  「那大位之爭呢。」

  李昭玉這才明白對方想說的其實是諸多皇子,在皇帝病重時的謀奪。遂岑寂片刻,側頭道:「他們如何,我不關心。」

  這就是李昭玉,明明有身份有手段有謀略,卻對旁人汲汲營營爭奪的一切毫無興趣,紅箋說她像旁觀塵世的神,果真如此。

  賀南風抿了抿嘴,繼續道:「可金吾將軍位高權重,總不能置身事外的。」

  李延廣手握十萬重兵戰功赫赫,所以皇帝當初將他從外地調回兆京,封為金吾將軍掌管京城內外一切兵事,看似提拔,其實不無剝裂兵權之意。畢竟若一個武將在外,十萬大軍擁兵自重,對王朝威脅實在太大。

  而今李家看似只忠於皇帝,並未偏向任何一方皇子,但難免也會遭猜測顧忌,不定皇帝最後,就會跟李世民死前貶謫功臣般,對李家下手。

  以李昭玉智慧,不可能忽略這些,但看對方形容,卻是真的毫不在意,難道對自己親生父兄的安危,也真的全不顧及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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