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雙姝

2024-06-06 01:07:19 作者: 長亭落雪

  和光二十五年。

  凜冬之後的初春,連日光都帶著萌發般的清新和柔暖。

  城西寬闊草場上,在藍天和綠茵交界之處,一人一馬緩緩行來。女子素白色的披風在身後輕輕飛揚,臉上笑容溫柔如春華新開,渾身都顯出動人的美麗,與策馬獨行的自在和愜意。

  離得近些,遂看清這便是再幾個月,即將迎來十三歲的生辰的賀家三小姐。而今豆蔻年華的少女,五官已經長開不少,從彎彎秀眉下一雙清澈的眼睛,到精巧鼻翼和兩瓣嫣紅盈潤的嘴唇,仿佛清風下初綻的桃李,美得令人心神動盪。

  這個春天,比前塵記憶中要好上千萬倍。就算賀承宇的親事,依舊隨著宋家流言的傳出而擱淺,在父親兄長都覺得莫大受辱時,賀南風卻依舊有閒情到郊外莊子春居來。

  這裡有漫山的杜鵑和茶花盛開,遍野的幽綠禾苗插田,何況還有廣袤無垠的草場,以及院子裡簇簇桃李成團,簡直堪比陶潛的秘地花源,何處還似人間。

  入眼盡頭,一處碧竹和蘆葦搭成的小棚里,一個黑衣女子正在底下長椅小憩,她側身斜靠,一隻手肘撐頭,束身錦繡長裙顯出極其姣好的身段來,五官美麗又似皚皚冰雪般的清冷,在看到策馬少女靠近時,方顯出幾分淡淡笑意來。

  「昭玉姐姐!」賀南風遠遠招手,笑道,「你真的騎馬麼?」

  

  李昭玉淡淡抬眸,道:「這有什麼新鮮,值得叫我。」

  也是,對她來說策馬奔騰自由自在,對禁軍統領李昭玉而言,騎馬是日常,藍天白雲隨時可見,就連這賀家命人精心養護的草場,也哪能跟塞外廣袤千里綠野相比。

  李昭玉自和光二十三年冬雪日塞外歸來,成為北燕一代傳奇後,也如前塵般,在第二年便代替她大哥李霄闔,成為了有史以來第一個禁軍女統領。而她只所以現身在賀家莊子,則是于歸來後,通過賀南風數月如一日的不懈努力,終於在無數拜訪、書信和黑茶的關懷下,叫這冰雪般的女將決心一探究竟來。

  於是在二十四年的中元鬼節,午夜醒來的賀南風覺得身邊一個黑乎乎的人影獨立,剛想一聲驚呼時,便被對方捂住了嘴:

  「別叫,是我。」

  賀南風訝然,「昭玉姐姐?」

  「對。」來人語氣冷淡,頓了頓,方道,「你想不想跟我,出去逛逛鬼市。」

  ……

  且不說對方如何在家丁護院守衛下,如履平地來到疏影閣的,更何況那幾日外頭可是有段清段靜在,居然在相互以為對方是刺客的時候,也一聲不響便被制服,賀南風在那夜再次深刻體會了這個女子的強大之處。以後就時常望著段清段靜暗暗嘆氣,同是自幼習武,怎麼差別就恁般的大?

  再就是,賀南風前塵今時,第一次知道中元節不僅是人們祭祀祖先的時候,原來兆京西街在午夜後還會舉辦鬼市。說叫鬼市,卻跟鬼物無關,不過是帶著鬼怪面具,一年一度進行著,各種平素不敢出現的贓物的地下交易。

  那天晚上所見所聞叫賀南風大開眼界,問李昭玉也是官家小姐,卻如何知曉這些民間江湖秘事時,那帶著獠牙面具,形容頗為滲人的女子便淡淡一笑,道:

  「因為你的未光。」

  「未光?」

  「對,」李昭玉道,「你以為他們從前偷盜的贓物如何出手?」

  賀南風一怔,隨即明白她的意思。也就是說,李昭玉在接手大哥李霄闔成為禁軍統領,維護宮城安寧,並授命調查失盜案時,便順藤摸瓜挖出了背後諸事,甚至是一些未光中人,都不曾向身為副社主的賀南風,所提及的事情,畢竟未光內部也是環環相扣各司其職,偷盜和出手贓物的人交集並不多。

  如此,凌釋前塵查到的,李昭玉很可能也早就查到了,但她並未向皇帝透露過背後真相。而皇帝和宋皇后雖對她的冷待十分不滿,但也顧及金吾將軍李延廣的面子,不可能才半年不到,就將這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女統領再次換下,因此只得任由她去。

  李昭玉今時這樣隱瞞,還可能是在賀南風鍥而不捨的關懷和討好下,明知對方同未光的交集,雖則不曾說明,但到底有所顧及,所以沒有暴露給其他人。

  那麼前塵呢?

  前塵的李昭玉跟賀南風並不相熟,沒有午夜上門這齣,那麼查到一切後的她獨自到鬼市閒逛,四處悠閒溜達,也不曾對皇帝提及半句,直到景帝無奈將此事轉而交給逸王世子凌釋,才得知一星半點的真相。李昭玉這樣隱瞞,又是因為什麼?

  唯一的解釋,便是她不關心。

  能查到真相,是她的能力,查到了就算自己閒逛,也不告訴皇帝,換取一片褒揚讚譽,則是因為她不關心皇帝是否信任、是否重用,對旁人是褒是貶,甚至對這個女統領的位置的本身,就毫不在意,也不屑得謀取。自二哥李亭煜身死後,她對這塵世就寒涼了心。

  這就是前塵李昭玉為人的態度,哪怕後來嫁給南陳太子,也並沒有多少情感的選擇和傾向在。她就像人世的旁觀者一般,冷冷清清,平平淡淡。直到小皇子負氣戰死,才倏然發覺,自己那顆冷寂如古井的心,也是會疼痛和戰慄的……

  賀南風那時想通前後,心底對這女子肅然起敬之外,便更加柔軟了些。而她之所以確認,前塵李昭玉也必定自己就去過鬼市,則是因為,她們在鬼市上,遇見了那之後給對方留下一世遺憾的人。

  即便這時的李昭玉並不知曉結局,甚至不知曉那人身份,但賀南風卻一眼便從對方腰間的蘭形玉佩,和那鬼怪面具下清澈活潑聲音,就看出這個錦衣華服,卻如山野猴子進人界市場般,對民間一切充滿好奇的貴公子,便是南陳万俟皇后的幼子穆洛宸。

  原來前塵里,在南陳兩位皇子北上探訪前,穆洛宸就偷偷跟僕人微服探訪民間過,於是在這喧譁又詭異的中元鬼市,註定一般遇到了帶著青面獠牙面具的李昭玉,並在因為涉世未深而無心惹怒鬼市中人時,被後者出手所救。

  李昭玉才果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可惜打鬥中跌落的面具,露出那驚為天人的,美麗至極卻更清冷孤寂的容貌,肯定已不經意間,就叫南陳小皇子印在了腦海里,否則後來如何本是兩國間太子拜訪的來往,卻非要多了個做陪的小皇子跟著北上?他本就是衝著她來的。

  而今時見證的賀南風,那夜分別時候被拉著一邊離開,一邊不禁回頭,摘下自己的面具向那驚呆的主僕兩人連連招手,同時露出極其友善又親切的笑容,就差直接喊出,「未來姐夫,你好你好啊」這般話來,看得李昭玉一臉莫名。

  她不知她的遺憾就在眼前,而今時的賀南風,絕不會讓那遺憾再出現。所以走到遠處,忽然下了決心高聲向對方道:

  「我姓賀,她姓李,請公子來找——」

  她是想替對方指明打探的方向,省去多餘費時費力,但話音未落,便被李昭玉愕然地捂住了嘴,看她像看著瘋子一般,畢竟大家貴女夜現鬼市,別說賀南風,就是李昭玉傳出去都不是多餘麻煩……

  思緒收回,賀南風依舊笑得溫和舒朗,一面策馬走近,居高臨下看著對方:「那你好容易沐休出宮散心,就這樣躺上幾天麼?」

  自去年中元夜後,兩人便如其他貴女手帕交般,親密了不少。李昭玉每每休假,賀南風便會陪著到城郊莊子閒住幾天,而一到此地,兩人身份仿佛互換一樣,總是賀南風游山走水策馬奔騰,李昭玉要麼看史書雜談,要麼就閒坐養神,一副安寧順意,歲月靜好的模樣。

  李昭玉聞言抬眸,看著馬上女子在日光下剪影一般的曼妙身形,淡淡一笑道:「未來嫂嫂婚前失貞,叫宋賀兩家成為兆京笑談,你都還能這樣自在騎馬,我堂堂禁軍統領日理萬機,好容易得空閒躺幾日,便不成了?」

  賀南風啞然失笑,側身跳下馬來,不想踩到雨後濕泥,險些便是一個趔趄撲倒,好在被等在身邊的紅箋一把扶住,便有自己跺了跺腳,似嫌它不爭氣般,看得李昭玉暗自好笑,搖了搖頭,道:

  「你用力跺,跺壞了換一雙腳,反正你如今恁般有錢,你那姜老師父又恁般醫術高明,都是小事。」

  李昭玉哪怕對李家上下都性子冰冷,卻唯獨在跟賀南風相處時,偶爾會含笑打趣,叫紅箋流雲有時都不禁暗自懷疑,莫非李家小姐對自家那位真有些別樣心思麼?

  她一開始穿男裝在小姐左右時,可叫街頭傳出了侯府嫡女私會情郎的流言。後來知曉是遠遠錯認了李家小姐為男人,但隨即又有人道說李家小姐是女兒身男兒心,所以才對溫柔貌美的賀三小姐情有獨鍾……

  流言傳出時,幾個丫頭擔心好幾個月,絲毫不敢對雙方小姐提及。直到大公子賀承宇當做笑話對妹妹講了,同時打趣問李昭玉可有可疑之處,賀南風才大笑不止,以後再見李昭玉,便笑喚對方「李郎」,搞得後者面色陰沉又無法反駁,堂堂禁軍統領悶悶兩三天,居然就換了而今這般女裝來。

  然這並不能打消兩個丫頭的顧慮,後來李昭玉則時常一邊旁觀賀南風與凌釋書信,一邊含笑譏諷兩人言辭酸腐,說將古往今來能找到的肉麻詩詞都用了一類,看著並不像所謂「情敵」的反應,才叫紅箋流雲放下心來。

  而李昭玉之所以打趣賀南風有錢,跺壞了可以換一雙腳,則是因為她去年冬天給凌釋寄去的那件西域白貂斗篷,便價值近萬兩白銀。當時看得眾人瞠目結舌,知曉如今的賀南風,是著實很有錢。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