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後再無夢
2024-06-06 01:07:17
作者: 長亭落雪
不久前的一天,賀南風在疏影閣里說,柳清靈既是喜歡燈,她便送她去一處四季不見五指的地方。
當時紅箋和流雲還在想,四季不見五指,那便是深牢大獄了,但柳清靈這樣一個十多歲的官家小姐,又能犯下什麼樣的大罪,以致於關進牢獄。而今,才懂了。
此前見小姐將獻橘之事故意做得幾分隱秘,還十分不解,直到對方讓水香向柳清靈透露消息,說她想借獻橘交好榮寵正盛的熙貴人時,才隱約察覺風向來。
六月十九前夜,水香交出二兩碎銀,道柳清靈已經從她口中打聽到小姐明日行蹤,包括裝果子的盒子什麼樣,帶了幾顆柑橘等等。當時賀南風淡淡一笑,示意對方自己收下閒花便是,第二天果真按照對方所知的帶上盒子,只不過柑橘多了兩顆,然後就在門口,遇見了柳清靈。
她倒還算細心,知曉算計完備,若當時柑橘數量不對,只怕就不敢下毒,但不想賀南風更勝一籌,早就將一切預料在內。
李昭玉能想到利用潛龍寺中人,雖不知對方是如何做到,但賀南風自然也覺可以,且她如今有的是錢,要買通個把俗心未斷的小和尚,也不算太難。何況只是叫對方作證,都不必撒謊。
前塵儲夢羽懷孕期間一路順利,卻在生產之時反而難產而死。不僅送了命,還留下妖孽的罪名,因為那生出來的根本不是人形,是個渾身黑毛、半人半猿的怪胎,叫皇宮上下都震驚不小。
什麼妖胎鬼物,若真有妖鬼在腹中,哪會恁般容易就母子俱損?但凡冷靜些的一想,便知儲夢羽年紀尚小,遭了後宮妃嬪的算計。必定通過藥物使得胎兒畸變,再買通為其養胎的太醫,輕而易舉。
偏偏正遇上數月水患,又民間多流言,導致前塵不但景帝相信,連她祖父儲淵都自覺家生妖孽愧疚不已,自請辭官歸了鄉去。
今時小產下來的胎兒,也是隱約可見渾身烏青了,旁人都以為是水銀紅花之毒所致,只有賀南風,以及那背後謀算之人才曉,這個孩子就算此番沒有小產,到時也生不下來,不僅生不下來,還會將他母親害死。
至於究竟是何人下藥,賀南風隱約有些猜測,但不敢確定,畢竟儲夢羽這個孩子來得意外之喜,叫景帝實在太過看重,遭到的嫉恨必定不少。
前後就是一隻瓮,但柳清靈若無心害她,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惜她知道,對方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而借柳清靈之手除去這個孩子,也算救了熙貴人儲夢羽一命,不管對方認為是遭無辜之殃,還是像所有人想的一樣,認為背後必定是柳嬪主使,至少也看到人間叢林與後宮妃嬪的險惡,希望以後懂得步步為營,莫要再無辜喪命。
賀南風一直拒絕回到前塵的自己,太過善良而至於愚蠢,對萬物心存憐憫,卻又對他人從無防備。人各有命,所以她本不打算,插手這儲夢羽的無干之事。
然或許終究知曉去路便心中過意不去,或是今時凌釋的溫柔,已叫她足夠安心。故暗裡不得不承認的是,原本潛龍寺設計的初衷是報復柳清靈,但回到兆京後的第一個念頭,卻是救儲夢羽。
畢竟胎兒中毒之事她眼下力所不及,但那已中毒畸形的死胎若再過幾個月,即便打下也會害死對方性命。甚至會想,若柳清靈沒有預料那般惡毒,她也得尋個機會,叫儲夢羽發覺此事,所以才會儘量得對方親近。
她與她本無干,但大抵知曉了,便無法旁觀。這是前塵賀南風,依舊留給今時侯府嫡女的弱點,也是因為父兄關懷,因為凌釋的溫柔,而得保留的內心。
但這一切,旁人都是不知的。便如紅箋流雲,也只知曉小姐設了個套,柳清靈便自投羅網,雖則是對方陰險在先,但必定也叫熙貴人娘娘白白丟了孩子,之前對小姐那樣去親近,又那樣多的賞賜,確實有幾分於心不忍。
賀南風不在意外人,卻不能叫自己親近的丫頭誤會,只好私下道是熙貴人察覺腹中有恙,同她裡應外合的,兩人這才神色明亮了些。
之後幾天風平浪靜,一日卻見個獄卒上門,告訴賀南風道,柳清靈想見她。
深陷牢獄還能買通獄卒傳話,倒是還有幾分手段的,果不愧為前塵矇騙她一世的女人。何況有些話,也確實應該要當面說一說的。
於是賀南風淺淺一笑,翌日便往天牢而來。
牢獄走到深處,果然是無半分天光的。賀南風看了看一路閃爍的油燈,不多久,便聽獄卒說到了。
那曾經活潑機靈笑語嫣然的柳家小姐,正一身囚服焦急等候,見到賀南風第一眼,便欣喜地迎上鐵欄:
「南風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賀南風淡淡一笑,走進門裡,回身示意其他人可以退下,紅箋和獄卒便識相地走到遠處。
柳清靈興奮至極,絲毫不顧會弄髒對方一身杭絲錦衣,上前就挽住賀南風道:「南風,你要相信我,我沒有要害你的,我們是好姐妹,我不可能做那種事。」
賀南風依舊溫和含笑,道:「你今天叫我來,便是為了讓我相信你麼?」
柳清靈一時分不清這話是信還是不信,微微一頓,便繼續道:「你要相信我,我們一直好姐妹,對不對。」
「嗯。」
「南風你要幫我,」柳清靈緊緊拽著她的衣袖,表明此番目的,「如今我大姐在宮裡受盡排擠,我爹又被調任出京,只有你能幫我了,你一定要幫我。」
賀南風一笑:「你要我怎麼幫你。」
「你讓你爹在皇上面前替我說一說好話,南風你又跟熙貴人娘娘交好,你向她解釋我是被冤枉的,另外還有,另外還有……」
她說著,忽然漸漸凝眉,似察覺對方溫和笑容里,總有什麼不對,語氣便漸漸停止。
賀南風依舊含笑看著她,淡淡道:「怎麼不說了,還有呢。」
「還有……」
「還有什麼?我索性找到皇上,承認是我算計於你,如何?」
柳清靈一怔:「你,你什麼意思——」
賀南風忽而失笑,一面踱開兩步,神情自在道:「你送我民間話本的時候,在想什麼?」
柳清靈不想她忽然提起此事,蹙了蹙眉,沒有回答。
「你勾結賀家大房,元夕夜算計於我時,又在想什麼?」賀南風回頭,靜靜看著對方,「從前我不懂,實在不懂我從小到大,任你那樣予取予求,你為什麼還要害我?後來,我明白了。」
柳清靈愕然抬眸:「你,你在說什麼?我何時害你?」
賀南風又笑了笑,微微傾身靠近對方:「你父親柳釗官職不高,你兄長姊妹皆不成器,你心比天高,卻又出身、長相、才學、父兄疼愛都不如我,你羨慕,又嫉妒,後來,你便一直想毀掉一個樣樣勝過你的人,來挽救你那麼一點點可悲的自尊心麼?」
柳清靈呼吸急促,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你胡說什麼?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南風,你不要相信別人的話——」
「你怎麼還不明白,」賀南風笑道,「你當真以為,水香還是我大堂姐的人麼?」
柳清靈聞言,不由愣住。
「你也以為,真是自己倒霉,被小和尚瞧見行事?」賀南風繼續道,「好好的數量,又怎會額外多出,兩個吃過的橘子?你不知道吧,是我一早讓儲夢羽先嘗嘗,又勸她不宜多吃,才剩下了半個在宮女包中,成了後來的證據。」
「你,」柳清靈聽懂後,神色也漸漸從訝異,變得陰冷,「你,是你算計我。」
「沒錯,」賀南風淡淡一笑,「是我下的套,但你若沒有害人之心,又怎會自投羅網?你對付我謀劃了多少年,我要對付你,不過十幾天就夠了。監獄的滋味,如何?」
「你——」柳清靈大怒,抬手便一掌打向賀南風的面頰,卻不想被那柔弱的少女一把接住,用力往身旁一拽,自己反而跌倒在牆角。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覺到對方強大又冰冷的氣勢,與從前一切,全然不同。柳清靈抬眸,不知是驚訝還是害怕,雙眸睜得極大。
賀南風這才收了溫和面容,一聲冷笑,居高臨下看著對方:「你從前總是有意無意地笑我,說讀恁般多的書,有什麼用。我現在便告訴你,沒用的是人,不是書。我借獻橘之事引你入瓮,叫做聲東擊西以逸待勞,你尋常對我,也是我後來對你,叫做笑裡藏刀,分別是三十六計中的第四、第六和第十計。我再告訴你,你今生都只能在這天牢中與腐鼠為伴,直到有一天你的軀體也一齊腐爛。」
這幅情景,似極了前塵那晚,只兩個人對調了過來。
「你以為玉檀對你有過一分真心麼?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跟我商量好的,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愚蠢得讓人想笑,你在他身邊的每一刻他都噁心。你父親本來不用死的,但我們想看到你成為喪家之犬的樣子,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賀南風午夜夢回,曾無數次重複的情景,終於將那些震驚和絕望,都還給了對方。
「笑裡藏刀……」柳清靈如遭了雷擊般喃喃重複著她的話,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半晌,忽而一笑,好似痴傻一般,「笑裡藏刀……」
賀南風便不再搭理對方,逕自朝外走去,行至門口時,似有想起什麼,停步片刻,側頭道:
「靈兒,我曾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你。」
她又是一笑,笑得如從前一般溫柔和煦,仿佛初夏南風拂面:「但以後,再也不會了。」
說完,便瀟灑離去,再未回頭多看一眼。
六月驕陽正盛,但走出天牢大門的賀南風,絲毫不覺刺眼。
她抬手看著日光從指間柔順滑落,靜默片刻,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神情極其愜意。
自重回以來,從來,從來沒有過這般感覺到自在過。仿佛這一刻,所有前塵留下的桎梏都盡數解了下來,就像一根刺從心頭拔出,叫她渾身舒朗。
回程馬車上,無數因為連綿陰雨淪為乞丐的難民四處堆積,最多的時候,險些阻塞的過往的道路。
賀南風掀起車窗布,沉寂片刻,向紅箋道:「回去後從我庫里取出一萬兩銀子,用來給這些人搭棚施粥。」
朝廷一直都有救濟,但明顯是不夠的。
紅箋點了點頭,道:「用誰的名義?」
之前無論買碳,還是最近預備的茶生意,都是不曾透出真實身份的。如今這齣手便是一萬兩銀子,畢竟賀南風還小,說起來總有些不妥。
賀南風一笑,淡淡道:「用侯府三個小姐的名義,就說是我母親和兩個姨娘的嫁妝。」
紅箋微怔,旋即點了點頭。
「回去也告訴大姐二姐,得空便來外頭施粥。」
「是。」
她這是要用自己的銀子,在光明正大走近世人眼中的同時,還不忘替兩個姐姐也營造美名,便於日後談婚論嫁,畢竟賀清嘉同賀凝雪所求,也不過如此。
如此悲天憫人的善意,如此周全備至的思慮,和如此寬廣大氣的胸懷,放眼兆京內外,除了自家小姐,又還有哪個女子能夠做到?紅箋心中暗嘆,看向賀南風的眼光便越發溫柔了些。
抬眸,便見對方看著窗外人來人往,淡淡一笑,當真如南風拂面,叫人觀之舒心。
「紅箋,」賀南風緩緩道,「我從未這般安心過,好似前路不管多遠,都能完全握在手中。」
紅箋想了想,道:「有小姐在,賀家一定會越來越好。」
賀南風微微點頭,眸色溫和,又重新看向遠處,露出了淡淡笑容。
阿釋的信,也應該要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