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承宇渡劫
2024-06-06 01:06:49
作者: 長亭落雪
寒山書院文理學科常會出題給學生作文,這幾日的題目正是王姓先生所出,題目叫「滄浪水論」。
滄浪之句,出自出自《孟子·離婁》,講孔子聽到孩童歌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於是感嘆說,「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意思是,水清洗纓,水渾洗足,可見環境怎樣都應對自如,全在一心如何取捨罷了。
這是儒家常見關於出世入世之道的言論,從古以來也常做文人墨客的話題,並不算罕見,也不能難解釋。只有個別譁眾取寵慣了的,比如宋漣,就寫些什麼「人生在世,食色性也」之類,看似無稽之談卻也算沾邊,畢竟人生之道各不相同,也不能就此評斷對錯,故而夫子們雖氣,又拿他無法。
宋漣便知如此,所以極其囂張,老早就拿著文章四方炫耀,看得凌釋幾個連連搖頭。
賀南風一早就寫了答案,只開篇破題後,便草草幾字結局,看著毫無章法又不明所以,被宋漣一眾瞧見難免趁機取笑一番,卻發覺對方並不在意,難免自討無趣。
而賀承宇的文,卻是絞盡腦汁苦思冥想的。當然為了監視妹妹,依舊在凌釋房中寫到半夜才回屋,第二天信心滿滿地交付上去,晚間卻聽夫子的常隨道:
「賀公子,王先生叫你去。」
說起這王先生,名叫守明,字陽行,自幼有神童之稱,如今年紀不過三十來歲,卻早精通儒釋道三家之言,對授徒講學更自有一套心法,是寒山書院裡最年輕卻也最受敬仰的先生之一。
賀承宇文采不錯,卻不算天資最好,加之先生一貫覺得他有些文人木訥,便極少多餘關注,如今特意傳他說話,賀承宇不免心跳如鼓,難道是這回寫得好了,讓先生喜出望外麼?
於是好好整了衣冠前往,一路進門,便見王先生負手在案前,似盯著一篇文章思索什麼,賀承宇行了禮後餘光看去,這不正是自己作的文麼?便更加確信了之前的想法,臉上帶起笑容來。
「這是你的文章?」王先生道,聲音平和。
賀承宇連忙點頭:「回先生的話,正是學生所寫。」
「嗯,」王先生點了點頭,看向對方,繼續道,「滄浪之水清與濁,便是自來先輩窮通取捨,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破題立意倒是都得其法。」
賀承宇聽著,嘴角的笑意更明顯了些,忙拱手謙虛道:「學生都是按照先生教導所寫。」
「唔?」王先生一笑,拿起文章道,「那老夫便要問了,老夫是何時教你,戲言犯上,詆毀師長的?」
賀承宇一怔,蹙眉道:「學生不明白。」
「不明白?」王先生將文章丟與他,一面道,「水清水濁,陰陽調和。兩極不和,暮寒雲色,賢者棄之。你好好作文,為何要扯上雲寒師兄?」
賀承宇愕然愣住,他本意是儒家入世思想,與道家陰陽調和的論證結合,點明正反禍福相互依靠,要全面考慮。但本來沒有後頭那一句啊!
什麼兩極不和,暮寒雲色,還要賢者棄之,這不就是指雲寒斷袖之癖使得陰陽不調,應該被有識之士詬病譴責麼?且不說雲寒是表哥,他哪裡會寫這樣指桑罵槐的藏名句子來?
霎時抓過宣紙一看,又確實是自己的筆記,一時間愣在原地,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難道是夜裡困糊塗里,將本來最心底的話給寫了出來?他昨夜確實困得打了好幾個盹兒,後來還是妹妹叫醒才走的,今早交付前也因為自信沒有檢查。說起來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這樣行事也太上不得台面了……
賀承宇登時又羞愧又憤恨,臉色通紅道:「回先生的話,學生,學生沒有這個意思——」
話音未落,便被王先生一聲輕哼打斷,道:「你從前雖沉溺詞章背誦,不得真正求學之法,倒也算敦厚刻苦,怎麼如今認為男兒立世,非兒女情長不可?但凡旁人有其他志向,不耽於男女情愛,便是陰陽不調賢者棄之?」
賀承宇知道,這自幼神童的王先生也曾有一段軼事,便是成親時遇到一個僧人大談養生之道,結果一天一夜不曾出現,搞得全家人四處尋找新郎。可見先生認為學問大事遠在男女婚配、情情愛愛之上,這也是他妹妹牽掛雲寒幾年不得搭理,先生卻不會因此對其又半分不滿,反而越加欣賞的原因。
他這是,剛巧撞到刀口了。從前其他學生再囂張,也只是背後說說,他如今自作聰明地寫到文章里,豈非自討苦吃。於是賀承宇便只能低著頭,連連認錯。
「雲寒一直知道你們背後碎嘴,不過不屑得搭理,你們便得寸進尺麼?」王先生又罵了幾句後,轉到宋軒幾個身上,說賀承宇「同那淫賊浪子沆瀣一氣,已然無法無天了」,聽得賀承宇心頭一陣陣著慌。
「今日起,你們幾個將《論語》《禮記》各自抄寫五遍,未抄完之前,不得同其他人同寢同食。」
賀承宇心中一聲哀嘆,知曉自己已經同宋漣一樣,被先生視作害群之馬了,連帶宋漣幾個都要罰抄古籍,學一學古人禮義。
「是,學生知錯了。」他道,又行禮之後,才恭敬開門離去。
等在外頭的賀南風見兄長一臉哭喪出來,連忙關懷發生了何事,賀承宇自覺羞愧,但畢竟是妹妹詢問,還是簡要將過程說了,便見對方愕然道:
「大哥你也是,怎麼能這樣說雲寒表哥呢。」
賀承宇無奈嘆了口氣,想了想,道:「我也奇怪啊,我怎麼會寫出那種話呢。」
賀南風便思量片刻,道:「暮寒雲色的話,會不會是祖詠終南望余雪那句,『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慕寒』,太膾炙人口,大哥又昏昏欲睡,於是就順出來了?也不定就是雲寒哥哥的名字呢。」
也算一個解釋,賀承宇點點頭:「可能是吧。」
「嗯。」
但不管是心底陰暗還是一時順口,結果都是一樣的。王先生意識到書院風氣著實需要整治,之後又叫了幾個平時遊手好閒廢話最多的一一教導,出來後都哭喪了臉,不知是看到抄書的苦痛,還是責怪賀承宇叫他們也背上這無妄之災。
總之王先生這輪整治後,至少沒有人再敢明著講雲寒的閒話了,否則便是淫賊浪子、目光短淺之流。而賀南風也更加開心的是,兄長每日沉浸於課上修學和課下抄書大事,根本無暇顧及其他,那相約言善堂溫書之事,也就此擱淺。
於是再看她美如冠玉的凌釋,便如看砧板上的一塊肉般。
至少凌釋每回對上那小公子溫柔神情媚眼如絲,心頭便是這樣想的。隨即,咽了咽口水,假裝鎮定地看回書去。
賀南風一下午見他如此,便不禁啞然失笑。對之後夜夜笙歌的憧憬,已徹底將陷害兄長的隱約不安沖淡。如今情形,就算凌釋告訴山長說,雲家小公子覬覦自己且行事詭異,山長也只會認為是學生們因為無知,對雲寒的誤解,導致連帶誤會其他雲家人。
畢竟雲聲小公子在旁人眼中是那麼安靜乖巧,連宋漣每回調笑都能一笑處之,討人歡喜得很。誰又會想到夜裡相處時,是另一幅模樣呢。
思及此處,賀南風便在底下拉了拉凌釋的衣角,待對方看來時,就咬唇向他眨眼一笑:「阿釋哥哥——」
凌釋愕然愣住,耳根迅速紅了大片,連忙轉過頭去,猶如驚弓之鳥一般。
賀南風失笑,一面慢慢拿起嚴婆子送的蜜餞,一顆顆緩緩塞進嘴裡,慢慢嚼著,等凌釋剛要鬆一口氣的時候,又迅速遞到對方眼前,笑吟吟道:
「阿釋哥哥也吃一顆嘛,很甜的。」
旁人看來時,只覺得小公子禮貌可愛,連吃食都要分給表親。凌釋卻是微微一抖,擺手道:「不,不必了,你吃吧。」
「好,」賀南風一笑,收回了手道,「那雲聲就留一些,等到阿釋哥哥晚上吃。」
對啊,還有晚上,賀承宇要抄書,他們今夜開始,就得單獨相處了。
凌釋不知想到什麼,耳根便更紅了些,也沒敢接話。
「阿釋哥哥那天問我,是不是的,是什麼?」
他那天本想問他的話,說她到底是不是什麼,後面卻再也沒有提過。叫賀南風也不知,他到底是問自己是不是女人,是不是喜歡他,還是,是不是寒枝或者賀家三小姐。
凌釋聞言頓了頓,道:「沒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他回答,隨即淡淡一笑,紅著臉依舊看書。
一旁賀南風便暫時作罷,只單手撐頭,就這樣含笑盯著他,那眼神,真如看砧板上的一塊肉……
如今的阿釋,才十三歲啊。雖然一直溫和如玉,卻還那樣青澀,幾句話出,就紅了耳朵。前塵時,賀南風倒從未見過夫君這一面。
他在她面前總是溫潤、靜默、體貼得無微不至,卻又從來不會多於要求什麼。那時新婚之夜,她在蓋頭下坐著渾身發抖,不知過了多久後,便聞得一個人周身酒氣地靠近,她連忙躲開,就聽對方岑寂片刻後,緩緩開口說:
「你別怕,早些睡吧。」
爾後,就真的腳步聲遠,他摒退下人,獨自洗漱、更衣,便歇在了外間長榻上,再無半點聲息。後來賀南風讀到顧夐那句「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後,才明白夫君當時看到她害怕得渾身發抖,又驚弓之鳥般的避諱模樣時,心中該有多麼失落。
但他從來什麼都不說,只她不喜,他便不會走近,雖不走近,卻又會把她一切事宜安排得妥妥帖帖。
就如而今,賀南風那天進屋時,便見到擺在床上的湯婆子。就算也許是怕她再藉手冷湊到他身上,但她只覺的阿釋真好,即便不曾為她捂暖手腳,卻還是記下了她的話,然後默默去做。
她的夫君阿釋,是一個多麼溫柔的人,她從前,怎麼會辜負了他。
賀南風想著,眸色更盈潤不少,傾身向凌釋靠近,又似顧及周遭人多,或者畢竟怕對方避諱,於是到一半時便側頭趴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安安靜靜,不知在思量什麼。
假意看書的凌釋回頭,就見那白衣如雪的小公子耳邊碎發輕柔,周身仿佛縈繞了一抹迷離的繾綣之意。
隨後,目光落在他精巧的耳垂時,不由怔了怔,沉寂片刻,又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