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起殺意
2024-06-06 01:06:13
作者: 長亭落雪
圓月淺淡,玉繩低轉。
燈市流光,人喧天寒。
眾人與賀傳聶女分手,離開合歡橋後,賀承宇提議坐船遊河,好遍覽兆京風采。
於是兄妹幾人連同宋佩和柳清靈便從傾斜小路走下河邊,賀承宇帶著長隨先去問畫舫是否空閒,回來時就對眾人笑道:
「原來是宋世子包的船,聽說我們來了,叫我們也一起上去。」
前塵今夜,也遇上護國公世子宋漣邀請登船同游,但當時宋佩對這個同姓兄長行事作風極其厭煩,當場拒絕,於是賀家兄妹也沒有上去。
「這,樓上都是男賓,我們多是女客,貿然打擾只怕不妥。」宋佩果然道,神色不喜。
奇怪的是,她對花名在外的宋世子這般討厭,卻又後來甘心委身於一個品德還不如宋漣的風流浪子。賀南風想,暗自搖搖頭,含笑開口道:
「想來上元佳節,到處男男女女,大家共處一時半會也不打緊的。」
宋佩一噎,隨即沉默不語。
賀南風又道:「一路走來大家也累了,便當尋個坐處歇息吧,大哥你說是不是。」
賀承宇笑著點頭,轉眼見宋佩神色不虞姬,又沉寂下來。
賀凝雪好奇道:「船上除了宋世子還有誰呀?」
賀承宇回答:「宋世子的兄弟姐妹,外頭朋友,還有凌釋和他弟弟。」
就是說,柳清靈心心念念的宋軒,和賀南風心心念念的凌釋也在。
賀南風餘光瞥了一眼對方忽然明亮的眼眸,淡淡一笑。
「走吧。」她道,一面挽了宋佩同賀凝雪的手,領著眾人登船。
畫舫分為上下兩層,雕欄畫棟十分華貴。比起冬至那日所乘,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身青衫風流得意的宋漣世子滿目笑意相迎,對賀承宇極其親近。幾個女兒福禮相見後,便靜立一旁聽男子們寒暄。
賀南風抬眸,就見不遠處白袍青冠的凌釋少年如玉,一面含笑聽身旁眾人講話,一面微微低頭向幼弟囑咐什麼,情態極其溫和。只那五六歲孩童似乎並不領情,粗魯地將兄長手臂推開,逕自同兩個雄武下人玩耍。凌釋擔心對方受傷,又跟了出去。
她的阿釋,真是這世間最溫潤和善的男子。
賀南風心底柔軟至極,又看了看一旁頑童,眼神便微冷了些。
前塵今時,凌釋對這一母所生的弟弟都極好,對方卻同他那莫名其妙的母妃一樣,無端心生怨恨。眼下還小,之後隨著年紀增長,更做了不少傷害兄長的事。
凌釋後來胸口一道修長傷疤,便是對方十來歲時所留,有心還是無意並沒人清楚,但此刻的賀南風想起,就覺十分心疼。
也許她的目光過於專注,另一頭的凌釋也抬眸看來,四目相對時,便不由微微一怔。
他許久沒見過賀家三小姐了,自文敬候夫人去後,兩家交集漸漸寥落。只偶爾聽賀承宇提起,知曉她依舊那樣善良溫柔,依舊只喜歡醉心詩書,也知曉她面對侯府老夫人的壓迫無力還手,時常偷偷抹淚,讓父親兄長都心疼不已,又無可奈何。
果然還是那個,在冷風裡苦苦等候僕人歸來,傷心痛哭到昏厥的六歲女娃。仿佛生來就比讓人善良柔弱,如寒風中飄搖的花枝,叫人不禁心疼。
冬至小聚時賀承宇未到,差人帶信說在家中陪伴妹妹,他曾隱約憂心她又有變故發生,但又終究無法相問,不想今日不期而遇,卻發覺那記憶中的柔弱女娃不僅年華初成亭亭玉立,眉宇間的神態氣韻,也似乎與從前截然不同。
依舊那般溫和美麗,眼神中卻有了許多從前不曾看到的東西,讓他覺得陌生又熟悉,似大不相同,但似曾相識。
揀盡寒枝不肯棲。凌釋忽然想到這句詞,隨即便想起冬至那天來去無蹤的紫衣少女。
就在這時,賀南風對他毫無掩飾地溫柔一笑,像對賀承宇,也像對凌釋道:
「釋哥哥許久不見了,近來還好嗎。」
畢竟說起來也是遠房表兄妹,她這樣問候並不算唐突。
賀承宇從宋漣的閒話中抽出身來,向凌釋舉手招呼,一面笑著回答妹妹:「阿釋學業有成儀表堂堂,哪能不好。」
遠處的凌釋似乎聽到,淺淺一笑,真如冰雪渙釋般看的人心神舒朗,向賀承宇道:
「我還以為你今日也不出門。」
賀承宇道:「我不是送了信給你麼?你也不回。」
凌釋微微岑寂,爾後溫和道:「許是門房忘記了。」
哪個門房敢隨意忘記世子爺的書信。賀南風心底嘆了口氣,望著凌釋溫和笑容中的淡淡落寞,對一旁小童便越發不喜。
同樣親生,逸王妃怎麼能偏心如此,對待長子像外人一般敷衍和防備?
她頓了頓,向兄長道:「大哥,我想去船頭看燈。」
那正是凌釋兄弟所在的地方,但賀承宇並沒有半分多想,在國公府下人端了瓜果糕點分與在座眾人時,獨自帶著妹妹向船頭走去。
賀南風身形不高,跟在兄長身邊顯得越發嬌小可人,走近後,剛好到凌釋的肩膀。
凌釋恍然,再次想起冬的場景,好似寒枝便與她一般高低。
「小公子,今夜的花燈好不好看?」賀承宇笑著逗弄凌家弟弟,對方卻並不搭理,只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看著賀南風。
賀承宇也不覺失望,轉眼向凌釋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去書院?」
五月便是北燕春闈,寒山書院會在之前有一次內部考核,以測試學生水平,基本上元後不久,就會開始上課。也就是今夜後,進學的兆京公子們都要陸續啟程。
凌釋道:「就這兩日吧。」
賀承宇點頭:「我同你一起。」
說完似又想起什麼,回身對妹妹道:「南風,我同阿釋有點事要講,你在這裡看燈不要亂跑。」
語氣神態,還當她是五六歲的孩子。賀南風含笑答應,又對凌釋微微一禮,目送兩人離開。後者離開前,也對幼弟說了基本一樣的話,可那孩子照舊並不搭理,神情十分倨傲。
凌釋並不生氣,賀南風卻是極不高興的。於是等兩人一走,便向那一直緊盯自己的男娃冷冷道:「凌琚,你看著我作甚。」
男娃一怔,似未想到方才那樣溫柔的姐姐,轉眼換臉一般冷漠。小眉頭微微一蹙,隨即輕哼一聲道:「我看你丑,丑得奇怪。」
果真還是那刻薄無禮的小東西,真不知是如何同凌釋一樣血脈的。賀南風冷笑一聲,想要教訓幾句,轉眼看見一旁守著的兩個大漢,又話到嘴邊收了回去。
逸王妃從來都對凌釋極不放心,連元夕兄弟外出,也要派自己的人守著。她若想教訓凌琚,必然要先把對方支開。
於是冷臉轉笑,俯身道:「我知道你看我,是因為我好看,你覺得姐姐很美對不對?」
說完,還向他調皮地眨了眨眼。凌琚一怔,似被她的眼神晃到一般,雪白的小臉微微泛紅,悶悶道:「才不是……」
賀南風一笑,繼續道:「姐姐還有更有趣的東西,你想不想看?」
「什麼。」
「就在這裡。」
「哪裡?」
她又是一笑,貼近小孩耳朵,低聲道:「姐姐不喜歡這兩個黑衣大漢,你叫他們走遠些,我就給你看。」
凌琚雖半信半疑,畢竟五六歲小孩心性,還是應下,回身呵斥兩個護衛走開。兩人擔著護他周全的任務,自然遲疑不動。
賀南風便在一旁搖頭做笑,嘴裡發出「嘖嘖」感嘆,似嘲諷他堂堂王府小主子,居然叫不動兩個下人一般。
凌琚被激,便兇悍起來,對兩個護衛又踢又罵,揚言回去稟告母妃將他們打發之類,兩人最終無可奈何,只得退了下去。
這下船頭便只余兩人,凌琚昂起小臉向賀南風討要有趣的東西,賀南風便指了指船下,示意他趴起往水裡看。
「你要是敢騙我,我就叫母妃罰你跪釘子板。」凌琚一面踮腳,一面回頭質疑。
賀南風笑道:「我可不是王府下人,你母妃罰不了。」
凌琚輕哼,不屑道:「大哥也不是下人,但母妃還是會罰他。」
他語態天真,絲毫不覺背後的賀南風神情一冷:「你母妃會罰大哥什麼呀。」
凌琚伸長了脖子往下看著,嘴上不以為意道:「罰他跪書房,一夜不許睡覺。」
「還有麼?」
「罰他不吃東西。」
「還有麼?」
「罰他不許見父王,否則就挨鞭子。」
「你大哥挨過鞭子麼?」
「當然挨過,父王問的時候他說自己摔了——你說的東西到底在哪裡?」凌琚回頭,卻猛然被神情陰冷的賀南風嚇了一跳,一時間愣住原地,「你——」
賀南風笑了笑,仿佛剛才只是一瞬間的錯覺,指了指一旁小木凳,道:「那東西在水深的地方,你太矮了,搭個凳子才能看見。」
凌琚覺得有理,就自己搬了小凳過來墊著,又站了上去,整個上半身都探在船舷在,仔細朝下瞧著,全然不知身後溫柔美麗的姐姐眉目冰寒,慢慢提起淺緋色的紅綃羅裙,露出一雙小腳來。
凌釋從來重情義,對這對惡毒母子隱忍包容,但她不能看著對方如前塵般繼續受到傷害。如今還小而已,一旦長大,又是一條難纏的毒蛇。
她想起前塵種種,想起凌釋身上的傷疤,想起王妃的責難辱罵,想起夫君死後凌琚將她拒之門外,任由下人驅趕辱罵……
只要輕輕一踢,這樣的高度和水深,他必死無疑。如此,凌釋便是逸王府唯一的嫡子,便不會經受那樣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