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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橋下送佳人

2024-06-06 01:06:11 作者: 長亭落雪

  長街內外車水馬龍人影重重,四處燈火交映如星河璀璨。幾個小姐邁下馬車舉目而望,見四方樓閣流光溢彩,到處掛滿了花鳥蟲魚的各種燈飾,其間寶馬香車、俊郎美女絡繹不絕,當真如仙境一般。

  自盛唐起,金吾不禁之夜,果真便最是繁華。

  饒是賀南風,闊別再見此番盛景,也不由得心底感慨萬千。隨即就見一身白衫的賀承宇上前下馬,向幾個妹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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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前面橋頭龍鳳彩燈最好看,我們也去瞧瞧。」

  幾人應下,一起向石橋走去。未行幾步,賀南風便被衝出來的一人拉住了手。

  「南風,你也來了!」

  柳清靈一臉興奮,全然不覺身後紅箋的驚愕與厭煩,這柳家小姐怎麼跟狗皮膏藥一般,走到哪裡黏到哪裡。

  來得這般準時,想必是一早就同大房幾個通了氣的。虧她們不覺厭煩,還假裝並不熟識。

  賀南風一笑,不動聲色地把手抽了出來:「上元佳節大家都來,我自然也要來的。」

  說完,便對賀凝雪一個淡淡眼神,對方立即會意,從另一面將妹妹拉走,一面打岔道:「聽說那今年的花燈耗了上萬兩銀子呢,妹妹你知不知道?」

  「倒不曾聽說。」

  「二姐也是聽丫鬟講的……」

  柳清靈察覺對方刻意,不由顯露出幾分委屈來,可在場的都是女兒家,並不會覺得憐惜,唯一男子賀承宇卻也是從父親口中聽說過她給妹妹畫本之事的,自然沒有好感,於是癟嘴半天無人理會,只好又收了起來。

  賀南風心中對她厭惡至極,但又知今夜對方自有用處,於是敷衍幾句,邀她一同前往,柳清靈自然笑著答應,卻再沒機會如往常一般挽住對方的手。

  長街盡頭的石橋名叫合歡橋,據說前朝時一男一女雙雙落水殉情後,橋頭便長出兩棵合歡花樹,而今已然頭圍般粗,隔著水流遙遙相望,似極了河漢織女牛郎,也似極了那對求而不得的愛人。

  兩樹合歡是兆京一景,而這石橋也成了許多男女定情許願之地。好比前塵的賀南風,明明已做了逸王世子妃,還是在此許願同宋軒終成眷屬。

  旁人都在驚嘆龍鳳花燈的華美,只有賀南風念及前塵不由微微出神。不久兩房男女便各自分開賞燈,賀南風同兄長和姐姐一齊過橋,賀雪嵐幾個則說要到河邊放燈。

  行至一半時,果然遇上宋家小姐,賀南風見兄長那邊欲說還休的模樣,便開口笑邀對方同行,接著便收到賀承宇狠狠幾個感激眼神。

  真是不成器,賀南風心中失笑。

  其實前塵時宋佩並未嫁到賀家來,賀南風也並不喜歡對方。不是賀家敗落被棄,而是這未來大嫂自己在成親前,就被那兆京內外有名的花花公子引誘失身,以父親賀佟脾性,自然將婚事作罷,賀承宇為此難過許久,認為是自己不夠好,才叫他人有機可乘。

  賀南風不知宋佩到底何時散了心的,但現在好似並無端倪,何況賀承宇真心喜歡,便也大大方方溫柔相待,喚對方「宋姐姐」。

  一行人在人來人往裡有過合歡橋,剛要下石階時,忽見那枝葉繁盛的合歡樹下正有一對錦衣男女掛燈許願,兩人都戴著入時的半臉面具,男子身長卻不夠挺拔,似乎上了些年紀。

  幾人只當尋常男女出遊,並沒有多餘關注,將要路過時,卻忽見一對少年嬉笑奔來,不期正撞到那女子身上。這一撞力氣不小,那女子驚呼一聲,便往樹下倒去,男子驚訝之餘救護不及,伸手抓了了空,嘴裡喊道:

  「月瓊!」

  千鈞一髮之際,幸虧自幼習武的賀承宇飛身而下,將那女子拉了回來。男子這才鬆了口氣,轉眼正要對來人感謝,側頭一見周遭眾人卻又愕然愣住,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懷信——」

  驚魂甫定的女子回過神來,先了開口,柔弱地撲到男人懷裡。卻不曾注意她這聲呼喚一出,身邊男男女女有多大反應。

  懷信,是賀家大房老爺賀傳的字,放眼兆京內外,也獨此一個。

  自南北朝來文人多喜《楚辭》,賀家也不例外。於是當初老侯爺便從《楚辭·九章》中選了四字作為兩個兒子的字,長子賀傳叫懷信,出自「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次子賀佟叫懷瑾,出自「懷瑾握瑜兮」。

  眾人正愣神之際,忽聞身後賀南風幽幽道:

  「伯父?」

  男人一怔,徹底斷了他草草告辭的打算。

  賀承宇也是愣住,將信將疑地重複了一句:「伯父?」

  一旁賀凝雪失笑:「難怪背影都覺得眼熟,原來是伯父。那這位美麗姐姐是——」

  男人無奈,只得摘下假面,故作鎮定道:「是我,我出來隨便走走。」

  「那這位是?」

  賀傳遲疑,悶悶道:「一個朋友。」

  僅僅是一個朋友,可不會在合歡下許願,也不會抱在懷裡。他這話出口,若晚輩識相便該不再多問,偏賀南風接著笑道:

  「方才聽伯父叫她月瓊?」

  賀傳一頓,沉默不語。

  「可是寫出『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的,那個才女聶月瓊?」

  兩人愕然,這是便去年賀傳走時聶月瓊揮淚所寫的《鷓鴣天》,雖說並未刻意隱藏,青樓姊妹知曉的不少,怎麼她堂堂文敬候嫡女,也能吟得出來?

  賀南風一笑,作出十分欣賞模樣,上前挽住對方手臂:「南風幾天前同二姐去鳴翠樓看首飾,便聽幾個靚妝姐姐在吟誦此句,南風還以為是不知曉的柳永遺作,一問才知竟是姐姐所寫,於是一直記在心中,不想今天遇上本人。」

  身後賀凝雪一怔,她們何時去鳴翠樓看首飾,又何時聽人吟詞了?然還是很快明白過來,笑著掩護道:「就是,三妹可是喜歡得緊呢。」

  賀傳神色更是不好,聶月瓊卻雙眸明亮,對賀南風露出笑意,道:「承蒙三小姐喜歡,月瓊惶恐。」

  當真是個極其純真的女子啊。賀南風心頭暗嘆,臉上笑意不減。

  「不知這位月瓊姐姐,是哪家小姐?」宋佩道。

  聶月瓊便一頓,假面露出的半邊臉頰羞得緋紅,沉吟不語。一旁賀傳也是臉沉似水,沒有接話。

  賀凝雪問道:「伯父?」

  賀傳無奈,半晌才悶悶回答:「月瓊她,她是倚紅館的清倌人。」

  眾人愕然,那不就是妓女麼?什麼清倌人,身在青樓哪有真正賣藝不賣身的。他堂堂賀家大爺,居然元夕夜同一個妓女看燈許願,這傳出去,賀家家風何在?文敬候府顏面何在?

  聶月瓊的臉色更加通紅,原本拉著賀傳衣袖的手,也默默收了回來。一旁賀傳看看晚輩們,又看了看她,神情十分為難。

  賀南風倒是一笑,似乎對她的身份並不在意,或者根本沒有聽懂什麼是倚紅樓,什麼是清倌人。依舊拉著對方柔聲道:「今日真是有緣,還盼伯父以後常帶月瓊姐姐來往,南風好討教如何寫詞呢。」

  果然跟她爹一樣,是個只曉得吟風弄月的傻子。賀南風隱約聽到一聲輕笑,不知身後柳清靈,還是一旁宋佩。但她毫不在意,只飽含期待的模樣,等著伯父賀傳回話。

  賀傳沉吟半晌,大抵也從小侄女溫和清澈的眼眸中感到些許鼓勵,淡淡笑了笑,點點頭:「南風既然喜歡,伯父就把月瓊姐姐帶回賀家,好不好?」

  眾人再次驚立原地。

  而這,就是賀南風要的回答。

  前塵聶月瓊除了那首表離情的《鷓鴣天》外,還寫有許多詩詞,記錄與賀傳的甜蜜過往,其中一首詩便是回憶今年元夕場景。

  「假面難遮檀郎意,

  遊人笑語燈如織。

  言說今生非是戲,

  合歡樹前與君知。」

  詩中不僅寫了今日的地點和裝扮,讓賀南風知曉如何安排,還點明樹前許願時有約定今生的話,且文風輕鬆甜蜜,可見圓滿。也就是說便在相遇前,賀傳正於郎情妾意中許諾要給她身份,讓聶月瓊沉浸於幸福憧憬。不期撞見賀家人,一下從言語拉回現實,故而賀傳方才那般為難。

  賀南風於是溫柔地給了鼓勵,以她文敬候嫡女,皇帝親封雙姝之一的身份,給猶豫在家族、地位和心愛之人間的怯懦伯父一點支持。讓他提前一年,在貿然撞破後,被動鼓起勇氣,向妻女攤牌。

  何況她一個十歲女娃,又不通民間妓優之事,除了賀傳自己,並沒人在意她的話是不是別有所指。

  聶月瓊聽完情郎的話,側頭深深看著對方,雙目含淚。在燈光映照里,顯得十分美麗。

  這幅詩情畫意,於賀家大房來說,必定是一場晴天霹靂。當殫精竭慮忙裡忙外的鄭氏忽然知曉夫君養了一年外室,還要把一個妓子娶進門來,臉色一定很精彩。

  賀南風微微勾唇,含笑看著眼前一切。待各自分別時,眾人恍然出神,還是覺得將信將疑竊竊私語時,回頭便見紅箋身旁少了一個人影。

  今夜出門時,賀凝雪的貼身丫鬟拉了肚子,於是賀南風便當場點了水香伺候二姐同行,為的便是這一場大戲。

  「水香說她丟了東西迴路尋找,向小姐告假。」紅箋道,臉上帶著同樣瞭然的笑意。

  想必賀雪嵐得知這個意外發現時,也會驚掉下巴。然後便快馬回府,同母親鄭氏急急商議。

  賀南風篤定,前塵的請君入甕之計今時必將重演,可有她在,便會讓鄭氏的請君入甕,變作引狼入室,從此大房不得安寧,更何談算計自己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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