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野無遺賢
2024-06-04 12:07:18
作者: 十年臥雪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臥在軟榻上,右手搭在被褥上,左手伸著,以便李騰空幫他把脈。他似乎還是第一次,在該處理公務的時候,躺著。
「十九,聽說你倆離開河東的時候,被士女圍著,一個下午都沒能動彈一步?」
「是。」
李林甫罕見地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好,很好。」
「大人,他們的所求,真的不多。」李騰空道。
「那是因為,他們從未見過長安。」李林甫閉上眼,「你對李縝的所作所為,有什麼看法?」
「看不透他。」李騰空已經寫好了藥方,敲了敲門,叫來愛奴,將藥方交給她。
「說說,仔細一點。」李林甫收起左手,搭在額頭上。
「他看似怕我,遇事就問我該怎麼辦。但實際上,他想做的事,從不讓我事先知道。」李騰空道,「他買了劉奉延的別業,送給了荔非守瑜,還給他尋覓了妻女。裴冕家的兩百一十三畝閒田,他也招募了些流民,重新耕種。」
「胖子跟隨他多年,這麼做,也說明不了什麼。」李林甫道。
「高尚將裴冕的田莊命名為『太平社』。我便以此與他說笑,問高尚是不是想當地公將軍,他說『是』。」
李林甫雙眼微睜:「那誰是天公將軍?」
李騰空不講話,只是看著李林甫。她那雙眸中,似乎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天公將軍啊。」李林甫長嘆一聲,「十九,他能看透你嗎?」
「不知。」
「東宮想拉攏他,他卻向羅希奭揭發了裴延齡與東宮交構的事。胡兒向他示好,他卻帶著高尚,殺了平洌。」李林甫翻了個身,「這豎子,究竟在想些什麼?」
「大人,師夜光,為何要毒害郭六娘?」
李林甫想了想,終於記起了這件事:「朔方軍中,有兩座山,便是郭子儀和李光弼。李光弼家在幽州,信佛。聽說師夜光還是他父親的上賓。胡兒此舉,便是想離間他二人吧。」
「就是說,這事,不是衝著他去的?」
「別小看了胡兒的肚量。」
就在此時,青圭急匆匆地敲響了門:「阿郎,不好了,鬧起來了!」
「何事驚慌?」李騰空開門問。
「阿郎,十九娘。今日南院放榜,禮部按照阿郎的意思,制科無一人及第。結果舉子們當即就怒了,要討要說法。東宮的人,趁亂大叫,說是阿郎把持科場!」
「現在,舉子們正準備沖承天門,說是要面見聖人啊!」
李騰空一聽,登時黑著臉看向李林甫,她本是想說,自己和李岫好不容易,才在河東替家門攢下的一點清名,就這樣被敗了個乾乾淨淨。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畢竟她是李林甫的女兒,光是這生養之恩,就壓得她無法指責什麼。
「讓王鉷去看看。還有告訴蕭炅和劉奉延,不要忘記了他們的職責。」李林甫淡淡地對青圭道。
「諾。」青圭應聲而退。
「你怎麼不走了?」李林甫打量著李騰空。
「待大人喝了藥,十九就走。」
「杜甫寫了首《飲中八仙歌》,你讀讀吧。」李林甫說著,從軟塌旁的柜子上,取來一本簿子,遞給李騰空。
怎知,李騰空動都不動。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世賢。」李林甫也不怒,自己攤開,讀了起來,「哈哈哈!飲酒,賞樂,罵哥奴!這就是他們的一天,但他們可知道,他們飲酒,賞樂的錢,都是這個該死的哥奴,一分一文地,給他們從河北,從江南,刮上來的!」
李騰空轉了個身,背對著李林甫。
「哈哈哈!說老夫把持科場,蒙蔽聖聽。可他們做了什麼?李齊物!在三門峽開鑿道路,結果路沒修出來,還導致大量石塊落入河中,使河水更加湍急兇險!還有這李适之,他月俸多少,祖產多少,能支撐得起每天如此規模的宴飲嗎?要不要老夫派御史,去查一查河南府,看一看,修築上陽、積翠、月陂三道堤防時的物料用度、勞役用度、財帛去向!咳咳咳咳咳……」
「至於韋堅!你也看見了,河東的事,都跟他,脫不了關係!咳咳咳……」
這時,愛奴端著已經煎好的藥走了過來,李騰空遂往前幾步,將她截住,自己將藥端了進去。
「十九還讓他們給大人泡了一杯桑葉菊花。」李騰空端起藥碗,喝了一小口,又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給大人去去肝火。」
說完她手一伸,將柜子上的沙漏倒了過去。
與李林甫房間的死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已炸了鍋的皇城。
承天門前,是林立的軍士,他們甲冑明亮,刀槍鋒利,臉色緊張。似是在防備大敵。不過這一次,他們的敵人,不是三百玄甲軍,也不是三百羽林軍。而是三千士子。
士子們雖然不會硬闖龍武軍的防線,但卻有志讓聖人聽見他們的聲音。所以,他們架起了人梯,將一個嗓門最大的舉到丈余高。
「常科進士中榜二十三人,狀元楊護!出身弘農楊氏,二王三恪!榜眼,崔昌,出身清河崔氏……無一人是布衣!制科,無一人中榜!」
「諸君!今科春闈,聖人特設制科,意欲招攬天下賢才,共創盛世。但哥奴把持科場,達奚珣為其爪牙!李岩唯唯諾諾!致使天下布衣,無一人及第!我等自幼攻讀孔孟之書,聆聽聖人之教誨,甘為立仗馬乎?!」
「覆試!」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起初只是小小的一聲,但慢慢地,附和著越來越多,乃至於最後「覆試!」、「覆試!」的聲浪竟是響徹雲霄。
李縝也被夾雜在這些人當中,當然,他想脫身是很容易的,但他沒有,因為他想拉走岑參。
「岑兄,快走!」李縝是知道有些地方是有多恐怖的,拉著岑參就想走。
「李郎!為了這場春闈,我們傾注了多少年的心血?如今,被人這般對待,怎麼能不討要個說法?」岑參卻是氣得很,因為他的名字,也不在這進士的名單上,而他的才學,早就足以進士了。
「這裡是承天門!不是申訴之地!」李縝著急不已,「走啊!」
「沒走錯!就是要讓聖人知道!」他的聲音大了點,乃至於遭到身邊士子們的一眾反對。
「次山詩成了!次山詩成了!」忽地,有人大聲喊道,登時,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同一個方向,那裡,人梯正在架起,人梯頂端的,正是意氣風發的元結元次山。
「古有惑王,用奸臣以虐外,寵妖女以亂內,內外用亂至於崩亡,故為《至惑》之詩二章六韻二十句!」元結的聲音,雄渾有力,似能穿透,最為堅固的宮牆,以喚醒,那躲在裡面的昏君。
「好!說得好!哥奴誤國!」
「哥奴誤國!」
李縝聽得背脊發涼:「岑兄,走啊!不然又要進監獄了。」
「不走!」
那邊,元結輕輕揮了揮手,示意大夥先不要出聲。
「賢聖為上兮,必儉約戒身,鑑察化人,所以保福也:如何不思,荒恣是為?上下隔塞,人神怨昊敖惡無厭,不畏顛墜!」
「嘚嘚」「嘚嘚」
李縝似乎隱隱聽到,不遠處,有大隊馬軍在接近。
「走啊!」他做了最後一次嘗試。
「李郎,你走。我此刻若是走了,我們就再也回不來了!」岑參忽地雙手握著李縝的雙臂。
「啊?」李縝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只是怔怔地看著岑參。
「走!」岑參卻是堅定地一點頭,然後用力一推。
岑參的力氣,似乎大得很,李縝竟然憑著它,輕易就分開了本擠成一團的舉子們,他一路倒退著,越退頭昂得越高,漸漸地,視線中,就只剩下了,那被架在高處的元結。他正舉著書稿,慷慨激昂。
「聖賢為上兮,必用賢正,黜奸佞之臣,所以長久也……」
「砰」長棍結結實實地捅在元結背上,他立刻變成了一隻折翅的鳥兒,從人梯最頂端栽下,一點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代替他,出現在人梯頂端的位置的,是一群人馬俱甲的騎士。縱使是在石堡城的時候,李縝也沒有見過,裝備如此精良的甲騎。
皇城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去的,得先有憑證,而後再在監門衛處驗明並登記身份信息。
所以,九懷為了避免身份暴露,就在安上門前,與李縝等人分開,蹲在路邊等。但當蹲下,眼淚,就如缺堤了一般,一串串地往下流。這裡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她本不應如此失態的。
故而,初時,她還因為止不住眼淚而驚恐,但後來發現,任她如何哭,都沒有人將目光分她一些,更莫論駐足了,因此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也哭得,更放肆了。
哭著哭著,她眼前,忽然多了一方手帕。
「將……義父!」
「陪老夫,去橋頭站一會吧。」吳懷實將她扶了起來,用身子擋著她的臉。
兩人來到橋上,這裡滿是那些想趕過去,招個進士當郎君,但卻因為來遲了,而無法如願的人。既然上不去,兩人便只好站在河邊。
「可是和他之間,遇到了什麼問題?」吳懷實問。
「沒有……」九懷搖搖頭,「很好,真的很好。」
「丫頭,知道為何,老夫那天,只給你加了花簪,沒給你加鳳冠嗎?」
「啊?」
「因為,加了鳳冠,你就真的成年了。」老將軍側著,低著頭,「而成年後的世界,除了喜、怒、哀、樂,還有成功與失敗。」
「但與孩提不同。孩提遇到失敗,可以哭,可以鬧,甚至可以假裝尋短見,以從父母那裡,尋求補償。所以《詩》才會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九懷站不住,蹲了下去,雙手用力擠著臉,擠壓著不斷下滴的眼淚。
吳懷實見狀,也撐著膝蓋,慢慢地蹲了下來。
「可成年後,你難道還可以,像孩提一樣,去向父母索取嗎?不能,你只能往肚子裡咽,因為你也不能讓你身邊的所有人知道,你無法承受失敗,那樣,他們都會背你而去。」
「老夫今天,就教你最後一課,如何坦然面對失敗。」吳懷實蹲不住,站了起來,「失敗的原因,多種多樣。或先天占優,或才情更甚,或兩樣具有。」
「義父,怎……怎麼……什麼都知道?」
「哈哈,丫頭,老夫也是過來人啊。」吳懷實指了指雙腿間,「對男子而言,還有什麼,會比失去這裡更痛苦?但老夫可曾自暴自棄?」
「記住了,永遠不要妄自菲薄!」
「老子說過,夫唯不爭,故天下無能與之爭!」吳懷實豎起第二根手指,「因為永遠有人,會優於你,這麼一點點。所以,爭到最後,只能自取其辱。」
「那要怎麼做?」
「接納她。」吳懷實肯定道,「天地很大,容得下兩個人。實在不行,你就退一步。」
「孔子說過,學如不及,猶恐失之。」吳懷實豎起第三根手指,「永遠不要停止學習。不是為了有一天,你能超過對手。而是為了,你不至於被對手碾壓。」
停頓了一會兒後,吳懷實豎起第四根手指:「永遠要拿著,自己的刀!」
「自己的,刀?」
「是啊,有了它,你進,可建立功業,退,亦能安身自保。」吳懷實伸出手,幫九懷站起,「這些,本應是你的阿爺教你的。但可惜,他,沒能做到第二點。所以,他的刀,最後要了他的命。」
「義父……」
「丫頭,課上完了,往後的路,要靠你,自己去走了。」吳懷實說著,眼角也不由得滴下兩滴濁淚,他本想再摸一摸,義女的背脊,但最後,還是止住了。
右相府,沙漏中的最後一粒沙,也漏完了。
李騰空還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這表明,藥和茶,都沒有被人動過手腳。
但李林甫,卻還是沒有端起來喝,因為他的目光,早被一張由一名叫輔趚琳的內侍送來的竹紙給吸引了:
……如何反是,以為亂矣?寵邪信惑,近佞好諛;廢嫡立庶,忍為禍謨!
「好大的膽子,竟敢提……咳咳……咳咳……」
「右相,這些舉子還找來了左相李适之,劉將軍驅散他們的時候,李适之,已經到了安上門外。」輔趚琳弓著身道,「袁大將軍說,聖人也知道了這事,所以希望,右相能給個說法。」
「天寶元年,老夫便說過,東宮就是靠,替廢太子翻案的由頭,來結黨!李适之如今主動站出來,不正說明,他交構東宮,圖謀替廢太子翻案?」
「李适之此舉,自然是自尋死路。只是,聖人認為,布衣無一人及第之事,確實需要一個解釋。」
李林甫聞言,憋著笑,頭一抬,正想說話,不想,卻正看見,十九娘越來越沉的臉,於是道:「十九,替老夫取紙筆墨來。」
「不知,右相打算如何解釋?」輔趚琳見李林甫如此正式,忙問道。
「可曾記得,上元夜,聖人曾言:天佑大唐,萬邦咸寧?」
「萬邦咸寧?」
李林甫點點頭,拿起筆,染飽了墨,邊寫邊道:「《書》曰:嘉言罔攸伏,野無遺賢,萬邦咸寧。所以我大唐,已是野無……哎,十九,別走……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