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丈量步車
2024-06-04 12:06:52
作者: 十年臥雪
秋天,也是官府收稅的時候。李縝作為司倉參軍,得逐個逐個縣去查一次,一來是攤派稅額,二來也是要摸清楚,這河東八縣裡,究竟哪些縣還有餘糧。
只有摸清了這各縣的財政情況,等到朝廷那邊要加收折色的時候,他才不至於會因為跑錯了地方,而耽誤了收取折色的時間。需知,這秋賦之後,就是官員的歲考了。要是連賦稅都收不齊,那這歲考,也別想合格。
李縝出去轉了一個月,既曬黑了,也瘦了一圈。於是,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有間茶肆搓一頓,以好好補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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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父,女兒還以為,你不要這店了呢!你看看,都成什麼模樣了!」野草圍著圍裙,叉著腰哼道。
「你這是當上大廚了?」
「洗碗,洗菜呢!」野草白了他一眼,「你請來的夥計,當初都說是告個假,回去收麥子。結果,到現在也才回來了十幾個,哪夠人手啊!」
「怎麼回事?現在糧食也收完了,地也轉手了吧?」李縝記得,當初的政策是,今年秋收之後,佃戶們現在耕種的土地,就得由官府回收,並再次分配。
「劉有財,進來告訴東家,發生了什麼。」野草高聲向門外喝道。
不多時,一個皮膚黑成炭,衣衫單薄,滿臉又深又長的皺紋的農人就沖了進來,朝李縝一頓點頭哈腰。
劉有財也不怎麼會說雅言,李縝雖然也自學了一點,不過也還是不能做到正常交流。所以,野草就留了下來,充當翻譯。
「劉有財說,根據倉曹的文書,這一年的糧食,是他們這些佃戶的。可剛到收到的時候,就有大戶說,劉奉仁搶占了他們的地,現在他們不僅要收回自己的地,還需要獲得補償。所以,強行逼迫這些佃戶,將地里的糧食,都割下來,無償交給大戶。」
「為何不報官?」李縝驚怒,驚的是佃戶們為何如此良善,怒的是,這些大戶也太過猖獗,竟敢無視官府的文書。
「關有糧就是想保住自己的糧食,而被他們活活打死了。張叔子說要替大家去衙門告狀,結果再也沒有回來。」野草說到這,也不禁嘆了聲,「也是可憐。」
「那其他人去哪了?」
「大戶們說,他們的地,也需要佃戶來耕種。所以,許多人,就又留了下來,成了這苗、王等家的佃戶。」
李縝不說話,但右拳卻是越握越緊。
「出去,出去。」野草一個勁地朝劉有財打眼色。
劉有財於是帶上門出去了。
「女兒以為,這些大戶就是聯手欺負義父,讓義父的名聲掃地,往後好與他們和光同塵。」
「你有何良策?」
野草見李縝嚴肅得厲害,慌忙收起嬉笑臉,正式道:「《河東日報》現在每天都能賣出三四百份。女兒以為,不妨將大戶們強奪劉奉仁的隱田,逼死佃戶之事,刊登出來。」
「這有何用?」
「用處可大了,自古講的,可都是師出有名。這奪田殺人之事,可歷來都是犯罪。而且,這在書報上刊登他們的惡事,不過是損了他們的名聲,尚未觸碰到他們的核心利益。這些人也不至於立刻就與義父撕破臉。相反,如果他們之中,有心志不堅定的,說不定,就會想辦法,向義父示好,退還隱田了呢。」
「拿著。」李縝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收好了。」
「這是?」野草接過來一看,眼神一恍惚,因為這是一份蓋有戶曹公章的文書。
「從此刻起,你便是自由之身。」李縝說完,起身離去。他現在要去找高尚,並和高尚一起,琢磨一篇措辭能令人肝腸寸斷的文章,來控訴這些吃人的河東的官紳,以激發河東士女同情弱者的心理。
「女兒,跪謝義父!」野草對著空氣跪拜,在抬頭的那一剎,她忽然覺得,眼中有壓不住的淚意。
高尚最近的工作,也很忙,因為秋天,也是裴寬向朝廷匯報,這一年的檢察還有榷鹽鐵工作的成果的時候,因此需要判官幫忙書寫大量的文書。不過,由於裴寬已經徵辟了裴延齡來承擔一部分的文書工作,所以,高尚真想抽空,也是能抽得出來的。
「王承禮相當於叫上了整個河東郡的大族,來向你施壓啊。」高尚聽完事情的始末後,不由得嘆道,「我前幾天,還去倉曹查過,裡面待分配的田畝,還是寫著一萬畝。」
「也就是說,冬季分田時,他們又要玩縮繩隱田把戲了?」
「我忽然在想,王義信會不會就是因為太清楚他們的把戲了,所以才會死?」
「你不說,我還把張俊忘了。」李縝笑道,「他招了嗎?」
「劉奉仁的長子,四月份就去了盧龍。走的時候,還帶著一車帳簿。」高尚道,「其它的,他估計也不知道了。」
「看來,我們可以在《河東日報》上,來一個連載。」李縝心生一計,「我去鼓搗個東西,配合這《河東日報》讓他們知曉,我們的厲害。」
「你很瘋狂。」高尚笑道,「得提醒你一句,這不是隴右,你身邊,就只有一個胖子,刀、槍、弓都湊不齊。」
「十三郎,知曉如何縱橫捭闔的人,不過是一丈夫。而知曉這一分田地、一棵桑樹,才是做大事的根基的人,才是真英雄。」
高尚看著李縝漸漸變得模糊的背影,忽然心口一顫:安祿山,確實比不上他。
李縝去了趟澄品軒,把林維章拉到澄品軒的後院,這裡堆積著各種各樣的竹子,
「我想在繩尺上加上刻度,用來丈量土地。」李縝道。
「可當下只有繩尺,這上面可沒辦法標註精準的刻度。」林維章道。
「尋常的繩子,確實沒有辦法,但如果用竹料,就能把刻度加上去了。」李縝指著一根竹子,「竹篾柔韌度適中,而且比繩子寬。正好可以用於書寫數字刻度。」
林維章立刻叫來兩個工匠,用刀片剖下竹篾,再選取其中寬度大致一致的,用銅絲紮起。
工匠們製作竹篾的時候,李縝則畫了張圖紙,不過不是畫在紙上的,而是用一小塊紅磚殘片,畫在地上,這樣,他就不必拘泥於紙張的大小,可以將圖紙畫得很大,方便工匠理解。
「這個看起來,有點像是墨斗?」林維章道。
「是,不過它現在,應該叫丈量步車。」李縝道,「首先,準備兩根各長一尺三寸的木條。每根木條的兩頭都挖出長四寸,寬三分的凹槽,再將木條做成十字型,那個凹槽就是放蔑尺的地方。」
李縝拿著兩根木條比劃著名。
「可這個大匣子又是做什麼用的?」
「它的外形,與墨匣相似,但不需要底蓋。而這個木頭架子,則要安放在匣子裡面,必須固定。」李縝說著,指著兩條木棍的交叉處道,「然後,再在這個交叉處,安裝一個搖把。如此,交叉處如墨斗,可以攪轉,實現篾尺的收放。」
「應該可以做出來,不過需要多試驗幾次。」林維章道。
「錢不是問題。」此事關乎到河東百姓的貼身利益,所以李縝出手很是大方。
吩咐完製作丈量步車的事後,李縝找來紙筆,開始默寫乘法口訣和平方表。
其中,乘法口訣早在戰國時期便已問世,不過卻是收錄在《荀子》、《管子》、《淮南子》等書中,普通的農夫根本沒有錢財去學習。而平方表,就更不用說了。
「東家是想在報紙上,刊登這個?」林維章握著紙張問。
「是,尤其是這《九九歌》,最好能編成童謠傳唱,讓街頭巷尾都知曉。」李縝道,「如此,就算測量的人想虛報田畝的周長,大家也不會因為缺乏最基礎的算數的知識,而受騙了。」
李縝一連三天,每天處理完公事後,就一頭栽進澄品軒里,解答工匠的疑問,並跟蹤丈量步車的製造進度。因為,在他看來,這丈量步車,才是打敗河東豪強的利器。
而為了保護澄品軒的安全,李縝讓胖子和郭晞都搬了進來,以防閒雜人等前來滋事。
「李郎,文章我寫好了!真是酣暢淋漓!」高尚捧著一沓文書,沖了進來,「三千餘言,足以揭露他們的醜惡面目。」
李縝接過高尚寫好的文章一看,只見標題駭然寫著「吃人」二字!第二行則是:三十郎子慘死,五十佳人家破,竟是因為它!
「好!十三郎,有此雄文,何愁不勝!」
「你可想好了,此文一出,就再無回頭之路了。」高尚說著,翻到最後一張竹紙上,因為那裡還印著幾個血手印,「這些人里,有關有糧的幼子,張叔子的遺孀,他們都原意出庭控訴苗、王等家的罪行。」
李縝看著那幾個淋淋的血手印,心頭忽地一緊,一首詩,忽地蹦進他的腦海:「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哼,你想獨自當這個大英雄?沒門!」高尚忽地戳了李縝的左腰一下。
「十三郎也說了,王義信不過是沉默不語,他們也容不下,更何況是清丈隱田?」
「李縝,我告訴你,我高不疑就是為了做大事而生的。所以,這一次,你別想拋下我!」高尚說著,邁步走向後院,「林郎,出來,後天的報紙,刊登這個!」
「慢著,慢著!」李縝趕忙拉住高尚,「此時,登這個,為時尚早。」
「哦,怕了?」
李縝不理會高尚的輕蔑之色,將他拽到後院:「你看這個。」
「這是墨斗?」
「它叫丈量步車,上面有精確的刻度,再配合推步聚頂法,可以精確丈量到每一分毫的土地。所以,只要我們重新將劉奉仁的地測量一遍,就能當場戳破他們縮繩隱田的把戲。」
「到時候,我們再將這一事實,配合十三郎的雄文,一併刊登。這才是做大事!」
「哈哈哈哈!我就喜歡跟李郎做事,步步為營,滴水不漏。」高尚拍了拍李縝的肩胛,「依你。」
李縝之所以決定再等幾天,是因為與丈量步車相配套的推步聚頂法,他還需要時間來捋順,畢竟,數學不好的人,只能靠死背,而死背,是最容易出錯的。
而為了驗證這推步聚頂公式的正確性,李縝決定,用裴冕家的那兩百畝妖田作為例題,自己推演一次。為此,他一連幾天,都茶飯不思,甚至連公文,都要依靠裴冕父女來幫忙批閱。這種狀態下,他對外界變化的敏感度有多低,就可想而知了。
這一天傍晚,李縝又抱著一個大布包,裡面裝著推演的書稿,離開公廨返回官舍。他推演得太投入,乃至於連路都沒有好好走。所以,不多久就「砰」地撞在了別人身上。
「抱歉,抱歉。」李縝仍沒抬頭,往左邊一探步,就想繞開這人繼續走。
怎料,這一次,他結結實實地撞在了牆上。
「噗嗤」是女子的笑聲,且這聲音,有點熟悉,但卻是許久沒聽過了。
「誰?」李縝大駭,忙抬起頭,卻見面前站著一個鐵塔一般又高又壯的人,而這人身後,站著一個身穿水藍色襦裙的小娘子。
「小……小曦?」李縝忙用左臂夾著布包,右手揉了揉眼睛,「是你?」
「一刀扎氣海,你躲得開嗎?」李騰空背著雙手,語氣平淡。
李縝看了看自己剛才一頭撞上去的那個鐵塔,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人身上,有很明顯的軍旅氣息,估摸著是右驍衛或是李林甫從不知那支邊軍中拉來的精銳。
「你贏了。」李縝道。他承認,如果這個人是刺客的話,就剛才的那一撞,自己現在就已經躺在地上了。
「你……你為何來這偏遠之地?」李縝又問。
「修道之人,雲遊四方,很奇怪嗎?」
「呃,不奇怪。只是我在這河東許久,卻還不知道,哪裡有名山古府。」
「榆木!」李騰空說著,伸手一捋李縝的衣袍,「也不知曉,整理一下儀容。」
「啊……讓你見笑了。」
「不請我坐一坐?」
「啊,你想吃什麼?這個點,草市該還有賣魚鴨的。」
「你確定?」
「呃……還是去有間茶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