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倉曹之死
2024-06-04 12:06:30
作者: 十年臥雪
五月的長安,已隱隱有了酷熱的勢頭。聖人為了躲避暑氣,決定起駕驪山,並且特意吩咐,除了高力士和袁思藝外,左右監門衛的人,都不需隨行。
吳懷實也因此有了出城的機會,他騎著一頭又老又瘦的驢子,也沒帶隨從,就這樣孤身來到灞橋邊的那條小村落。
「老夫天天擔心著你,你倒好,在這吃了睡,睡了吃,都吃出小肚子了。」他一見九懷,就開了個玩笑。
「又拿我尋開心了。」九懷走路的時候,動作仍不自然,還不時要伸手捂一捂腰。
「李郎的信,老夫收到了,也去查了廣運潭的津署,發現劉奉仁家的船,每次在廣運潭卸貨的時候,只有兩千五百斤的鐵石。沿線的渡口也查過了,但都沒有他們卸下過鐵石的記錄。」
「這是否能證明,他們確實在走私?」九懷問。
「得有實證,但要抓劉奉延,也不是易事。」吳懷實道,「我們最好,能多一些盟友。」
「虢國夫人如何?」九懷道。
「她確實好,但如何能讓她與劉奉延起衝突呢?」吳懷實問。
「王子奇死後,盛通櫃坊被瓜分了,其中,以劉奉延得利為最多。而李郎在去河東之前,就曾提起,想辦一家櫃坊,虢國夫人也是同意了的,只是這辦櫃坊所需的公文甚多,至今沒來得及落實。」
「你是說,憑楊家的胃口,一定會與劉奉延產生利益糾紛?」
「一個精明的商賈,會將對手扼殺在萌芽之時。」
兩父女對視一眼,都笑了。
「還有件事,你得知道一下。」吳懷實道,「玉真觀中,來了個新的女冠,許靈素,跟小曦住一個房。」
「此女是何背景?」
「工部屯田司中一位吏員的女兒,沒有破綻。」
「很奇怪嗎?」九懷聞言一嘆。
李騰空性格極好,玉真觀中的袇房是四人間或二人間。因此,李騰空有一個背景乾淨清白的室友,是一件完全不值得奇怪的事。
「在特殊時候,特殊的人身邊,發生的每一件看似最平常不過的事,實際上,才是最危險的事。」吳懷實道。
「但這話,小曦能信嗎?」
「有能力讓別人相信你的話,你才能走得更遠。」吳懷實道,「另外,你打算裝死裝到什麼時候?」
九懷想戲弄一下吳懷實,於是左眼一眨,調皮道:「我聽說,只有死了的人,才會永遠活著?」
吳懷實聽後,略一沉吟,而後起身走向廚房:「只有刺客,才不會希望有人認得自己。而作為棋手,你要做的,就是讓別人,只認你這張臉。」
「可這劉奉延,會不會也像這郭行先一般,用刺客啊?」九懷忽然想起了一件差點被她忘了的事。
「奪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吳懷實從翁中取出幾個麵餅,「你吃幾個面?」
「一個吧。」
「身子恢復的時候,就該多吃點!」吳懷實將四個麵餅扔進盤中,再用筷子將其攪開。
九懷翻了個白眼,繼續道:「還有一人,我一直覺得奇怪。」
「何人?」
「達奚盈盈。她既與汝陽王有關,又是壽王門下,郭行先與她,又是關係不淺。」
「她是汝陽王在太真進宮後,送給壽王的。所以,很受壽王寵愛。至於壽王,老夫其實一直猜測,他會對太真進宮的事,不滿。」
「這可是滅族之論!」九懷大驚。
「你知道為何當年,聖人就是不能下定決心,讓壽王當太子嗎?」吳懷實卻是更大膽了些。
九懷搖搖頭。
「因為當年,武惠妃生的幾個兒子,全夭折了。聖人便將壽王,交給大哥寧王撫養,寧王一家,對壽王是視如己出,並照顧了他十餘年。」吳懷實說著,將鍋蓋蓋上,等到水蒸氣從鍋蓋的透氣孔中噴出時,才繼續道,「最重要的一點是,壽王一出生,就被立刻送到了寧王府中。聖人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已經七歲了。」
九懷皺眉道:「我聽說,見過寧王嫡長子汝陽王的人,都說他跟壽王是一樣的:姿容妍美,聰悟敏慧。」
「是。」吳懷實點點頭,將鍋中的面撈了出來,「異父異母的兩個孩子,卻是如此相像。」
「怪不得,達奚盈盈會說,壽王需要錢。」九懷想起了李縝那天的交代的事,「原來是想做大事。」
「趁熱吃吧。」
「這也太多了,筷子都插不進去!」
「哈哈。」吳懷實還頗為得意,「丫頭,你還記得,咱爺倆上一次這麼吃飯,是在什麼時候嗎?」
「兩年零七個月?」九懷搖搖頭,吳懷實吃住基本都在宮裡,而她則在平康坊,確實很難相見。
「丫頭,有夢想是好事,但也要當心啊。要是一步踏錯,你就算是想,再像今天這般,與最親的人吃頓飯,也是不可能的了。」
兩人正吃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嘶聲。
吳懷實目光一寒,左掌豎起,示意九懷不要出聲,右手已從腰間解下短弩,對準了大門。
「咚咚咚」
「九懷娘子,你在裡面嗎?我是小曦。」
吳懷實微微側頭,看向九懷:「認識?」
「右相的女兒。」九懷道,「那天,就是她替我療的傷。」
「別告訴她,我在。」吳懷實收了短弩,捧起自己的餐具,走向廚房。
九懷還想說什麼,但吳懷實已經從窗戶處翻了出去。
「小曦,你……」九懷剛開門,後半句話就說不出來了,因為李騰空今天的打扮很奇怪,既不戴蓮花冠,也不穿道袍,而是一身男裝,還戴著幞頭。
「六娘的藥方,你看過沒有?」李騰空剛邁進屋子,就將門關上了。
「沒啊,我又不懂藥……」
李騰空從袖中取出一張竹紙,拍在木桌上:「她每日服的藥中,有這四味,川貝、草烏,麥冬、木耳。」
九懷苦笑著聳肩:「我真不懂。」
「這幾味藥,藥性相剋,尤其是這川貝和草烏,混用易中毒。」
「中毒?!」
「幫我查個人,師夜光。」李騰空的手指點在藥方的最後處。
「他是誰?」
「便是給郭六娘診病,抓藥的郎中。」
「慢著,慢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九懷頭大如斗。
「那天,六娘來找我救你的時候,我便覺得她氣色不對。所以在車上給她把過脈,又問了她最近吃的是什麼藥,她昨天,便將藥方給了我。」
「可能被請去給六娘看病的,定不會是騙子。」
李騰空聞言,繞過桌子,一步一步地逼近九懷。
九懷一步步地後退,直到被抵在了牆上:「你,你為何這樣看著我?」
「你可是不信我?」
「不,不是的。我只是……你要我如何做?」
「查清楚,這師夜光究竟是誰,又是如何,能被王氏請去,給六娘診病。」
「好,寬,寬限我兩日……」
李騰空這才收回了揪著九懷衣領的手:「還有一事,岑參在瓊樓茶肆輸了五百多貫,欠條就在達奚盈盈手裡。我看,你躲在這享福的美夢,落空了。」
「他不玩骨牌的啊?」九懷撓撓頭。
「可他喝醉了!」
九懷捂臉,事關這遇人不慎,把酒言歡,一覺醒來,發現已欠下舉債的套路,她是見得太多了,只不過沒想到,今天這事竟發生在身邊的人身上了。
「對了,小曦,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問。」
「聽說,你有個道友,叫許靈素?」
「好啊你,竟敢監視我?」李騰空忽然調皮起來,伸手一掐九懷右腰。
「啊,不是,不敢的。」
「她交給我,你去辦達奚盈盈和師夜光。」
「諾。」
太陽又一次落在西山後,河東郡雖不如長安那般富饒,但也是萬家燈火。
裴寬換上了便服,帶著李縝和高尚前去參加王承禮的宴請,以慶賀他第八個兒子滿月。
「銀制的長命鎖?哎呀,裴公,這可使不得啊。」王承禮牢記著裴寬那天什麼禮物都不收的事,因此儘管這長命鎖象徵著祝福,但也開口拒絕。
「今日是私宴,而且這鎖雖是銀,但也不過二百來錢。」高尚解釋道,「合乎《唐六典》中的規定。」
「哦,多謝裴公,多謝裴公!」王承禮這才喜笑顏開道。
三人被帶到王府的正廳,裡面已經坐滿了人,共計二十餘,基本是河東郡的官員及王府的親戚。
「哎,這似乎不見倉曹王義信?」裴寬眼尖,一眼就看出在場的官員中,少了個人。
「唉,此事現在不宜開口,待宴席過後,再如實告知裴公。」王承禮道。
由於有這段插曲在,所以這滿月酒也喝得不怎麼愉快,僅大半個時辰,就匆匆散了。
「不瞞,裴公,這王義信自打從猗氏回來後,就受了驚,一直臥病在床,今天申時初,家人竟來,報,報喪了!」
李縝和高尚一聽,登時睜大了眼,兩人心中都明白,王義信不是嚇死的,而是有人希望他是嚇死的。
「李縝,高尚。立刻去王義信家看看。」裴寬也是果斷,當即道。
「諾!」
兩人領命,不待王承禮說什麼,便沖了出去。
「此事,定有蹊蹺。」高尚在李縝耳邊道,「我看,他們選擇在今日動手,就是希望,能借著王承禮的滿月酒,來給他們爭取一個時辰來銷贓。」
「所見略同。」
兩人拼命地策馬,就像兩支離弦的箭一般,奔向王義信的家。可這王義信,卻並不住在城中,而是住在城郊的別業里。因此,兩人必須先從南門出城,但這南門已經關了。要出去,就得走流程,這一耽擱,就是小半個時辰。
不知是不是因為事發太過突然的緣故,王義信的別業從外面看上去,還與平時並沒兩樣,只有那眼帶淚痕的管家,在告訴客人們,這宅子出了變故。
「我們是河東採訪使的屬官,特來悼念倉曹,並將裴公的問候,轉達給諸位。」李縝道。
「多謝二位,裡面請。」管家在前引路。
管家將兩人帶到大堂中,此刻棺槨、靈牌等都未置辦好,所以,大堂還是往常的模樣。
「二位稍等,小的去請夫人。」
「我們要去查看屍首。」高尚在李縝耳邊嘀咕,「不然無法知曉,他是怎麼死的。」
「你會驗屍?」李縝問。
「不會。但若是他殺,不會毫無痕跡。」
「小心打起來。」
「哈哈哈,你我是奉裴公之命而來,誰敢?」高尚已經擼起袖子。
不多時,便有兩名丫鬟扶著一位連路都走不穩的中年婦女走了出來。女子確實是悲痛欲絕的,剛欲道個萬福,怎知腿剛彎,整個人就摔倒在地上了。
「管家,能說說,當時之事嗎?」高尚趁著李縝去安慰王妻的時候,問管家道。
「阿郎自從在猗氏回來後,就病了,晚上會夢囈,說『不要殺我』,請遍了河東郡的名醫,都說是心裡受了驚嚇,要靜養。怎知,就發生了這種事。」
「能帶我去看看遺體嗎?」高尚問。
「嗚嗚嗚」王妻聽了,不由得哭天愴地。
「這個……」
「王倉曹之所以會因驚嚇得病,是因為他負責的鹽鐵,都出了問題。我們今日來,除非帶來裴公的慰問,更重要的事,證明他的清白。以防有心之人,將自己的罪責,都推到王倉曹身上。」李縝道。
「夫人,此話也是有道理的。」王妻右手邊的那個綠衣丫鬟憂心匆匆地對王妻道。
王妻這才點了點頭。
李縝向高尚使了個眼色,於是兩人一併跟著管家來到王義信的臥室。
「今晚,阿郎是準備去吃王太守的滿月酒的,但都申時三刻了,卻還不見出來,敲門也不應。我們便撞開了門,但卻都晚了。」
兩人進了門,見床榻上用床單蓋著一具身體,除了床榻外,房中還有一個衣櫥,兩個書櫃,一張案幾。
高尚見案幾的左半部分,文書擺放得很整齊,而右半部分,放著幾個橋樑和水車的模型,但其中一個,已經傾倒,還有兩個,則有被砸崩了的痕跡,便欲走過去看。
但腳步剛動,就被李縝扯住了衣袖。
「何事?」
「地上有血。」
此言一出,高尚立刻嚇了一跳,慌忙低頭一看,果然看見,偏紅的木地板上,有幾滴已經乾涸的液體。
李縝看向管家,管家約一個彈指後,才「啊」了聲:「不可能,阿郎身上並無傷口,如何會有血呢?」
「你們進來的時候,倉曹就躺在床上了嗎?」李縝不答,而是問了一個問題。
「不是,老爺那時倒在地上,胡床都翻了,應該是坐在案几旁的時候,發病的。」管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