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立足
2024-06-04 12:03:16
作者: 十年臥雪
右相府是明亮而壓抑的,所有人一旦進了相府的門,都會變得戰戰兢兢,無論是那身披紅袍的高官,還是地位卑微的庶仆。索鬥雞,肉腰刀,自古只有起錯的名字,哪有喊錯的諢號?
裴冕早嚇癱了,什麼拜相封侯,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都被他扔到了九霄雲外,他現在只想立刻回家,抱著妻女,連夜逃回河東,躲進他小時候的避風港灣之中。
李縝雖仍步履從容,但內心也是不好受,因為他無法控制李林甫的想法,若是右相的怒火過盛,選擇一拳砸下來,那他自然是要粉身碎骨的。
但李縝也已別無選擇,因為他若是不能搶在吉溫之前,獲得李林甫足夠的信任,那麼軍籍的問題一旦被吉溫引爆,他甚至會連見李林甫以自辯的機會都不會有。屆時,無論他是楊玉瑤的義弟也好,九懷的情郎也罷,這些人都保不住他。
「呃……啊……唔~」裴冕被一腳踹翻,雙手用繩子捆了起來,再被一塊破布堵了嘴。
對李縝,李林甫的態度則很是奇怪,不捆不綁,也沒讓護衛拿刀架著,而是像上次一般,由青圭領著,走向院落。
相府很大,且包含一座長安罕見的,江南景致的園林,李林甫背著雙手,立在一座六角涼亭後,挺拔如山,他身後,是甘、遺、愛三婢,都拿著短矛。
李縝悄悄打量著三婢,甘奴依舊凶戾傲居,遺奴神色狠厲中,帶著厭惡,愛奴還是那般暖味不明,調皮地眨了眨眼,算是打過招呼了。棠奴依舊不知跑哪兒去了。
「小子李縝,見過右相。」李縝等青圭退下,才叉手向李林甫行禮。
「唔唔唔唔唔……」裴冕本被控制著,但仍舊掙扎著跪倒,「唔唔」地發出聲音。
「本相厭噁心口不一的人。」李林甫道。
「唔!」裴冕立刻被一把寒氣逼人的匕首架住脖頸,登時嚇得豆大的汗珠爬滿了臉。
李林甫卻不管他,對李縝道:「李縝,你說不願對付東宮,為何又替本相查出了裴冕?」
李縝心中狐疑,因為他不知道,李林甫這般說,是故布迷煙,還是棠奴對李林甫隱瞞了一些事,導致李林甫知道的事,與他所設想的,存在些許偏差。
「回右相,在隴右,我們都講究『恩仇必報』,右相替小子洗清冤屈,便是有恩。」李縝點到即止。
「唉,隴右~」李林甫搖搖頭,「若本相為節度,又如何會有這般多,兄弟相殘的事。」
「押下去。」李林甫對著裴冕,手一揮道。
立刻有衛士撲倒裴冕,將「唔唔,嗯嗯」的他押走了。
李縝想說話,但又意識到,此刻不是求情的時候。
幸虧他沒開口,因為李林甫下一刻,就亮出了腹中的劍。
「李郎,你的父母門第皆無考,本相雖不注重門第,但你又偏姓李,這讓本相縱使有意,禮法也是難為啊~」
「右相?」李縝十分驚訝,「這是何意?」
「哦~」李林甫扮作和藹相,「本相有二十餘女,有幾個正是待嫁的年華。只惜你與本相同宗,本是不抱幻想了。可看了你在兵部的記錄,本相便想,你是否是為了從軍,而隨便取了個名字,跟了將軍的姓。如果是,本相倒可做主,給你尋個高貴門第,促成姻緣~」
李林甫的話,令李縝如沐春風,冷切肺腑!
因為李林甫這話,看似是已經決定招李縝為婿,但實際上,什麼實際行動都沒有。倒是李縝如果真的信了,那李林甫的第二個問題便是,跟的李姓將軍是誰,又是誰教的李縝詩詞,畢竟這年頭,能讀書寫詩的,可都是有錢人,哪會是一個連名姓都沒有的小卒?
「回右相,李縝,確實是小子的名姓,只是小子在隴右時,曾與一蕃賊一併滾下城牆,腦袋受傷,開元二十九年以前的事,大都忘了。」
「唉,我大唐的將士,太苦了。」李林甫不禁長嘆,「岑參是怎麼回事?聽說,你與他曾一併在嵩山修讀?」
「是,聽岑兄說,小子的家鄉房州,便是在那時,遭了旱災,家人亡故,田宅皆被富戶兼併。」
李林甫微微吸氣,旋即又是一臉憂色:「看來,本相,確實任重道遠。」
「那你在房州,可還有什麼親舊?如果有,本相亦可以幫你聯絡,免得你孤身一人,四處漂泊。」李林甫滿臉關切,就連那鬥雞眼,也隱去了鋒芒,無論如何看,也不覺得,他是那談笑間,便可令人家破人亡的奸相。
「不記得了。」李縝愁眉苦臉。他沒有將話說死,以符合自己「失憶」的人設,同時讓李林甫認為,他是在說真話,真的失了憶。
「也罷。」李林甫嘆道,隨後轉身,往月堂的方向走去。
李縝剛走進月堂,便看見畫壁上,那河清海晏圖的留白處,多了自己上次獻的那「周公恐懼流言日」四句,字跡與那「周公吐哺」相似,應該就是李林甫親筆寫下的。
「裴冕,你認為本相該如何處置?」李林甫落座,開始烤火暖手。
李縝想了想,決定將對棠奴說的話原封不動再說一次:「小子以為,可以留著,讓他替右相砍伐柳樹,以贖罪。」
「背主之人,留著作甚?」李林甫不屑,他壓根不缺人來給自己辦事。
「右相明鑑。」李縝道。
「小子,若讓裴冕的鬼魂知道,你就是這般幫他的,就不怕他夜裡來找你?」
「回右相,小子愚鈍,故先前以為裴冕可為右相所用。但右相的才識,又豈是小子能比,既然右相認為不能留,那便說明,小子先前慮事不周。慮事不周,自然不能固執己見。」
李林甫難得很隨和地笑了笑:「你是為數不多的有識之士啊。」
李縝叉手一禮,不作答。
「好,本相就信你一次,給裴冕個機會。」李林甫說著,身子前傾,鬥雞眼中,精光一閃,「李郎,你如此幫裴冕,可是欲從他那,得到什麼?」
李縝一愣,心道這李林甫還真是慧眼如炬,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鑽,靈機一動,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裴冕有一女,年十三,容止纖麗,顧盼生姿,小子……」
李縝悄悄看了一眼面前四人,甘奴冷眼看著他,遺奴目中含火,愛奴腮幫鼓鼓的,抿著嘴唇。就連李林甫,也愣了愣。
「齷齪。」李林甫隨口說了句,「帶裴冕。」
不多時,裴冕押到,他已經被扒了官服,摘了官帽,僅剩一件中衣裹著軀體。
「唔唔……嗚嗚……」裴冕見了李林甫,當即涕泗橫流,主動跪地,「唔唔」不止。
「李縝,你先下去吧。」
李縝拱手退去,卻沒有離開,因為李林甫沒有說明,他究竟是能走,還是不能走。他走上拱橋,靠著欄杆,遠眺林中,那金葉層層疊疊,一時間竟是失了神。
「李縝!」裴冕的叫聲,將李縝扯回現實。
「裴冕,你可是忘了,答應阿郎的事?」遺奴在後呵斥道。
「不敢,不敢。」裴冕立刻怒氣全無,唯唯諾諾道。
月堂中,只剩下李林甫、青圭,以及甘、愛二奴。
「阿郎,莫非真的信了李縝?」青圭邊給李林甫垂著腿,邊道。
「老夫身邊,廢物太多了。」李林甫疲倦地枕在愛奴皮膚吹彈可破的大腿上,「不曉得如何查案,只想著如何抄家。」
青圭知道李林甫是在說吉溫,他對吉溫,自然是沒什麼好感的,但這沒好感,也得讓位於真正的危機:「只是,雞舌說,這李縝,可能是三庶人餘孽。」
李林甫雙眼一瞪,旋即又合上:「韓朝宗迷信謠言,在終南山私建大宅,喬遷宴雞舌也去了。」
「竟有這事?」青圭雙手皆愣住,「雞舌可沒有跟阿郎,提起過此事。」
李林甫點點頭:「雞舌若早將此事上報老夫,韓朝宗哪還能在這礙眼。」
「如此說來,李縝是三庶人餘孽,亦是雞舌為了能抄家,而捏造。」青圭道,他可太了解吉溫了,無中生有,搬弄是非,皆當世一絕,真的在他手裡,能變得假的,假的在他手裡,便能成真!
「知道老夫為何一再要求你們,要忠,要信,要義嗎?」李林甫半睜眼,右手上舉,摸了摸愛奴白裡透紅的臉蛋,像擼貓一樣。
「嘿~呃~」愛奴享受地喘著。
「青圭愚鈍。」
「因為但凡一次不忠不信不義,往後說什麼,做什麼,別人都不會再相信了。」
「奴等謹記。」兩婢同時柔聲道。
「青圭謹記。」青圭跪地一禮。
「阿郎,青圭聽說,楊玉瑤對李縝甚是上心,近日還對貴妃提起過他。楊釗又志在不小,如果阿郎欲用李縝,當早做表示才對。」
李林甫雙臂抱在胸前:「你當真以為老夫不知?只是老夫若給他謀了官,萬一他真的是三庶人餘孽,老夫豈有全屍?」
青圭肝膽俱裂,因為他是從未聽過,李林甫說這麼重的話:「青圭知罪。」
「恩仇必報,嗯,不錯,這樣的人,用起來,才放心。」李林甫雙眼半閉,喃喃道。
青圭腦子快,立刻應道:「阿郎,那不妨先賞他個宅子,男僕,女婢,讓他知道,阿郎的好?」
這賞予宅子、僕人,與謀官,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日後即便李縝真的有問題,李林甫也大可以說,是出於穩住李縝,以便展開詳細調查的需要。
「還是你知老夫的意。」李林甫和顏一笑,「讓棠奴跟著他,另外,你親自安排,查一查這李縝,究竟是何人。若真的是落魄士子,那便給他尋個門第,招入相府,省得十九娘天天丟老夫的臉。」
「青圭明白。」
李林甫換了個姿勢,右頰枕著愛奴光滑白皙的大腿。
「還有,在裴冕那,安排些人。守株待兔!」
「諾!青圭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