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劍走偏鋒
2024-06-04 12:03:14
作者: 十年臥雪
李縝圍著院落轉了圈,只覺得這院落丟空已久,不似有人居住,不過門栓倒是完好的,於是便回到屋中。
棠奴已經將那條繩索拆開,床單、窗簾等布料扔了一地。她顯然是冷得很,抱住雙臂,不斷地跺腳。
「把濕衣服換了吧。」李縝知道這屋內並無衣物,於是開始在布料堆中檢索適合自己大小的布匹。
棠奴上下牙齒在不斷打架,但雙手依舊不為所動,臉上還全是鄙夷之色。
「不願換?那就替我換吧。」李縝存心逗弄她,當著棠奴的面扯自己的腰帶。
棠奴別過頭去,但又覺得,自己都被他摸過頂過了,還害什麼羞。於是,又正過頭,見李縝正彆扭地解著襴袍,本能反應般地走了上去。
「怎麼這麼多疤?」棠奴屏住呼吸,皺眉後仰。
「我也是隴右兵。」李縝拿起一塊窗簾,揚了揚,灰塵漫天,索性不揚了,直接披在肩上,「你真不換?」
棠奴嫌棄不已,連連搖頭。
「風寒可是會要命的。」李縝說著,忽地一笑,「不過也好,省得我再看見你。」
「哼!」棠奴瞪了他一眼,轉過身去,寬衣解帶。只是她仍然嫌棄這些布料骯髒,僅是扯開一張床單,綁在腰間,又找了塊窗簾,披在肩上,用雙手各拉著一邊,省去了束胸。
她將自己的衣物在炕上鋪開,然後見李縝的就堆在地上,便也抱了起來,鋪在炕的另一邊。
棠奴忙的時候,肩上的床單不慎滑落,露出白皙的脖頸、背脊和奴印。
「你是官奴?」
「嗯。」棠奴點了點頭,在炕邊僅有的一點空隙上坐下,「開元二十六年九月,家父暴死,同僚趁機構陷,在營建驪山宮時,他貪墨數萬。從此,家破,人亡!吸~」
李縝不記得,這是他在長安遇到的,第幾個家破人亡的人了,聽上去,簡直比朝生暮死的隴右還要可怖。
「你也是個人才。幾年間便從官奴,做到右相心腹。」
「恭維我?」棠奴昂頭輕哼,但嘴角,卻是一彎。
「我從死囚,到從八品的武官,只用了一個月。」李縝也抱起雙臂,「哼~」
「就你?也配當死囚?」棠奴站起身,「哼。」
「你大可以去問一問岑兄,問一問董軍使。」
棠奴邊笑邊「哦」邊點頭:「你狠!」
「我其實沒什麼大志,只想有間自己的屋子,有幾畝田地,有個閒官,守著妻兒。但總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李縝在炕的另一頭靠著。
「韋堅,還有吉溫?」棠奴似乎緩過了氣,又恢復了往日那冷漠高傲的語氣。
「不說這個了,明日,你如何打算?」
「我忽然覺得,聽你的~」棠奴身子左傾,看著李縝側臉那堅毅的線條道,「准沒錯。」
「那我就帶你去見個人。」
「誰?」
「一個雖然在右相門下,但一直在暗中替東宮做事的人。」
「好你個李縝!這麼大的事,竟敢瞞著阿郎!」棠奴剛想抽出障刀,架在李縝脖頸上,可右手剛動,就隱隱作痛,瞬間慫了,趕緊離開炕,遠遠地用左手指著李縝。
「功勳有十二轉,現在告訴右相,最多得一。但只要你願意幫我,我們便能十二轉一起受冊。」李縝慢慢地舉起右手,緩緩地握上拳頭。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看見了棠奴脖頸上的官印,由此明白,棠奴為李林甫賣命,為的,無非是重回良籍,享受富貴,而想脫賤入良,最重要的是什麼?功勞!天大的功勞!
「騙子!你分明想的是,兩頭得利!我一定不會被你騙了!」棠奴左手一甩,「哼!」
「一,我本可以不告訴你。二,我剛救了你,你便『揭發』我,在右相眼裡,你便是不義。沒有人會希望,身邊的人忠義缺一。」
「你!」棠奴指著李縝,氣得口齒發顫,「威脅我?!」
「不可理喻。」李縝連連搖頭,那語氣,那官威,仿佛他才是李林甫。
「我……」棠奴渾身發冷,怒意全無,甚至還想給李縝跪下,還好在最後時刻,她才反應過來,自己面前的人,哪裡是李林甫!
「好,我便信你一次,只是,千萬別被我看見,你有二心!」
兩人正說著,坊內,忽然是人聲大作,李縝附在外牆下,聽了好一會兒,才知道,原來是走水了。不過,兩人倒是不慌,因為這宅子後面,就是永安渠,大不了跳渠逃生就是。
次日一早,兩人換上半乾的衣裳,翻牆離開宅院,這才得知,原來是他們昨夜搜的那別宅,起了把火,將正廳燒了個乾淨。
「我們僱車走。」棠奴生怕坊正有問題,索性拋下馬匹不管。
「接下來,要去哪?」馬車搖搖晃晃的,而且聲響也大,倒是給兩人做了很好的掩護。
「雲來樓,你用右相的信符,包個雅間,而後偽裝成小二,伺候茶水。我去帶他來。」
「你!真把我當女婢了?」棠奴又氣道。
李縝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也沒有別的表情。
「好~我去,一定辦妥~」棠奴心生怯意,但嘴上仍然不肯認輸。
李縝讓馬車拐到嘉會坊的裴冕家,用力敲開他家的門。
不曾想,開門的竟然是裴冕的妻子,他家裡總共就三個人,裴夫人,一個主動給李縝倒水的小女孩,還有一個老僕。李縝自報了名號,說是有萬分要緊的事,讓裴冕立刻到雲來樓,而後就離開了。
李縝趕到雲來樓的時候,已是午時,熙熙攘攘,顧客不絕。李縝找到雅間,發現棠奴已經換了身小二的裝束,用幞頭裹著頭髮,見了李縝,她撅了噘嘴,而後就習慣性地身子微微前傾,嘴角浮起笑意,雙手交叉收在左腹前,真的如同婢女那般。
正午時分,裴冕真的來了,此刻天氣冷涼,但他卻渾身是汗,也不知是跑成這樣的,還是嚇成這樣的。
「裴兄,多日不見,別來無恙?」李縝熱情地迎上去,如同久別重逢的故友,「喝點什麼?」
「小店有桑落酒,汾酒、烏梅飲、桂花蜜還有龍井茶。」棠奴立刻念了一長串飲品的名稱。
「水即可。」裴冕卻是什麼都不點,手一揮,就對棠奴道,「你先出去,我們有事再喚你進來。」
李縝下意識地看了棠奴一眼,生怕這煞婢控制不住又發作了。
但李縝多慮了,因為棠奴雖然滿臉驚訝,但還是立刻去茶水間打了壺水來,然後道了個萬福,帶門而去,臨走還不忘柔聲道:「客官慢用。」
裴冕一口將水喝完,而後迫不及待道:「李郎,你這般著急喚我前來,所為何事?」
「死士。」李縝附在裴冕耳邊道。
「什麼?」裴冕小聲驚道。
「昨夜,我奉右相令,搜查王子奇的別院,結果碰上了你的死士來燒毀屋舍,他們差點殺了我。」
「是你?!」裴冕整個人僵住,不敢看李縝,也不敢做其它動作。
「不對,我們昨晚,什麼都沒做。」他擺擺手,搖搖頭,繼續斟水喝。
李縝抬頭看了眼茶水間,微微一笑:「磕齊麻叉的,砸!」
「砰」瓷碗摔在桌上,沒碎,但轉了好幾圈,濺濕了兩人的衣服。李縝濕了袖子,裴冕則是整個胸口都濕了。
「咚咚咚」
「客官?」棠奴推開茶水間的門,裝作一臉疑惑,「可是需要擦布?」
「不不,沒事,你先出去。」裴冕揮揮手。
「裴兄,何必這麼大動作?」李縝等棠奴關上門後,才笑著扯起桌布,「來,擦擦。」
「你們可是找到了什麼?」
「沒有。」李縝搖搖頭,「不過,這伙死士,你是保不了了。我可以與你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裴冕是個聰明人,知道李縝不會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下,約他前來,更何況沈涼他們昨晚鬧出這麼大動靜,卻還走漏了人,偏偏這人,還是李縝!這便決定,這批人沒有留著的道理了。
「你可知道,在右相門下,交構東宮是何罪名?」李縝左手搭在裴冕肩上,輕輕一拍。
「李縝!你賣我?!」裴冕渾身一激靈,「咻」地站起,但又旋即坐下,「不對,你有何證據?」
「羅鉗吉網,便是我的證據。」李縝狡黠一笑,「裴兄,更何況,你確實做過。」
「玉石俱焚是吧?好,我若被抓,第一個就說你的軍籍有假!不對,你就是隴右死士,還是皇甫大夫的心腹!」裴冕拍桌,他不知道李縝身上有多大的事,但既然說到羅鉗吉網,那麼,只需要有個由頭,就夠了。
李縝早已料到裴冕會來這套,但他絲毫不慌,事實上,他之所以臨時起意,要帶著棠奴來跟裴冕談判,為的,就是搶在吉溫整理好自己軍籍的問題,並上呈李林甫前,將這事告訴李林甫,以削弱吉溫那些所謂的「證據」在李林甫心中的權重。
「裴兄,你咬我,我咬你,便宜的是誰?羅鉗吉網啊,吃虧的是誰?你我啊!」李縝給裴冕倒了一杯水,「你以為呢?」
裴冕沉吟片刻:「你想怎麼做?」
「投誠!」李縝右手輕敲桌案,「趁著現在,趕緊將隴右死士盡數交出,拿他們作為投名狀,求右相開恩,給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不然,等右相布置完畢,你我,可還有生路?」
「你讓我跪著,求那哥……」
李縝一把捂住裴冕的嘴:「裴兄,隔牆有耳。我央求了好久,才換來這麼個機會的。你可不要冥頑不靈。」
「你!」裴冕恨不得殺了李縝,因為他怎麼都沒料到,李縝竟然這麼快就找李林甫坦白了,而且保密工作還做得這麼好,且他更奇怪,李林甫為什麼還會饒了李縝,讓李縝來跟自己談?畢竟,以肉腰刀的性格,即便李縝坦白了,也該是立刻下獄折磨而死才對。
「裴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李縝將話以近乎直白的方式說了出來。
裴冕再次沉吟,他明白李縝的意思,那就是假意投誠,先過這關。日後再想辦法向李亨表明心志,換取原諒。只是這首鼠兩端的行為,真能得到寬恕嗎?
李縝知道,棠奴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於是加緊道:「裴兄,算兄弟求你,你高義。但也不想妻子幼女,被沒為官奴吧?」
「啊~」裴冕身子都軟了,整個人倒在李縝懷中,「不要啊!晴娘來年春天,才……才滿十三歲……」
「裴兄,你我死不足惜,但切勿連累了家人。」李縝繼續拿裴冕的軟肋給他施壓,「聽我的,交出東宮死士,一起向右相請罪。至起碼,能保住家人。」
裴冕在李縝懷中抽噎良久,才顫巍巍道:「好……我……我與你一併去,請……請罪。」
李縝扶住渾身無力地裴冕,走出雅間,卻見棠奴抱著雙臂,冷著臉看著兩人。
「你現在有兩條路,一,拿了我們,將我們交構東宮的事,全部告訴右相。這是大功,興許右相一喜,你便能脫賤入良。」
棠奴不為所動,側昂著頭:「第二條路呢?」
「將我們的事,如實告訴右相後,再說幾件有證據的,吉溫與韓朝宗之間的事。如此,便算我欠你一命。」
「呵呵」棠奴昂著臉冷笑道,「不說是不忠,第一條路是不義。你好會算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