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月照梨花
2024-06-04 12:03:06
作者: 十年臥雪
李林甫愁眉苦臉地離開月堂,這意味著在未來的數日內,不會有人家破人亡了。
青圭將李縝帶到偏廳,這裡也擺了酒宴,是招待正廳那些貴人帶來的隨從用的,雖然飯菜不及正廳的豪華,但也是有酒有肉,還沒正廳那般多的酒桌規矩。李縝飽餐一頓,而後托青圭給楊釗留了話,自己便趁著宵禁未至,先去迎春樓開個房間,供兩人今夜落腳。
「哎呦,李郎,你可真會挑時候~」楊媽媽一見李縝,便用香帕甩他胸脯,「今夜右相宴請,我這樓里,可都沒人了呢~」
「九懷在嗎?」李縝想,既然來都來了,索性見一見九懷,讓她分析分析,自己採取「欲拒還迎」的姿態來對付李林甫,究竟是好是壞。
「不~在!」楊媽媽一眨右眼,「怎麼樣,失落吧?」
「江離總在了吧?」
楊花花見李縝點起妓來,竟是毫無心理負擔,不禁在心中罵了句:浪蕩子。
不過,心中是一套,嘴上,卻是另一套:「小子,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這花魁一晚上,少說數萬錢,可別明早,才說沒錢啊!」
「我像是需要花錢,才能與花魁喝酒的人嗎?」李縝左手一抹頭髮,隔空對著楊媽媽「親」了「親」嘴,一看就知,「你這的小娘子聽了我的名號,怕是都求著我,能與她共度春宵呢~」
「哎!你這話我可得記下來,明早,就如實告訴東家!」楊媽媽是懂如何懲治「渣男」的。
「玩笑話,別當真。這是兩百錢,你就給我間柴房,讓我們能湊合一晚就成。」李縝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布袋,開始數錢。
「別別別,讓你睡柴房,明兒個東家能殺了我。」楊媽媽一手摁住李縝的左手,另一手遞來一串鑰匙,「二樓『採薇』雅間,有爐子,暖和得很!」
「那便多謝媽媽了。」
採薇間中,爐子燒得旺盛,又燃著檀香,李縝剛進去,便覺得渾身一松,再往香塌上一坐,便是困得不行,當即連襴袍都不欲脫了,蹬掉鞋子,側身躺倒,就要沉睡。
「郎君既欲與奴家行酒,為何又睡得這般快?」
迷糊中,李縝忽然聽見有人在喚他,睜眼一看,卻見是江離,正坐在高腳桌前,自斟自飲。再定睛一看,只見江離一身用紅、藍二色線飾邊白衣,上襯烏雲疊鬢,杏臉桃腮,下襯嬌柔柳腰,真似海棠醉日。
「俗務纏身,人便乏了。」李縝笑道,起身整理好衣物,在江離面前坐下。
「今天是滿月,錯過了,豈不可惜?」江離推開窗戶,果見白玉盤似的明月,懸在天邊。
「確實可惜。」李縝給自己斟了杯酒,湊到鼻邊聞了聞,覺得是米酒,這才放心得飲了下去。
「郎君真是爽快。」江離淺淺一笑,給李縝續滿,而後碰杯,「來!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這句,出自李白的《贈孟浩然》,意思是「月夜飲酒醉得高雅,迷戀花草不侍君王」,恰好對上,李縝擺脫俗務的想法。
兩人連飲三杯,江離的杏臉上,已泛起淺淺的紅暈,但她還要繼續斟酒。
「江離,豪飲易傷身,就此打住吧。」李縝止住江離。
「噗嗤,別人是生怕奴家不醉,郎君倒好,怕奴家傷了身子。」江離笑著笑著,笑容就不見了。
「今年歡笑復明年,暮去朝來顏色故。」李縝嘆道,「我們不可能完全掌控自己,但在能掌控的時候,就多注意點吧。」
「易覓鮫人淚,難尋有意郎~」江離趴在桌子上,腦袋埋進雙臂間,「楊媽媽說得對,郎君你呀,就是來讓人哭的~」
「能笑,誰又想哭呢~」感情是會傳染的,李縝說著說著,心中也難免升起一股哀愁。
「郎君想哭的時候,不妨看看奴家。」江離仍舊趴著,左手一彈一彈的,「看似每日都被珠寶圍著,實則,連自己的身子,都做不了主。」
「跟你差不多吧。」李縝斟了杯酒,自己飲了,「我每天都在薄冰上行走,說不定哪天,就掉下去,粉身碎骨了。」
「郎君竟騙奴家。」江離昂起頭,毫不掩飾,滿臉的淚痕,「說是不喝了,自己卻偷偷喝。」
「我喝的不是酒,是水。」李縝一抹下巴,而後,自己也笑了。
「奴家雖然見識淺,但也知道,煩心的事壓在心頭久了,人也就瘋了。」江離左手撐著臉頰,「今夜,不如就著這滿月與桂花蜜,奴家說一件煩心事,郎君也說一件,當是消了惆悵,如何?」
李縝順著江離的話,昂頭便見月滿鏡輪圓,低頭又見玉軟花正柔,心中哪還能生出絲毫,拒絕之意?
江離當即領著李縝來到那桂花園中,今夜迎春樓真的沒什麼客人,因此偌大一片美景,竟就只有李縝二人來觀賞。不多時,就有小二捧來兩盞桂花蜜,幾碟果鋪,放在桂花園中的涼亭處,供二人享用。
「傳說,這青城山上,有一位道人,叫羅公遠。他法術高超,曾在這月滿之夜,與葉法善、金剛三藏比試法力。葉法善用法術,將木樑抬起來,金剛三藏則施法,壓下木樑的一頭,二人勝負未分。最後,輪到羅公遠時,只見他燃起符篆,竟然把聖人,帶到了廣寒宮中。」
江離抿了口桂花蜜,繼續道:「後來,聖人想讓羅公遠教他,如何遁地千里。羅公遠卻留下一首詩『漁陽鼙鼓過潼關,此日君王幸劍山,木易若逢山下鬼,定於此處葬金環。』隨後,竟是消失不見了。」
「真高人也。」李縝也抿了口桂花蜜,他沒聽過這軼事,但卻讀過歷史。知道這詩說的,便是安史之亂時,叛軍攻克兩京,楊貴妃死於馬嵬坡下的事。
「郎君~你說若真有這遁地疾行之術,該多好~」江離淚眼汪汪,說著便唱了起來,「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
「娘子也很擅長,讓人哭啊。」
江離唱的,是《月賦》中的歌詞,含蓄蘊藉,怨遙傷遠,無論何人聽了,都會被勾起,心底的那絲哀愁,那絲不甘。
「奴家打小,就被訓練,如何讓人笑。按理說,是很會笑的~」江離又趴著了,「可私下一人的時候,卻總也笑不起來。」
李縝心生憐意,問了句:「就沒有人,願意替娘子贖身嗎?」
「東家不會同意的。」江離挺起纖腰,左手托著臉頰,直接用雪白的衣袖,拭著眼淚。
李縝一愣:「為何?」
衣袖落下,花魁露出了黑眼圈,眼圈中,是一雙滿含幽怨且精光渙散的秋水眸,她右手輕抬,一根,一根地摘下髮釵,雪頸一晃,青絲如瀑,順肩灑落。
「因為有我們,她才可以從這一眾貴胄嘴裡,挖出消息,在吳將軍面前,邀功~!」
李縝記得,九懷確實跟自己說過,這長安中的每一間青樓,都有聖人的耳目,源源不斷地,將百官貴胄的信息,傳到聖人桌案上。
「若讓我們贖了身,她便唯有,自己爬上那香榻了~」
「生男莫教弓與弩,生女莫學歌與舞。」李縝握緊瓷杯,良久,還是只能一聲長嘆,「唉~」
「郎君可是覺得,奴家在怨九懷?」江離湊近了些。
李縝沒有退,因而看得非常清楚,花魁的眸眼中,藏著一面深湖,湖面不起漣漪,湖底也不見天日,他忽然覺得背脊一涼。
「我不知道。」李縝搖頭,將瓷杯舉至嘴邊。
「奴家不怨她,只恨自己,不敢像九懷那般癲狂,第一次待客,就敢給那畜生上最烈的酒,下最毒的房藥,讓那畜生,活活暴死。」江離又枕在臂上,右手輕輕地敲著自己的腦殼,「吳將軍問,何愁何怨,為何誘殺?她卻答『因為我姓梟,梟首的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花魁又坐了起來,淚如泉湧,「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我怎麼就不敢這麼做呢?!」
「啪」瓷杯,從李縝手中滑落,跌在地上,摔成碎片,未飲完的桂花蜜,濺了一地。
「娘子,為何跟我說這些?」碎裂的瓷杯,喚醒了李縝沉睡的警惕,他認為,江離是故意的,目的,就是在他心中,種下猜忌的種子,以離間,在自己看來,是與自己最親近的人。
「不是說好了嗎?對著滿月,傾訴心中的苦悶。」江離微微一笑,狀態較剛才,似是真的好了不少。
李縝啞然,因為江離確實是這麼說的,自己當時,也是同意的。沒理由,現在再去責怪她。
「是縝唐突了。」李縝點點頭,決定也說一件心事,作為補償,「我現在,已經不是右金吾衛了。右相讓我查案,開罪了左相,故被罷了官。多年奮鬥,化為泡影!」
「以郎君的才學,上哪,找不到伯樂?」江離是懂分寸的,不問細節,只圍著李縝來談。
「還能有誰,除了左相,便是右相。」李縝苦笑,李林甫雖然對他態度「不錯」,但他仍然想,一有機會,就離李林甫越遠越好,畢竟現在權勢如日中天的李林甫,也沒幾年好蹦躂了。
「奴家雖膚淺,但也知道,這大唐的官,可都是聖人的~」江離將桂花蜜注入自己的瓷杯,而後將杯子雙手遞給李縝,「郎君若不嫌棄,就暫且用奴家的瓷杯,飲吧。」
李縝開始思考,江離這話的意思,大唐的官,當然都是聖人的不假,但問題是,聖人需要自己的派系嗎?予取予奪,皆是一人之心,哪裡需要黨羽!所以,現在的朝堂上,才會分成左、右相兩派,互相傾軋,為的,就是奪去聖人讓出來的,總數恆定不變的權力!
「傳說,西天有三佛,分主過去、現在及未來~」江離右眼一眨,恢復了女孩特有的,俏皮可愛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