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漁網
2024-06-04 12:02:43
作者: 十年臥雪
迎春樓內,有一處花園,栽滿了桂花,當下正是桂花時令,故而滿園飄香,正所謂: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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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亂,則音躁~」江離美目含笑,款款走向,正站在花叢中,吹奏橫笛的九懷,「東家為何而愁?」
九懷聞言,先是一愣,後是一笑,剛欲扭頭回答,忽覺右耳邊,厲風起,寒光閃,立刻身子往右一旋,卻發現,一隻小麻鞋在眼中急劇放大,雙腿急忙用力蹬地,往後跳開。
江離追步上前,右手障刀虛上實下,逼回九懷本已有揚起之勢的右手。九懷無奈,只得再次後躍,但這次,她的落地點,卻是在起跳點的左後方。與江離之間,正好隔著一簇桂花。
江離內心一傷,右臂猛往上抬,卸去力道,刀身擦著花枝而上,催落了幾瓣殘花。
「心慌,則音誤。」九懷語氣平靜,眸中,笑意仍含。
江離眸子一偏,看了眼架在自己雪頸上的橫笛,「噗嗤」地笑了:「那東家認為,心躁與心慌,哪個害處更大?」
「不知。」九懷收回橫笛,輕撫著那幾朵傷花,「唉~」
江離輕邁腳步,與九懷並肩而立,障刀隱沒,她便又是那衣香鬢影的花魁:「此情此景,我倒是想到了一首詩~」
少女如花,聚而更艷。兩人十指相扣,感受著對方心底,那最為細微的波動。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爲眠。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
九懷心神一盪,同時也能清晰地感覺到,江離的心湖,也泛起層層漣漪。
「後半闕,東家可還記得~」
這詩,並不傷人。恰恰相反,這是一段佳話,一段體現聖人善於成人之美的佳話:聖人曾命後宮中的宮女,給前線將士縫紉冬衣。其中一位宮女,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卻又久久見不到聖人。便在冬衣中,藏了一首詩,寄託自己的哀愁以及對愛情的嚮往。後來,這事被聖人知道了。當所有人都以為,聖人會大怒的時候,聖人卻降旨賜婚,成全了宮女和邊兵的良緣。
「畜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念完此句,九懷忽覺,原本尚算平靜如鏡的心湖,竟是波濤洶湧,淚水隨之湧出,模糊了雙眼,「今生已過也……重結後身緣……」
江離微微左傾身子,好讓額角,承托著九懷的腦袋,這一貼,她便被九懷傳染了,眼角,竟也跟著濕了起來。
「馮善才,抓了?」九懷問。
「已經咬人了。」江離答。
又那麼一個瞬間,九懷覺得,腦袋如鐵塊一般沉重,於是,就枕在江離肩上:「咬了誰?」
「便是你的情~」江離眉眼一挑,右手從背後輕輕一捏九懷的纖腰,「郎~」
「啊~」兩人幾乎同時彈開,原來是她們都被對方掐了一下。
「後來呢?」九懷咬住嘴唇。
「侍御史王鉷上奏疏,彈劾楊釗和李縝,多行不法,涉嫌勾結馮善才,窩藏隴右死士。」江離再次靠上來,兩人又恢復剛才的模樣,互相依靠著,「追奪告身的文書,已經送到了右金吾衛,李將軍已經用了印,逮捕的公文算起來,也快到京兆府了。」
李將軍,便是右金吾衛將軍李峴。其人乃是宗室名將信安王李禕之子,正是李縝和楊釗的頂頭上司。
「哎呀~別哭嘛東家,你這麼傷心,我看著就高興~」
九懷看著江離遞來的香帕,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失態。
不過,失態歸失態,九懷的思緒,卻是沒亂:「李峴父子,不容於朝臣,王鉷又是右相門下,逮捕國舅和李縝,怎會如此容易?」
「因為,這是左相下的令。」江離一聲輕嘆,枕在九懷額上,「授人以柄,右相當然會配合了。」
聖人之所以縱容左、右二相相互傾軋,便是希望大臣們斗得你死我活,以免威脅到他的皇位。但如今,左相一聲「捉拿楊釗」,京兆府、刑部、御史台便同時動作,就連看似中立的李峴,都乖乖交人,此事如果傳到了聖人耳中,那只怕素來與太子親善的左相李适之,就要大禍臨頭了。
「沈涼,抓到了?」九懷眸眼上移,看著江離。
江離莞爾一笑,這一笑,不知能讓多少少年郎,目成心許:「不必抓到,只需在那農市的義莊裡,找到一點痕跡即可~」
安善坊的農市,就是在原教弩場的軍營中改建而來的。但由於商家少,所以很多靠近弩場的屋舍,變成了無家可歸之人的落腳點。不時還有大善人,會到那裡去施粥給藥。所以那一片,便被稱為義莊。這地方,官府的人,是基本不會去光顧的。
「如此,是咬不死李縝和國舅的。」九懷輕輕搖頭,嘴角,漸漸上彎。
江離離開了九懷的肩膀,輕聲一嘆,語氣卻是輕快的:「何止~不久後,左相便又要『含冤欲誰道,飲氣獨居懷』啦~」
九懷笑意更盛:「你的心,也不善。」
「左相是待奴家恩重,可奈何,他卻獨戀,這玉樹後庭花~」江離緩抬右手,寬大袖子落下,遮住了整張臉。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楊玉瑤嫌熱,脫下了外袍,僅剩一件薄薄的紗衣。李縝只需有些膽量,便可透過紗衣,看到黑色的,以白線飾梅花的訶子。
「姐姐可曾聽說過,鄭章府上,曾發生過一次失竊?」但李縝一直斜視窗欞,頗有君子之風。
「聽過,當初是霍仙奇辦的案子,最後卻是不了了之了。」楊玉瑤托著左頰,語氣慵懶,「怎麼。這失竊,與他被殺有關?」
「失竊發生後,鄭章便開始寫帳簿。他說,有這帳簿,可以保他全家的性命。」李縝決定不繞圈子了,有話直說,「這帳簿,如今最有可能在兩個人手裡。一個叫劉長卿,一個叫嚴武。」
楊玉瑤目光一閃:「都是昨夜的賓客。」
李縝依舊不正眼看她:「是。之所以跟姐姐說這些,是因為此案到了關鍵之處。好讓姐姐知曉,如果縝突然暴死,不是因為縱慾,而是因為替右相辦事。」
李縝在話中,預留了兩個方向,好讓楊玉瑤選擇。怎知,女子的反應,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替右相辦事,就這般重要,乃至於我若不抱怨,你便不來了?」楊玉瑤卻是嗔道。
「縝無法做到坐懷不亂,又怕耽誤了案情,連累國舅受到右相責罰。只好出此下策。」
楊玉瑤先是一愣,片刻才「噗嗤」一聲:「榆木。若不是遇到了我,你這般誇人,只有討打的份~」
李縝的表情變得很不自然,因為楊玉瑤離他,是越來越近了。她依舊是素顏,但臉卻因為酒精的緣故,而泛起紅暈,看起來,倒是別有一番韻味。
楊玉瑤仗著生了張沒缺陷的臉,越逼越近。只是她沒料到,李縝躲了兩次後,卻是不躲了,就連那一直刻意分散的眼神,也重新聚攏,平靜地看著她。
楊玉瑤本想戲弄一下這榆木,便與她四目相對。但不一會兒,她便有些後悔,因為李縝的雙眸,就如同那漠北的深湖,無論她如何使勁,都不能讓湖面泛起一絲波瀾。倒是楊玉瑤自己,心越發地亂了,就如同,闖入了一頭小鹿。
貌美的少年郎,楊玉瑤是見得多了,有的被她一撩,便不能自制,這種,她是嫌棄的。有的哪怕她已不著寸縷,但仍舊如那老僧一般,古井不波,這種,她已覺無趣。
但李縝,卻是個例外,看著像一座高山,但只要她有意攀登,這高山,也會主動給她開闢一條道路。征服欲,就這樣,在不知不覺地,滋生在楊玉瑤的心底。
「你說的那帳簿,昨日便有人送來了。不過,這人還說要見太真一面。」楊玉瑤移開雙眸,「只是,現在正值太真冊封貴妃的關鍵時刻。我便犯了難~」
「這人,可是劉長卿或嚴武?」
楊玉瑤忽然覺得,李縝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灼熱,她下意識地,抱起了剛脫下的襴袍:「嗯~便是那嚴武。我本還奇怪,這嚴武怎麼看,也是個高傲的人,怎麼在我這,會這般爽快。現在倒是知曉了~只是,太真吩咐過,想順利冊封,就不要攪和到兩相之爭上~」
「小子有一計,興許可以替姐姐分憂。」
是夜,素月分輝。
李縝剛走出虢國夫人宅的後門,便看見,對街的牆垣下,站著一個熟悉的人。
「你來了?」
「是。」
九懷沒有上前,李縝便走過去:「可是有急事?」
「有。」
李縝心中一突,九懷很少這般說話。
「馮善才早上招了供,稱與你交構,將死士藏在安善坊,右驍衛前去捉拿,沒抓到活口,但抬回兩具屍體,兩把橫刀。王鉷據此,彈劾你和國舅。李峴將軍已經用了印,追奪你們的告身,韓京尹也簽了文書,差吉溫捉拿你們,國舅在申時末,便已到案。」
九懷說了一長串,其中的每一個字,都足以令人驚慌失措。
「看起來像在對付太真啊。」李縝卻沒感到多少驚慌,不知是不是從軍多年的緣故,「虢國夫人說,這幾日,便是太真能否冊封為貴妃的關鍵日子。」
九懷卻是不知道這件事的,因此李縝一說,她便皺了眉。
「韋堅是刑部尚書兼御史中丞,一日走完程序,不奇怪。但他為何,要抓國舅?」
如果韋堅等人要抓的人,僅是李縝,那只怕李縝就死定了。因為無論李縝怎麼鬧,也難以被聖人聽見。但楊釗就不一樣,抓了楊釗,此事很快就會被楊玉環告訴聖人。
到時候,以聖人的視覺來看,便是韋堅的權力,已經大到了可以因為一人的好惡,而將一個官員,隨意下獄處死的地步。雖然死刑要上報聖人批准,但杖數十是不用上報的,只是杖三十,已足以將一個人給活活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