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上進
2024-06-04 12:02:07
作者: 十年臥雪
迎春樓的漢廣雅間再次被騰了出來,李縝縮坐在胡床上,喘息未定。九懷則背著手站在窗邊。流青被楊媽媽另選了一間雅房安置,再由荔非守瑜守在門外。至於楊釗那,自有迎春樓的人守在右相府前,候他出來。
「國舅志在九天,兵曹參軍的位置,他是坐得乏了。」九懷沒有追問學外語的事,令李縝鬆了口氣。
李縝思索了一會兒:「我是想他立功的。國舅升了官,岑兄才好出獄。」
「難得你一直惦記著他,我這七百貫,沒白花。」九懷一笑。
「喂!你放高利貸呢?這才幾天啊,就多了一百貫。」李縝大駭。
九懷瞪他:「你!?!你倒是先把錢甩在楊媽媽臉上,再帶流青走啊!」
「不是……流青是另一回事。」李縝反應過來,連連擺手解釋,「我笨,一時沒懂你意,是我錯了。」
本書首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噗嗤」九懷捂嘴:「榆木。」
李縝見九懷沒真生氣,便開始憂心起岑參來:「岑兄眼裡都沒有光了。這元載也不是個好對付的,真不知道,要耗到什麼時候。」
「說到元載嘛,他的想法跟國舅相似,認為這是一個機會,要牢牢把握,以謀求最大的利益,繼而求上進。」
「上進。」李縝托著腦袋,「上進,我突然恨這兩個字。」
「你不想上進了?」九懷來到案幾前,手中捧著一隻紋飾精美的木盒。
李縝嘆氣:「軍使臨行前曾叮囑我們:上進上進,吃干抹淨。」
「可你這些天來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上進啊。拜國舅為義兄,又給別人送紅綃,結交郭家兄妹。」九懷捂著臉,一口氣說完了整句話。
「因為我要救岑兄,想滿足胖子在長安安家的願望。我還想百年之後,墓碑上刻的是:故『涼州都督』縝。」
「我知道這樣上進不對,可我不知道,不這麼做,又該怎麼樣,才能實現理想。」李縝將腦袋埋在胳膊中,這一刻,他想起了振武軍,想起了石堡城,想起了那段雖然絕望,但純粹的日子,「又或者說,我什麼都不要,安心過日子。就可以實現嗎?」
九懷沒有立刻回應李縝,而是握筆寫了一首詩,再將麻紙遞到李縝面前:「看看吧。」
李縝抬頭,眨了眨眼,讓麻紙上的字變得更清晰:
西郊窈窕鳳凰台,
北渚平明法駕來。
匝地金聲初度曲,
周堂玉溜好傳杯。
灣路分游畫舟轉,
岸門相向碧亭開。
微臣此時承宴樂,
仿佛疑從星漢回。
九懷的字,金花細落,圓潤雄厚,一看便知是苦心練過的。
「這詩的意境,跟這迎春樓,似乎不符。」李縝雖不懂韻律,但也是讀過很多唐詩的,因此知道詩所看重的,是意境。
「這是一位宰相的最後一首詩,寫的是安樂公主的新山莊。」九懷說著,苦澀一笑,「他這一生,人家要他寫什麼,他就寫什麼。本以為,能夠平安終老。哪曾想,臨老,卻跟錯了人。身死,家破。」
「難道你也跟江離一樣?」李縝忽然明白了什麼。
「不一樣。」九懷搖搖頭,在麻紙背面,寫下四句:
謬列台衡重,
俱承雨露偏。
誓將同竭力,
相與郊塵涓。
李縝細看便知,這是一位朝堂重臣在給君主做出承諾,表示自己會對社稷盡心盡力。
「江離的父親,是沒用了。」九懷放下筆,低聲道。
「跟錯了人,沒用了。」李縝喃喃著,忽然覺得雙眼一朦,「我拒絕了皇甫將軍,投靠了國舅,又是對,還是錯?」
「你以為,你是在做選擇,但其實,現在的你我,都只能被人推著走。」九懷連連搖頭,「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如果你不想像江離那般,任人宰割,就得像國舅一樣謀上進。等你穿上了紅袍,才有得選。」
「你的意思是,先要有得選,然後才能考慮對與錯?」李縝聽明白了。
九懷點點頭,打開那隻木盒,從裡面依次取出兩隻小盒子。
「這兩個盒子裡,一隻裝著一份禮物,另一隻裝著一份契書。」九懷看向李縝,「禮物代表著上進,契書代表著隱退。你隨便挑一個,看看能抓到什麼。」
「我真的有得選嗎?」李縝狐疑。
九懷莞爾一笑:「你可以相信鷹坊。拿上契書,你隨時可以去江南過安生日子。只要你不犯事,不會有人來找你麻煩。」
「那岑兄和胖子呢?」李縝承認自己有點兒心動,但旋即想到了仍在獄裡的岑參以及相依為命數年的荔非守瑜。
「有舍才有得嘛~」九懷的語調很歡愉,但李縝聽了,卻覺得無比沉重。
李縝思考了一會兒,想到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我還是不放心,就算我選了契書,真的就沒有人會來打擾我了嗎?我在長安這些天,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些不怎麼該知道的事。」
「這是一個全新的合法身份,至於你說的有沒有人會找你麻煩,則是這個選擇必有的風險,就像打仗可能會死一樣。」
李縝揉著雙手,沉思片刻:「有的事,只有開始,沒有結束。我選右邊的盒子,看看是什麼。」
九懷將盒子遞給李縝,李縝剛打開,醇香便撲鼻而來,醉人心扉。
李縝覺得這味道比自己先前嗅過的仿製龍腦香還要清醇,還要醉人:「這是什麼香料?」
「這是正宗的龍腦香,神雞童拿來這當紅綃用。」九懷聳聳肩,「既然你選了它就拿去吧。」
「這是要送給何人?」李縝倒是有些頭大,畢竟這龍腦香雖名貴,但受眾卻是不多,楊玉瑤算是一個,但人家根本不會缺這玩意。裴柔可能算,但似乎沒必要。難不成給郭老六?對,郭老六!
「隨心去吧。」九懷將大木盒也推到李縝面前,「國舅急匆匆去右相府,可是為了鄭章的事?」
「你也知道了?」李縝驚奇。
九懷點點頭:「聽說韓京尹想以意外結案,但蕭炅不同意。」
韓京尹便是京兆尹韓朝宗,是左相李适之的親信之一。蕭炅則是由於李林甫的舉薦而起家的。這就相當於,左相和右相,又開始鬥法了。
「麻煩大了。」李縝雖然知道的信息少,但腦子一點不糊塗,「昨日,國舅將鄭章的屍體搬到了安善坊的武侯鋪,結果夜裡就被鄭家人搶了回去。」
「鄭章的屍首,可有問題?」
李縝想起了楊釗讓他保密的話,本欲不說,但又想,明明九懷才是對自己仁至義盡的那個人,又有「有間茶肆」作為利益綁定,怎有欺瞞之理?
於是便低聲對九懷道:「有,根據流青所說,鄭章死前,被人一拳擊中了眉骨眼窩處,這一拳讓他的後腦砸在樓梯的凸起之處,促使顱骨碎裂,血液滲入大腦,形成會影響人神智的顱內血腫。」
「受傷之後,鄭章又服食了大量房藥,加劇了血腫形成的速度,最終導致失足落水。我本欲驗屍,但國舅不同意。」
「你沒有驗過屍首,如何能得出這一結論?」九懷驚訝道。
李縝語塞,畢竟他總不能說,是自己從刑偵電視劇上看來的吧?
「右金吾衛中有不少案件的卷宗,我翻閱過一些,其中有一起舊案的死法就是這樣。它很特殊,我便記得清楚一些。」
九懷抓重點的能力向來很強,因此沒能戳破李縝的謊言:「如果你的推斷是正確的,那麼鄭家人闖入武侯鋪奪走屍首的行為,就很可疑了。可是他們為什麼,會選擇幫助兇手,而不是查明真相,還家主一個公道呢?」
「難道,是跟宣城錢監的惡錢有關?」九懷反應很快。
「所見略同。」李縝肯定道,「所以國舅去見右相,就是想攬住此案,作為上進的資本。」
「對了,流青說,那兇手跟鄭章用苗語說了句『福至』,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九懷詫異:「苗語,福至?」
李縝點頭:「是,福至。」
九懷走到門邊,猛地拉開門,探頭出去,見沒有人在門外,才鎖上門,回到案幾邊:「這是漕運官員的暗語。每次宣城郡的漕運船抵達長安,便會這麼說。但具體指的是什麼,我們也在查。」
「會不會就是這惡錢?」李縝想起了茶肆曾經收過的,兩百多沒宣城錢監的惡錢。
「那些都是官幣,合法的。」九懷急了,「往後別亂說『惡錢』,要掉腦袋的。」
「可國舅說,右相正想以此作為切入口。」李縝開始吐露楊釗的計劃,一來作為鄭章案最前線的辦案人員,他急需九懷,準確地說,是吳懷實的保護,二來,他也想套套九懷的話,以得到更多的消息。
九懷緊咬嘴唇,一個字都沒說,但李縝知道,自己的話已經給她造成了很大的衝擊。
「這事若成,對國舅而言,是潑天的富貴。我也能跟著吃點肉。可若是敗了,我必死無疑。」李縝決定給九懷施點壓,畢竟,九懷在他身上投入了太多,若是李縝死了,九懷也是損失慘重。
「我也跟你說句實話吧。」九懷示意李縝靠過來,以便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