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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跪倒在草叢中的屍體2

2024-06-03 23:11:17 作者: 小橋老樹

  生前燒死的生活反應主要表現在「熱作用呼吸道綜合徵」,咽喉、氣管及支氣管黏膜充血、出血、壞死,形成灰白色、易剝離的假膜,黏膜上可見水泡;還有「睫毛症候」,眼睛緊閉,只燒焦睫毛尖端等方面;還有「鵝爪狀改變」,外眼角起皺,皺褶凹陷處未受燒傷,眼瞼形成「鵝爪狀」外形,眼瞼裂內可見炭灰。

  死後焚屍則無上述表現。

  

  張小舒發現,女性屍體沒有任何生活反應,胃內沒有見到炭末,僅在口鼻部出現炭末,這說明焚燒是發生在夏曉宇的母親死亡以後。男性屍體還有一定的生活反應,胃內出現了少量炭末,這說明夏曉宇的父親被焚燒時沒有死亡。

  病理專業法醫取了氣管和肺的切片,再利用顯微鏡進行觀察,從而判斷死因。

  毒物專業鑑定人員要對血液進行檢測。血液中如果有高濃度的碳氧血紅蛋白,則證明是生前燒死,反之則為死後焚屍。

  解剖結束後,張小舒將不用做檢測和做證據的器官放回死者身體,放置填充材料後,準備縫合。

  一直在配合的李建偉輕聲道:「用不著縫合了,直接裝袋,早些火化。這也是夏總的意見。」

  有部分死者清洗後要完整縫合,主要是死者家屬方要開追悼會,在追悼會上會有遺體告別程序。夏曉宇父母被燒得太慘,無法進行遺體告別,所以沒有必要做後續工作。

  屍檢工作持續了整整5個小時。儘管張小舒年輕,精力充沛,可還是累得夠嗆。洗漱後,她坐在辦公室喝了一大杯冷茶,又拿了支煙。以前,她從來不抽菸,也不喜歡朋友在她面前抽菸。自從到法醫室工作以後,每次完成屍檢,抽一支煙,能慢慢緩解她身體和心理的緊張與疲憊。

  李建偉洗漱以後,走過房門,看到張小舒正在抽菸,停下腳步,想了想,走了進來,道:「你的操作規範,進步很大。」

  在判斷徐靜死因時,李建偉和張小舒發生了明顯分歧。李建偉認為徐靜死於癲癇導致的窒息,而張小舒堅持徐靜是遇害。事實證明,張小舒是對的。此事後,李建偉和張小舒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單獨相對時經常不說話。

  冷靜之後,李建偉意識到是自己出現了問題,經過一段時間調整,心情慢慢平復,主動尋機改善兩人的關係。

  張小舒又深吸了一口煙,才將香菸摁滅在抽屜里的菸灰缸中,努力笑了笑,道:「看來,我們法醫室建不成無煙辦公室了。」

  在江州公安局各警種里,刑警支隊的吸菸率一直排在前列,每次召開案情分析會,無數支香菸便會在會議室燃起。這是由來已久的傳統,大家都沒有改變的欲望,「無煙辦公室」便成為刑警新樓各辦公室互相調侃的梗。

  今天解剖的是熟人父母,且屍體被燒得很慘,這對張小舒的心理頗有衝擊。她在此時說這個梗,很牽強,一點兒都不好笑。

  李建偉完全能夠理解張小舒的心情,道:「嗯,給我一支煙吧。我抽得少,但偶爾還要抽兩支。」

  「我原本還是想給死者縫合,最後幫他們擦乾淨,走得體面一些。但是,沒有辦法,燒得太狠。」張小舒又道,「我在解剖台工作的時候,好幾次想起了夏曉宇,感覺自己今天有點兒脆弱。我不應該出現這種消極情緒。」

  李建偉點燃香菸,輕吸一口,道:「給你講一個秘密,與張劍波有關。劍波是山南省法醫界冉冉升起的新星,駱援朝在外講座時,多次以劍波做過的解剖為案例。劍波每次完成屍檢,不管難度如何,不管屍體狀況如何,都會在衛生間嘔吐。每次都這樣,無一例外。這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老一點兒的法醫都知道。但沒有人嘲笑張劍波,因為每個人都有心理弱點。侯大利很強吧,也有心理弱點。他怕水,站在水邊要眩暈,遇到大紅連衣裙,便會不舒服,甚至嘔吐。這些都是楊帆遇害給他留下的陰影。」

  吸完一支煙,與李建偉聊了一會兒,張小舒覺得心情舒緩不少。

  此案由江州市重案大隊接手偵辦,長貴刑偵大隊配偵。省命案積案專案二組全程參加,了解情況。

  法醫屍檢的同時,侯大利、滕鵬飛、老譚、武志和派出所楊所長以夏家堂屋為辦公室,指揮各組行動,為下午2點的第一次案情分析會做準備。

  初動偵查結束後、專案偵查開始前,必然會有一次案情分析會,對初動偵查所獲得的材料進行剖析,目的是使專案偵查有明確的偵查方向、準確的偵查範圍、清晰的作案人輪廓,並依此制訂出偵查計劃。

  所有參與初動偵查的偵查員、技術員、法醫、警犬訓導員、派出所民警以及其他警種民警全部集中起來,逐一匯報各自承擔的偵查任務和完成情況,讓全體參戰人員了解本案的基本情況。

  夏家堂屋掛有鎮政府村建國土辦提供的一幅地圖,夏家住宅周邊情況在地圖上反映得非常清楚。滕鵬飛站在地圖前,道:「從現場勘查的情況來看,現場至少有兩名兇手,也可能還有接應。兇手並非流竄作案,應該是在事前踩點。兇手進院以後,除了臥室,沒有進入其他房間,沒有侵財目的,直奔殺人去的。我們要著重考慮兇手的動機,夏家兩位老人一輩子務農,在村里多做善事,少與鄰居紅臉。他們家唯一與周邊鄰居不同的是有一個有錢的兒子。但是,兇手又不是衝著錢財去的。」

  「被詛咒的名單」在侯大利腦海中反覆浮現。

  滕鵬飛又道:「我們回到狗叫的問題上。如果兇手是外來人,必須得有交通工具,摩托車、自行車和汽車,這幾樣交通工具都有可能。不管是摩托車、自行車還是汽車,到達夏家院子都得經過周邊七戶人家的門院。七戶人家都養有土狗,土狗晚上聽到動靜,總有一隻會叫喚。昨天起火前,村民家的狗沒有叫,村民也沒有聽到汽車聲。楊所長,你談談這七家人的情況。」

  楊所長道:「這七家人有五家與楊家沾親帶故,都是沒有出五服的親戚,關係融洽,每家都養有農家土狗,守家護院,忠心耿耿。我們晚上行動,每次經過夏家院子時,狗叫聲此起彼伏,熱鬧得很。」

  滕鵬飛問道:「為什麼夏家沒有養狗?」

  楊所長有些遲疑,道:「這個還沒有調查過。」

  「我給夏總打個電話,問一問具體情況?」武志撥通電話後,道,「夏總,夏叔家隔壁都養了狗,夏叔為什麼沒有養狗?」

  夏曉宇聲音低沉,道:「前些年,家裡的狗老死以後,我爸就不養狗了。」

  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滕鵬飛沒有再談這個問題,指著地圖上夏家院子後面的小山,道:「你們注意看,在小山背後就有一條鄉村公路。如果兇手把車輛停在小山背後的鄉村公路上,步行穿過小山,那就能避開七家人的院子,直接到達夏家圍牆。我左思右想,只有這樣才能做到沒有狗叫。」

  剛談到這裡,就有電話打到武志大隊長手機上:「我是警犬中心朱彬,在背山支路發現了一具屍體。」

  從發現夏家縱火到現場勘查,所有參戰指揮員都認為死者只有夏曉宇父母,完全沒有料到還會出現另外一具屍體。

  周邊村民沒有反映有人失蹤,這一具屍體的出現異常古怪。

  侯大利、滕鵬飛、老譚、武志和派出所楊所長沿著後山小道往山上走。後山小道道路平整,鋪著青石板,行走方便。小道兩旁多有樹木,林間野草茂盛,不時有野鳥飛起,鳴叫聲在頭頂盤旋。

  走了約10分鐘,一行人遇到了幾個民警,還有兩隻警犬。

  警犬訓導員朱彬道:「我們走到這裡時發現了情況,進去探查,發現一人跪在地上,已經死亡。我們馬上退出來,沒有破壞現場。」

  發現屍體的地方沒有路,是一塊相對平整的台地,台地野草茂盛。

  為了保護現場,侯大利、滕鵬飛等人沿著小道往上走了十來步,從台地上面繞了過去。台地上,一個人跪在地上,如磕頭一般,臉埋入草叢。

  在等待技術人員的時候,侯大利蹲在坡上,觀察跪地死亡之人。儘管死者的臉埋在草叢裡,可是他仍然覺得此人似曾相識。

  他微微閉眼,在腦海中檢索。往日存於腦海中的人像一個一個浮出來,與眼前之人進行比對。

  「朱富貴。」

  侯大利腦海中出現了那位每天早上收垃圾的環衛工人形象。朱富貴混入環衛所,每天早上進入刑警老樓院內收走垃圾,經常與晨練的侯大利碰面。周濤陷入看守所至今未得解脫,便與此人有關。警方苦尋此人無果,想不到他竟死於夏家後山。

  滕鵬飛大聲道:「朱富貴,確定?」

  侯大利道:「肯定是他。」

  滕鵬飛罵了一句粗話:「這傢伙死了,周濤怎麼辦?」

  青石小道拉起警戒線,不准行人通過。此處原本就是背山,沒有農田,上山村民很少。拉起警戒線,反而惹來村民圍觀。警戒線範圍大,距離事發現場足夠遠,村民不了解情況,議論紛紛。

  朱富貴、手腕帶文身的年輕人屍體、麵包車上跳下來的聾啞人、疑似被綁架的少女、伏擊樊勇和秦東江的皮卡車、「被詛咒的名單」、承擔著猥褻名聲的楊為民。往日的疑點如井噴一般在侯大利腦海中湧出,這些疑點有些互相關聯,有些沒有任何關係。朱富貴死於此,這些事則全部關聯起來了。

  滕鵬飛罵了一通粗話,道:「朱富貴跪在地上,是不是被同夥脅迫後再被殺死?傷在哪裡?」

  技術人員沒有到達,暫時無法查明死因。

  老譚在足跡研究上頗有心得,獨自沿小道往下走,尋找可能存在的帶血的印記。從火災現場來看,兇手中有人受傷,流了不少血。如果受傷之人便是死亡之人,必然會在小道上留下血跡。

  沿小道來回走了兩遍,老譚沒有發現青石板上有血跡。

  勘查室小林、小楊等人帶著勘查設備到達以後,老譚換了鞋套、頭套,戴上手套和口罩,帶著小林、小楊等人進入草叢。

  草叢裡有警犬腳印,還有三個人的鞋印。有兩個人的鞋印是警犬訓導員的,另一個鞋印就是死者的。死者跪在草叢中,臉朝下,鞋底露了出來。此鞋還套著鞋套,和提取到的鞋印在大小上是一致的。

  老譚道:「死者戴鞋套,兇手之一。」

  滕鵬飛罵了一句「死有餘辜」之後,道:「現場發生了什麼事?兇手逃得這麼倉皇,到了後山,居然沒有脫下鞋套。」

  「不清楚。」老譚搖了搖頭,蹲下,看死者側臉,道,「這人是從火場跑出來的,頭髮被火燎過。」

  滕鵬飛問道:「這人腿部受傷沒有?」

  老譚道:「四周沒有血跡,褲子沒有發現破損,衣服也沒有破損。」

  兇手為何要縱火?這是侯大利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信息越聚越多,這個疑問慢慢解開了。他推斷:兇手應該有兩名,其中一名受傷,血液四處噴濺。另一名未受傷者從火場出來後,倒斃在後山。僅僅從跪地狀態來看,有可能是被脅迫致死。但是,這一片草叢土地鬆軟,容易留下鞋印。除了兩名警犬訓導員的鞋印,只提取到死者鞋印。則可以判斷兇手並非受脅迫而死,是死於其他原因。

  在這個判斷基礎上,他儘量還原室內情況:兩名兇手行兇後,受傷的兇手拿了死者的鑰匙,從正門離開,沿後山青石板路前往停在鄉村公路的汽車。另一名兇手留在室內縱火,結果不小心受傷,此人沿著後山青石板上行,是為了避開有狗的院子,從後山前往停在鄉村公路的汽車。最終,出於某種原因死於草叢。

  法醫室的李建偉和張小舒到達現場以後,立刻對死者進行初步檢查。

  張小舒語速較快,道:「死者的頭髮、眉毛,嗯,還有鼻毛、耳毛,都發生了輕微捲曲,被火燒過。衣服上有炭灰,鼻腔有炭灰。暴露在外的身體部分沒有見到外傷。腿上沒有傷。」

  隨即,她又檢查了死者衣褲,沒有發現任何能夠證明身份的物品,沒有發現衣服有破損。

  滕鵬飛道:「沒有手機?」

  張小舒道:「衣袋是空的。」

  滕鵬飛道:「這傢伙非常謹慎,在行兇前,取出了所有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如果我的推斷沒錯,他應該是想從這條青石路到達鄉村公路,走到這裡,身體不支。他想要藏入草叢,結果葬身於此。」

  現場相對簡單,勘查結束後,現場指揮員全部撤到長貴縣刑偵大隊會議室。

  9月10日,下午2點,「9·10」案件第一次案情分析會召開,除了在夏家院子參與調查的指揮員,江州市公安局副局長宮建民、長貴縣公安局局長曾華也參會了。

  按照江州案情分析會規定,第一個匯報的是案發地派出所民警。

  楊所長道:「接近凌晨3點的時候,我在所里值班,接到熊孝勇電話。熊孝勇說他姐姐家失火了,火燒得很大。接到電話後,我立刻帶人趕到現場,現場已經有村民救火。火太大,大家無法靠近,就在外面潑水。臥室的火太大,沒有撲滅,但避免了引燃其他房屋。我讓民警保護現場,包括圍牆周邊現場,沒有讓群眾靠近。消防、醫院、殯儀館的車陸續到達,除了消防,我把其他同志集中安排到院外。在這期間,我詢問了熊孝勇和其他幾家人,沒有發現異常情況,也沒有發現可疑人員。」

  侯大利暗自點頭,這位楊所長水平不錯,較好地保護了現場,沒有讓現場受到過多損害。雖然村民救火使院內足跡失去價值,但是圍牆兩側沒有受到侵擾,保留了完整性,這為偵查員判斷兇手的進入路線提供了重要依據。

  第二個匯報的是現場勘查員。

  勘查室主任小林匯報導:「我們在凌晨5點37分到達現場。到達現場時,消防中隊已經滅火,對現場進行了消防勘查。案發現場位於長貴縣舊街鎮朝東約2.3公里的夏方明院子的東臥室,西臥室、堂屋、廚房以及二樓都沒有起火,也沒有人進入。東臥室被燒毀,夏方明和熊孝芬死亡,無法統計是否有侵財行為。但是其他房間沒有擾動,沒有損失財物。經查,兇手是從圍牆架設梯子進入。從提取到的足跡來看,有兩個人從圍牆進入院內。這兩個人戴了鞋套和手套,所以沒有提取到有價值的腳印和指紋。門鎖沒有損壞,兇手是用鑰匙開門,從大門離開。目前沒有找到夏方明的鑰匙,只找到了熊孝芬的鑰匙。作案工具是單刃匕首,夏方明身上有兩處傷口,熊孝芬身上有一處傷口,從傷口形狀來看,是同一把匕首造成的。」

  他低頭看了看材料,又道:「第三具屍體的指紋與朱富貴房間提取到的指紋比對成功。環衛所看了第三具屍體的照片,指認死者就是朱富貴。」

  朱富貴死亡,一條線索中斷。侯大利額頭上形成深深的川字紋。

  第三個匯報的是法醫張小舒。

  張小舒首先匯報了對夏方明和熊孝芬的屍體檢驗情況,做出結論:「從解剖的情況來看,兇手縱火時熊孝芬已經死亡,沒有生活反應,其碳氧血紅蛋白含量為0。夏方明胃內有炭末,碳氧血紅蛋白含量為19%。說明兇手縱火之時,夏方明還沒有死亡。」

  滕鵬飛皺眉道:「夏方明腹部中了一刀,左胸也中了一刀,而且左胸這一刀傷在心臟。傷得如此重,他在兇手縱火之時,仍然沒有死亡?」

  張小舒道:「從屍檢情況來看,確實如此。」

  滕鵬飛用力搓動臉上的麻子,然後停下手來,道:「這有點兒奇怪啊,有些環節沒法說清楚。你繼續說第三具屍體的情況。」

  張小舒道:「第三具屍體的情況與夏方明和熊孝芬不一樣。從外觀上來看,他的頭髮、眉毛、鼻毛和耳毛都被火燒過,衣服有炭末,前胸有被火燒過的痕跡。在鼻腔、喉頭部位以及氣管上段有菸灰。氣管下段充血,支氣管內充血,氣管內有泡沫樣血性液體,形成的屍斑呈暗紅色,心臟表面出血,肺充血水腫,有明顯的捻發感。碳氧血紅蛋白含量為7.2%,身體沒有外傷,沒有捂耳鼻和扼頸機械窒息死亡徵象。對胃容物進行毒物檢測,未檢出。」

  她說到這裡,略微停頓,這才說出結論:「第三具屍體距離明火很近,前胸衣物和毛髮都有被燒過的痕跡,吸入了燃燒性氣體。吸入的燃燒性氣體被引燃,造成了急性進行性呼吸器官損傷。他的碳氧血紅蛋白不高,說明他很快離開了火場,沿青石板路上行。爬坡上行,需要消耗氧氣,加重了呼吸道損傷和肺部水腫損傷,因而發生窒息,導致身亡。」

  張小舒講完這一段,大家都沒有說話。

  宮建民捶了一下桌子,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法醫張小舒匯報之後,由長貴縣刑偵大隊大隊長武志介紹被害人夏方明、熊孝芬以及被害人兒子夏曉宇的基本情況。

  常規的匯報重點是被害人的各項基本情況,一是姓名、性別、年齡等情況;二是被害人人品、性格、優缺點、有無劣跡、接觸人員等情況;三是經濟狀況、精神狀態等細節情況。通過這幾方面情況,可以讓所有參戰指戰員了解被害人全面的情況。

  武志沒有把重點放在兩個老人身上,著重談夏曉宇的基本情況以及村民們對夏家的態度。匯報結束時,他總結道:「夏曉宇與村民沒有矛盾。他這些年出錢搞了基礎建設,附近院子好多農民子女都在國龍集團上班。夏曉宇為人公道,威信很高,村里人提起夏曉宇都豎大拇指,全都說好話,基本可以排除本地人作案的可能性。」

  參加案情分析會的偵查員都默契地把目光集中到夏曉宇的照片上,只不過案情不是特別明朗時,暫時還不能排除其他情況。

  武志大隊長介紹完情況以後,便由各組偵查員分別匯報走訪工作相關情況。

  除了當地派出所,省命案積案專案二組較早介入此案。在警力不足的情況下,為了抓緊時間,積極與當地派出所一起及時組隊排查周邊情況。最有價值的線索是由戴志和另一名派出所民警姜平獲得的。

  戴志匯報導:「我和姜平一起,沿著夏家院子的後山走了一圈。後山附近沒有農房,是一大片開闊的水稻田,當地俗稱夏家壩大田。在夏家壩大田的對面,直線距離有四五百米的地方才有三戶農家。我們了解到,其中一家的主婦凌晨三四點起夜,看到夏家後山那條鄉村公路上有車燈閃爍。這位女同志無法判斷是小車還是貨車,只能確認是機動車。」

  戴志和姜平這一小組的發現很重要,與後山發現的朱富貴屍體一起,基本確定了兇手前往夏家院子的方式以及汽車離開的方向。侯大利在小筆記本上打上三個大大的著重號。

  滕鵬飛問道:「老戴,你剛才說到主婦是凌晨三四點起夜,這個時間跨度太大。」

  戴志道:「我仔細詢問過看到燈光的女同志,她有起夜的習慣,起夜之時,習慣不開燈,正好面對窗外看見有車燈,還在移動。憑著記憶,她猜測是凌晨三四點鐘。她本人當時沒有看時間,有點兒模糊。」

  滕鵬飛道:「在夏家壩大田的農戶,能不能看到這邊起火?」

  戴志道:「如果在白天,能看見煙塵,但是在夜晚,看不見火光,火光被後山遮住。這一點,我向那位女同志確認過。」

  滕鵬飛沒有再多說,向長貴視頻中隊的偵查員問道:「視頻中發現皮卡車是幾點鐘?」

  隨著長貴縣的警力不斷加入,偵查員走訪的範圍不斷擴大。特別是戴志和姜平獲得的消息傳回來後,三個組的偵查員立刻尋找公路沿線監控點,調取了周邊能夠調取到的所有視頻資料,交由長貴刑偵大隊視頻中隊集中處理。

  接受任務以後,視頻中隊放下手中所有工作,全力以赴開展圖偵工作。在案情分析會之前,視頻中隊終於在距離夏家院子約23公里的貴青路第五監控點找到一輛從東往西行駛的皮卡車。

  視頻中隊圖像偵查員道:「皮卡車出現在長貴交警大隊設在貴青路第五監控點的時間是凌晨5點17分,方向是從東往西,皮卡車是灰色,車牌為山B×××××。經查,該車牌是假牌。司機戴著一頂有長帽檐的帽子和深色眼鏡,看不清楚面部。」

  滕鵬飛問道:「夏家院子起火是凌晨3點,這是比較準確的數字。從凌晨3點到凌晨5點17分,一共有多少輛車經過了貴青路第五監控點?」

  圖像偵查員道:「一共37輛,其中36輛車的車牌是真車牌,車行軌跡明確,從長貴縣開往長青縣,先後出現在第三監控點、第四監控點和第五監控點,從時間上來看都沒有問題。唯獨那輛假牌照的皮卡車沒有出現在第三監控點和第四監控點,夏家院子恰好在第四監控點和第五監控點之間。綜上,我們認為皮卡車的疑點最大。」

  滕鵬飛道:「3點鐘起火,皮卡車5點17分才出現在第五監控點,從夏家院子到第五監控點也就不到20公里,皮卡車到達第五監控點的時間未免太長了吧?從常理上來說,殺人、縱火後,越早離開現場越好。只有一種情況,開車的兇手為了接應死去的朱富貴,一直在等待,所以耽誤了時間。」

  這是一種合理的推斷,朱富貴沒有帶手機,又偏離了夏家後山的青石路,死在草叢中。另一名兇手無法聯繫朱富貴,就算這名兇手沿著後山青石板尋找,黑燈瞎火,也很難找到跪在草叢中的朱富貴。

  滕鵬飛問道:「這輛皮卡車過了第五監控點後,朝什麼方向走?」

  偵查員道:「皮卡車駛過第五監控點以後就會有兩條道路,一條是湖州方向,另一條是秦陽方向,我們的同志沿著兩個方向都進行了追蹤,調取了視頻。但是,皮卡車徹底消失了。沒有出現在下面的監控點裡。各地都在搞新農村建設,鄉村道路四通八達,形成蛛網,大多沒有監控。要想查清楚去向,非常困難。」

  儘管偵查員沒有能夠追到這輛皮卡車,但是這輛深夜出現的皮卡車使用假牌,司機又特意遮住面容,這輛車最有可能就是兇手使用的交通工具。

  除了視頻中隊,還有民警負責調查周邊醫院,查看是否有外傷病人在深夜就醫。這是一項工作量很大的工作,動用的警力非常多。長貴縣各醫院、江州市各醫院、長青縣各醫院,均沒有發現深夜就醫的外傷病人。

  各組偵查員匯報結束,滕鵬飛望了一眼侯大利,問道:「侯組長,在巴岳山撞擊樊勇的皮卡車是什麼顏色?」

  「黑色。後來視頻中隊花大力氣調取了各地監控,在城區找到了一輛使用假車牌的黑色皮卡車,那輛皮卡車的司機也戴帽子和墨鏡。」

  侯大利不在意皮卡車的去向。這夥人看起來很莽撞,實則是經過精心準備,甚至最後有可能將這輛皮卡車大卸八塊。從這個方向追查,很難突破。

  小車在山路上穿梭,四十來分鐘後,來到永成煤礦。

  永成煤礦辦公樓,吳佳勇端起大杯子,喝了一口濃烈的老蔭茶,聽到汽車聲,仍然一動不動。老五進了門,坐在吳佳勇對面,端起老蔭茶喝了一大口,拿出一支煙,點了兩次,這才點燃火。

  吳佳勇的目光落在老五腿上的綁帶上,道:「腿怎麼樣了?」

  老五深吸一口煙,道:「大意失荊州,足足縫了17針,幸好沒有砍到動脈,要是砍到動脈,我就『報廢』了。沒有想到,那個老雜種下手這麼狠毒。」

  吳佳勇道:「夏老頭七十五了吧,你和二哥兩個人有備而去,怎麼還吃了大虧?」

  「我們按照計劃從後山下去,神不知鬼不覺,狗都沒有叫一聲,真的是一聲沒有叫喚。進院後,凌晨2點。我們蹲在角落,等著夏老頭起夜,被蚊子咬慘了。2點半左右,那個老雜種果然出來撒尿。二哥摸的情報確實很準,幾乎是一分鐘不差。我們聽到開門聲,就悄悄過去,等老雜種露面的時候,我扎了他一刀。這個老雜種年紀大是大,可是反應速度不慢,朝後退一步。我現在都沒有搞明白,為什麼他的手裡突然多了一把鐮刀,砍在我的腿上。我跟著過去,對著他的腹部又捅了一下,捅倒了老雜種。那個老女人撐起身,剛要吼叫,我衝過去捅了一下。捅倒兩人以後,我才發現腿很疼。二哥開了燈,發現地上、牆上到處都是血,有我的血,也有老雜種的血。」

  老五身手了得,下手狠辣,向來都是衝鋒在前。昨天在陰溝裡翻船,傷在了一個老頭手裡,很是沮喪。

  吳佳勇道:「原來計劃中沒有放火,為什麼要放火?」

  老五道:「夏老頭那把鐮刀太鋒利,我流了很多血,又被夏老頭的鐮刀甩得到處都是。二哥說,如果不處理這些血跡,警方就能拿到DNA。如果是二哥的血,問題不大。我前年在南方打架,被派出所弄去抽了血。如果警方查到了我的血,那就真要惹麻煩了。我原本想拿汽油燒房子,可車停得太遠,我的腿又受了傷,走路困難。二哥找來夏老頭的褲子把我的傷口死死纏住後,我先從後山回到小車。」

  「二哥是怎麼處理你的血的?」吳佳勇時常掛在臉上的笑意消失殆盡,表情冷成冰塊。

  老五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道:「二哥從廚房搬來液化氣罐,準備把液化氣罐打開,放氣,點燃,燒掉我流出來的血。二哥把我的傷口綁住以後,我還把夏老頭放到床上去。夏家有錢,用的是大木床,燒起來,應該能燒得透透的。我把夏老頭放到床上以後就離開了夏家。我爬樓梯不方便,拿了鑰匙,從大門出去。」

  吳佳勇道:「你上後山的時候,看見夏家燃火了嗎?」

  老五道:「我受傷走得慢,二哥估計是等我多走一會兒,才準備點火。」

  吳佳勇道:「你在車上,能看到燃火嗎?」

  老五道:「看不到,後山把夏家院子全部遮住了。我在車上坐了一會兒,沒有見到二哥,不放心,怕出意外,便拿了傢伙,到後山找他。我在山上,發現有很多人在滅火,但二哥不在後山。到夏老頭家時,我們清空了荷包,沒有帶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包括手機。我聯繫不上二哥,等了一會兒,只能開車離開。」

  事前踩點時,二哥和老五設想了三種情況,一是沒有等到夏老頭開門,那到了凌晨四五點鐘,只能離開。結果,夏老頭如踩著鐘點一般打開了房門。

  二是在爬牆壁時有可能被鄰居發現。結果計劃一切順利,所有人睡得極沉,沒有人發現有人架梯子進入夏老頭家裡。

  三是離開夏家時被人發現,那就只能硬闖。夜深人靜,攔路者死。

  千算萬算,還是被偶然事件打亂計劃。最讓二哥和老五沒有想到的是彎腰駝背的夏老頭挨了一刀後,居然如變魔術一樣拿出一把鋒利的鐮刀,如果沒有這個突發事件,他們得手後翻牆離開,等到人們發現夏家出事時,估計都是午飯時間了。

  吳佳勇閉眼想了一會兒,問道:「你離開後,夏老頭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老五一臉迷茫地道:「我把夏老頭扔到床上,二哥在擺弄那個液化氣罐。他以前用過液化氣罐,很有經驗,應該沒有問題啊。」

  吳佳勇嘆了口氣,道:「我得到消息,二哥走了,今天上午屍體在後山草叢裡被發現。他吸入了燃燒性氣體,燒傷自己的喉嚨,被活活憋死了。」

  老五雙眼圓睜,驚道:「二哥在草叢裡?為什麼要躲在草叢裡?」

  吳佳勇道:「我估計是呼吸困難,意識模糊了,否則也不會躲在草叢裡。這是命啊。」

  老五一臉沮喪道:「我捅了夏老頭兩刀,然後把他扔到床上。我想不明白二哥為什麼出事。有可能是在擺弄液化氣罐時,無意中燒到了自己,這是唯一的解釋。可是,二哥經驗豐富,不應該出現這種烏龍。」

  七個結拜兄弟,這些年走了兩個,加上凌晨走掉的老二,還剩下四兄弟。兩人相對而坐,神情複雜,氣氛凝重。吳佳勇長嘆一聲,道:「老五,你受傷的原因不是夏老頭厲害,而是你也老了,滿四十了,身手遠不如以前靈活,平時看不出來,你死我活的時候,還是會掉鏈子的。老二也是同樣的情況。」

  老五不服氣,道:「我沒老,是夏老頭搞突襲,我沒有想到他胸口挨了一刀,還能摸一把鐮刀出來。二哥的遺體還在公安那邊,我們能不能想辦法把他要回來?」

  吳佳勇搖了搖頭,道:「二哥的身份很隱蔽,公安根本不知道二哥的真實身份。上一次,公安拿到了二哥在刑警老樓的視頻,找了很多人辨認,他的相貌變化太大,沒有人能認出他。只要我們去要遺體,就會暴露他的真實身份。這事沒辦法,必須放一放,找機會再說。」

  警方看到二哥視頻找不到真人有兩個原因,一方面,在銀溝煤礦時代,二哥便以吳順源的名字出面活動,做了很多接待工作。但二哥身份證上的名字並不是吳順源,而是吳興泉。他以吳興泉的名字辦了一張真的「假身份證」,手法和楊永福變為吳新生完全一致,只不過並非在明楊縣,而是湖州下面的另一個縣。此事到今天還沒有暴露出來,警方只知道吳順源,完全不知道吳興泉。

  另一方面,二哥在銀溝煤礦時代,身體消瘦,麵皮黝黑。楊國雄出事以後,吳佳勇等人離開銀溝煤礦,二哥吳順源也同時消失在人們視線之中。兩年後,二哥得了一場大病,使用了過量激素。病癒之後,二哥如同變了一個人,由消瘦且黝黑變得又白又胖。吳佳勇那一段時間恰好外出,回來之時,見到使用激素之後的二哥居然沒有認出來。二哥為了恢復身體,做了不少努力,結果統統失敗,後來將錯就錯,又辦了真的「假身份證」,從吳興泉變成了吳葉原。

  吳佳勇嘆了口氣,道:「我們行走江湖,不必拘泥於這些形式。『人死如燈滅,人死卵朝天』,我們把二哥記在心裡,這就足夠了。如果我沒有猜錯,夏老頭胸口這一刀,應該沒有正中要害。這就是老了,必須服老,我覺得到了上岸的時候了。」

  老五詫異地望著吳佳勇,道:「勇哥,你真的想要上岸,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我不是臨時起意,這事反覆琢磨了很久。老二走了,我們都老了,再繼續這樣下去,沒有太大意義了。」這是吳佳勇想了很久的事情,今天二哥出事,就決定把話挑明,畢竟遲早要說這個事情。

  老五認真地問道:「不給小娟報仇了?」

  吳佳勇揭開老蔭茶,喝了一大口,道:「無論如何報仇,小娟都活不回來了。這些年我們全部陷在這事上面,二哥、老五、老七沒有能夠好好生活。大家原本可以過很好的生活,是我拖累了你們。我們這些年夠累了,到時候了,該放手了。我想週遊世界,過一段不同的生活。」

  「我無所謂,現在過得挺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想吃就吃,想做就做,逍遙自在。」老五摸著腿上的紗布,抓起煙,點燃後,用力抽了一口。

  吳佳勇道:「老五,大家一天天變老,終究需要改變。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在一起二十多年,這是千年修來的緣分。我也不是立刻就上岸,還有最後一件事需要了結。」

  老五道:「還要幹掉誰?」

  吳佳勇道:「我的父母死得早,長姐當母。楊國雄是姐夫,也算是我半個父親。現在回頭看,侯國龍和丁晨光聯手弄垮了江州摩托。我姐夫還傻傻地認為他們兩家競爭得很激烈,想要隔岸觀火。從這一點來說,侯國龍和丁晨光的段位比我姐夫要高。在我姐夫最後的那一段時間,他徹底絕望。侯國龍利用他的關係網,掐斷了我姐夫的資金鍊,活生生將我姐夫逼得走投無路。你們都知道我姐夫的性格,不到山窮水盡,是不會跳樓的。我姐夫跳樓,我姐就成為討債人的目標。她身體本來就弱,被活生生逼死。這是血海深仇,必須報。我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對侯國龍復仇。」

  老五道:「侯國龍這些年深居簡出,隨行都帶有保鏢,我們根本近不了身。二哥專門到過國龍湖,守了一個多月,根本沒有見到侯國龍的影子。找不到侯國龍,我覺得就找他老婆下手。」

  吳佳勇搖頭道:「找侯家老婆下手倒是容易,但這算不得復仇。以侯國龍如今的地位,找個老婆易如反掌。侯國龍也有六十來歲了,這個年齡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喪子之痛,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們的目標是侯大利。」

  說出目標時,吳佳勇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老五道:「二哥混到侯大利身邊,用了好幾個月時間,還真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侯大利是工作狂,沒有私人生活。要讓侯國龍斷子絕孫,我們應該朝侯大吉下手。二哥說過,侯大吉和他媽經常在國龍湖邊研究所的草坪玩耍,只要我們動作快,那些保安就形同虛設,根本反應不過來。」

  從道理上來講,侯大利和侯大吉都是侯國龍的兒子,都可以作為目標。可是,吳佳勇另有盤算,他的外甥對侯大利有根深蒂固的心魔,只要侯大利還在,他的外甥就永遠不會停止瘋狂舉動,直至最後毀滅。為了拯救姐姐唯一的骨肉,吳佳勇準備拼一把,而且這一次不準備繞彎子,也不準備用巧計,直奔主題,讓侯大利人間消失。他知道侯大利不好惹,是強大的國家機器的一員,這一次瘋狂行動後果難測,但是,只有了結此事,才能將外甥拉回來,給姐姐一個交代。

  吳佳勇臉上浮現出惡狠狠的神情,道:「侯大利不是神,總有破綻。有心算無心,再加上我們在暗處,侯大利在明處,肯定能成功。秦永強是瘋狗,手下一幫子人,很兇吧?最後還不是一樣死翹翹。這是最後一次,結束之後,我們賣了煤礦,離開江州,大家到世界各地逍遙。」

  話說得很狠,但吳佳勇還是準備再和外甥深談一次。如果談不下來,便幫他掃除心魔。

  外甥楊永福如此痛恨侯大利,痛恨到你死我活,吳佳勇為此深感頭疼,曾經做過深入分析。

  第一原因肯定是因為侯國龍。楊國雄在跳樓前,最痛恨的人便是掐斷自己資金鍊的侯國龍。

  楊國雄在跳樓前確實存在極大困難,煤礦慘虧,橋樑垮塌,資金鍊斷裂,四面楚歌,眾叛親離。最困難的時候,他的親弟弟和親妹妹毫不猶豫地離開,還帶走了楊國雄私下交給他們保管的極為珍貴的救命現金。最後留下來支持楊國雄的只剩下吳佳寧和吳佳勇兩姐弟。楊國雄跳樓以後,吳佳寧和吳佳勇兩姐弟與楊國雄的弟弟、妹妹形同陌路,見面不打招呼,老死不相往來。

  當時,楊國雄自認為已經無力回天,極度絕望,選擇了一跳了之。吳佳勇事後分析,若是在最困難的時候有資金進入,其實當時能慢慢緩過勁。幾年後,煤炭行情好轉,價格飛漲,房屋價格也節節攀高,不僅能解困,還能賺得盆滿缽滿。姐夫擁有煤礦和地產項目,卻被活生生逼死,這口氣實在難消。

  每個人都無法預知未來。如果能預知未來,楊國雄就不會跳樓。世上更沒有後悔藥吃,正是沒有後悔藥,所以每次抉擇都非常重要。這是極為經典的人生總結,只不過能真正讀懂這兩句話時,往往都已經歷坎坷,物是人非。

  楊永福性格極端,對其親叔叔、親姑姑的態度可以用仇視來概括。但因為是近親,他最終沒有報復他們。不過楊永福變成吳新生以後,也先後揍過親叔叔和親姑姑。在他眼裡,打一頓並不算報復,只不過是解氣。

  楊永福在青少年時期遭遇大難,從富二代變成了喪家之犬,性格變得陰沉,仇視社會,表面上對很多事情無所謂,實則待人接物已經極端化。吳佳勇清楚地知道自己偏執,更清楚地知道外甥比自己更為偏執。可知道是一回事,走出偏執則是另一回事。他本人沒有走出,外甥更是深陷其中。

  除了侯國龍的原因,吳佳勇還知道外甥痛恨侯大利的另一個原因。正因如此,他才下定決心向侯大利下手,嘗試藉此來解開外甥的心魔。若是不能解開這個心魔,外甥的路將越走越窄,甚至無路可走,直至毀滅。

  每次和外甥聯手之後,吳佳勇總會想起自己和外甥的命運,時常黯然神傷。這些稍顯脆弱的心態被包裹在堅強意志之下,外人很難窺破。

  和老五商談時,吳佳勇接到李滬生電話,便讓老五暫時休息,等一會兒再聚。

  得知修配廠又拆卸了一輛車,李滬生深感憂慮,左思右想,決定和吳佳勇進行一次徹底交流。來到吳佳勇辦公室後,李滬生按照約定沒有談起拆車之事,而是想拔掉卡在喉嚨里的刺:「勇哥,你的煤炭生意這麼好,賺錢到手軟,但我還是覺得,要想辦法把一號井的五班組放掉,留下來是個大禍患。煤管局管得越來越嚴,經常下井,夜路走多了總要撞鬼,我們不能因小失大。」

  煤炭生意起起伏伏,好的時候拉煤的卡車要排幾公里,差的時候院子裡連個鬼都沒有。在經營最為困難的時候,為了減少成本,特別是避免發生事故後需要高額賠償,二哥主張弄些傻子來挖煤。智力有問題的流浪漢沒有親戚,不用給工錢,傷殘、死亡後也沒有啥賠償費用。用這種方法節約的成本在困難時期有作用,可是在煤炭生意好的時候,這些節約下來的成本不僅可以忽略不計,而且還增加了巨大風險。

  吳佳勇道:「你想放,那就放了吧。注意要一個一個放,不要集中放,否則就太明顯了,容易出事。」

  這根刺折磨了李滬生很長時間,誰知如此輕鬆就去掉了。他愣了愣,道:「秦陽扔幾個,湖州扔幾個,東西南北,一邊扔一些,這樣撒胡椒麵,沒有人知道。」

  商量完細節,吳佳勇拿起電話,吩咐廚房切滷肉,送一箱啤酒過來。「喝啤酒,吃滷肉」,這是幾兄弟在發財之前最愜意的生活。如今只要幾兄弟相聚,不管有多少好菜,最先送上來的都是滷肉和啤酒。

  三人聚在一起,各自喝了兩瓶啤酒。

  吳佳勇道:「明天回紅山廠,我們給小娟、老大和老六上墳。」

  李滬生道:「昨天做夢,我還夢到滬娟,夢中,我們都還小,背著書包去子弟校讀書。」

  吳佳勇的笑容慢慢消散,道:「我很久都沒有夢到小娟了。」

  結拜兄弟中,論賺錢能力,李滬生排在頭一名。儘管李滬生從小在西南山區長大,可是三線廠的基因和環境讓他接受到不同於山區的經濟意識。這個經濟意識就是一顆種子,原本靜靜地躺在潛意識之中,當有機會拿到一筆創業資金以後,李滬生腦海中的種子便瘋狂地生長了,遠超其他人,制定了屬於七兄弟的經濟策略。在李滬生和二哥的多方籌劃下,小煤礦與楊國雄企業沒有任何關係,這才在大廈傾倒時為七兄弟留下了一片安身立命之所。

  論打架兇狠,老五是第一。在十幾年前,他們與秦永強那伙人爭鬥得非常激烈。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秦永強和他的哥哥秦永國不一樣,非常強悍。紅源煤礦和銀溝煤礦多次打群架,說是打群架還不準確,應該是兩方礦工械鬥。總體來說,凡是秦永強參加的群架,紅源煤礦就要占上風。秦永強膽大包天,為人狠辣,還在礦井動用了炸藥,正是這一次爆炸,導致秦永強與吳佳勇等人結下化解不開的深仇。老五是銀溝煤礦唯一能和秦永強匹敵之人,若是當時沒有老五拼死狠斗,誰占上風還真說不清楚。小娟和老六的仇也就沒有辦法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論足智多謀,二哥當仁不讓。吳佳勇、李滬生等人都是用真名,從來沒有用過假名。唯獨二哥是特例,他在很多年前就使用了假名,而且不斷變化。除了極少數人,大家都認為二哥的真名就叫吳順源。這些年,大事小事,總是二哥出面搜情報,策劃方案。二哥還是「忍者神龜」,能屈能伸,為了弄到侯大利的情報,居然能在刑警老樓收垃圾,差點兒成功。只可惜功虧一簣,造化弄人,保險套里的精液居然來自一個無名小警察,侯大利僥倖躲過一次絕殺。

  想起了二哥居然莫名其妙地死在草叢中,吳佳勇內心就是一陣抽搐。他內心感情很複雜,有遺憾,也有歉意。若非自己執著於復仇,二哥還會活得生龍活虎。

  幾兄弟關係密切,不僅僅在於是結拜兄弟,也不僅僅在於有二十來年交情,而是他們有一起拼殺的經歷,並且經濟利益最終捆綁在一起。

  啟動資金最初來自楊國雄的企業,他們用最初的資金低價買來一個虧損嚴重的煤礦,與楊國雄的企業進行了徹底切割,不受楊國雄影響。

  這個思路主要來自三哥李滬生。李滬生堅持認為煤礦業遲早會爆發,原因很簡單,從山南發展趨勢來看,能源不會一直虧損,必然會翻身。

  吳佳勇的人生軌跡原本和李滬生隔了數千里,沒有產生交集的可能性。由於三線建設,原本在南方沿海的李滬生被時代大潮帶到了西南地區的大山之中,吳佳勇和李滬生這才有機會跨越了時空,在一起長大。

  李滬生和吳佳勇認識的過程可以用「不打不相識」來描述。紅山機械廠來自南方海邊,坐落於山區。一道又高又長的大圍牆將三線廠和其他地方隔離開,三線廠的生產資料和商品都與當地沒有太大關係。但既然落地於此,三線廠的人便不可避免與當地發生了關係。

  李滬生為首的一群三線廠半大小孩,和吳佳勇為首的一群當地小孩,都喜歡江州河。兩群小孩在河邊發生了莫名其妙的衝突。吳佳勇和李滬生捉對鬥毆,打得鼻青臉腫。

  很多年後,兩人回憶往事,已經無法記起是因為什麼事情打架。

  這是一群精力充沛又無所事事的年輕人,稍稍有一點兒火星,便轟地燃燒起來。沒有仇恨,沒有利益,只是荷爾蒙爆炸,到了打架的年齡而已。

  促使兩人和解的中間人是李滬娟。事情經過非常簡單也很俗套。有一次,李滬娟和同學們到場鎮玩耍時被一群外地流竄過來的流氓欺負。李滬娟被堵在場鎮旁邊的竹林里,如果無人相救,結局將很悲慘。儘管三線廠小孩和當地小孩並不對付,但是,三線廠紮根於此,就是本地人,容不得外來的流氓欺負。吳佳勇和他的朋友把流竄過來的流氓趕出場鎮,救下了李滬娟。

  李滬生帶著人聞訊趕來,得知是吳佳勇這一伙人救了妹妹。大家不打不相識,杯酒釋前嫌。

  吳佳勇的那群人里,有當時還是小屁孩就敢拿刀捅人的老五。

  李滬生的那群人里,有早逝的老六。

  喝完三瓶酒以後,想起死去的兄弟,吳佳勇突然悲從中來,關上衛生間的門,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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