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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大利刑偵筆記.9:大結局 第一章 老一輩的恩怨情仇1

2024-06-03 23:11:03 作者: 小橋老樹

  山南省,江州市,2010年9月3日。

  車禍慘烈,傷亡人數眾多。江州市刑警支隊法醫張小舒忙了十幾個小時,回到江州刑警老樓時已經累到極點。洗澡之後,正要打開煙盒,手機響了起來。她一把抓過手機,問道:「大利,你身體怎麼樣?」

  侯大利站在院內,仰望四樓燈光,道:「沒有什麼問題,輕微腦震盪。當時我為了躲避爆炸產生的碎片,趴在地上,沒有料到地面有震動。」

  「炸彈威力大,如果出意外,那就是粉身碎骨。」張小舒想起爆炸現場,心有餘悸。

  侯大利道:「大難不死,大家說必須加餐。」

  下樓後,張小舒用手遮住額頭,沒有讓侯大利看到傷口。但坐在餐桌前時,她額頭的傷便遮擋不住了。

  吳雪驚訝道:「小舒,你的額頭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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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小舒講了屍檢經過,道:「死者家屬不服我得出的死因結論,衝過來打人。被攔住後,有人扔了一個茶杯過來,我沒有躲過。」

  吳雪怒道:「這是襲警,重處!」

  張小舒搖了搖頭,道:「扔杯子的是死者家屬。死者親朋好友多,圍住了長榮交警大隊。現在長榮縣最想做的就是息事寧人,免得弄出群體事件。挨了也是白挨。」

  這是現實,所有偵查員都知道,有人唏噓,有人搖頭,有人吐槽。

  朱林、老薑局長等人陸續過來。大家聚在刑警老樓底樓,用飲料替酒,共祝侯大利大難不死。「酒」過三巡,街邊汽車喇叭聲響起,隨即傳來李永梅的說話聲。

  李永梅臉色不善,將兒子從底樓餐廳叫了出來,訓斥道:「你這個娃兒一點兒孝心都沒有。如果你這次真出了事,你媽怎麼辦?你爸有兩個兒子,我只有一個兒子。你如果出事,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她抹起眼淚,放低聲音道:「你調到省公安廳,是公安廳的人,在江州辦案,憑什麼由你來抱炸彈?別人不上,你衝上去,傻瓜啊,兒子。」

  「乾媽每次聽說有警察犧牲、受傷就睡不著覺。」寧凌拿出紙巾,遞給李永梅。

  侯大利解釋道:「這次真是意外,恰好我離礦業大廈最近。媽,同事都在等我吃飯,你去見見面。」

  李永梅出現時,張小舒便緊張起來,想去樓上化妝,又覺得過於刻意,便縮著身體,躲在人群之中。

  老樓院子裡昏黃的燈光下,兒子明顯老了,面容有些陌生。李永梅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頂,道:「今天跟媽回家住。」在兒子小時候,她是俯身說話,如今,她仰頭說話,手也得高高抬起。

  侯大利意外地沒有拒絕,爽快道:「回哪個家?我不想回高森那邊。」

  李永梅自嘲道:「奮鬥一輩子,我在江州連個窩都沒有了,只能回江州大酒店。我和你爸分了家產,江州大酒店在我名下。這是媽給你爭得的財產。當媽的不為你著想,以後等到那個人勢大以後,家產就沒有你的份了。老關家的事是大悲劇,我要引以為戒。關百全老婆以前和我關係不錯,我叫她二姐。二姐太軟弱,一味退讓,結局太糟糕了。」

  「媽,你要注意安全,平時不要大大咧咧。」侯大利經歷了炸彈下的生死考驗,家庭內部矛盾在他眼中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但是外在威脅實實在在,不能不防。

  李永梅道:「你當了警察,越來越膽小了。警察是不是都膽小?」

  侯大利道:「不是膽小,是見過太多黑暗。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一起兇殺案,我們面對兇殺案是家常便飯,膽子越來越小,這才是正常反應。我還算正常,很多老偵查員心理或多或少有點兒問題。」

  李永梅道:「既然這樣,何必當警察。我知道你想破楊帆案,可是天下沒破的案子多得很。」

  侯大利道:「這就是命吧。」

  提起這個話題,氣氛便沉重起來。李永梅朝餐廳看了一眼,道:「朱林和老薑局長還在屋裡,我們在外面站久了不禮貌。」

  回到餐廳,李永梅倒了杯飲料,笑道:「姜局,朱支,我敬你們,請多關照大利,這個娃兒脾氣太犟,說話直,辦事不轉彎,得罪人都不知道,你們要多擔待。」

  老薑局長道:「大利早就成長起來了,李總還將大利看成小孩。」

  李永梅笑道:「豆芽長成天高,也是一盤小菜,還得兩位領導照看,別犯錯,不要走歪路。」

  老薑局長抹了抹頭頂,道:「最初見到李總時,我還算年富力強,轉眼間,成糟老頭了。我們是輔助大利做點兒事,有點兒經驗,趁著還能說話辦事,在大利面前多嘮叨,希望他不要煩。」

  張小舒坐在角落悄悄打量李永梅。在她心裡,億萬富翁的妻子應該是那種貴婦人做派,實際上,李永梅很接地氣,說話辦事毫不矯情。侯大利的乾妹妹寧凌站在李永梅身邊,漂亮、安靜、優雅。看到寧凌第一眼,張小舒便覺得寧凌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一時之間又想不出在何處見過。當寧凌起身給李永梅舀湯時,她忽然想起了眼熟的原因——寧凌和楊帆有幾分神似。

  寧凌之所以出現在侯家,是夏曉宇主動操作的結果。為了拯救「不近女色」的侯大利,夏曉宇到各大高校去尋找楊帆替身,經過反覆挑選,寧凌因為神似楊帆而進入侯家。寧凌扮演楊帆並不成功,原因很簡單,無論是誰,都無法以「楊帆」的身份在侯大利心中立足。田甜是以「田甜式」的風格走進侯大利心中,與楊帆無關。在經過綁架案以後,寧凌恢復了本色,成為李永梅的乾女兒,反而和侯大利慢慢走近了。

  張小舒並不知曉這些細節,坐在人群中望著神似楊帆的寧凌,孤獨襲來,憂傷如大雨,從天空飄灑而下。

  加餐無酒,結束的時間大大提前。

  站在刑警老樓的院子裡,李永梅對兒子道:「你剛才說了跟我回酒店,現在不能反悔喲。」

  侯大利道:「我是跟你回家,又不是闖龍潭虎穴,為什麼要反悔。」

  看著兒子上了自己的車,李永梅的心情才真正好了起來,輕輕哼起「今兒晚上,真呀真高興」。

  江州大酒店如今歸於李永梅名下,李永梅是貨真價實的大老闆。總經理顧英對侯大利特別熱情,上樓後,親自將侯大利送到房間,安排水果和江州毛峰,還檢查了房間設備,特別是床上用品。

  離開房間前,顧英道:「大利,等會兒老闆要喝茶,我讓服務員過來叫你。」

  侯大利早就不適應這種無微不至的保姆式服務,擺了擺手,道:「我休息一會兒,自己過去。」

  房門關上,世界安靜下來。

  侯大利在不久前去過陽州國龍大酒店。女主人由李永梅換成了喬亞楠,總經理李丹對侯大利的態度有了微妙變化,熱情中帶著疏離。經歷過生死,侯大利對世事理解得越來越透徹,他理解顧英,也理解李丹。

  稍事休整後,李永梅、寧凌和侯大利圍坐在江州大酒店頂樓茶室。這是只對內部人員開放的茶室,空間瀰漫著別樣幽香。幽香如頂尖殺手,無形無色,無處不在。

  坐在茶台前,能夠俯視江州城區。江州城區向西不斷發展,新城區面積遠遠大於老城區。兩條寬闊筆直的大道連接東、西城區,大道兩旁的路燈明亮,不僅照亮了公路,也讓江州河流光溢彩,美不勝收。侯大利看世界的眼光很特別,對城市表面的璀璨沒有太深的感覺,但目光總是停留在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之處。黑暗之處有人世間的陰面,罪惡、悲慘、無奈、痛苦。陰面和陽面,共同構成真實的世界。

  茶台前,寧凌姿態優雅地往茶壺裡注水。她的眼神停留在侯大利身上,毫不掩飾。以前她是假扮楊帆以獲得侯大利好感,以便在國龍集團站穩腳跟。如今她深入這個富豪之家,對拯救自己於深淵的侯大利柔情日深。

  與親密的人獨處,李永梅卸掉偽裝,神情憂鬱,道:「大利,我聽了很多傳言。張冬梅被丈夫害了,徐靜又被關老三殺了,我們江州的老一輩老闆們幾乎家家都遇到了傷心事。到底怎麼回事?是江州風水不好,還是其他原因?」

  「樹大招風。我媽神經大條,安全任務交給寧凌,絕對不能馬虎。」侯大利不能透露案情,言簡意賅。

  寧凌道:「哥,你放心,我會盡心盡力的。」

  門外傳來說話的聲音,顧英進了茶室,身後是夏曉宇。夏曉宇笑道:「稀客啊,沒有想到大利居然在這裡。」

  侯大利道:「我在這裡很正常吧。」

  「原本應該正常,現在一年來一次,很不正常。」夏曉宇喝了一口茶水,道,「大利上次給我打電話,讓我注意安全。當時我就意識到這事不尋常,肯定有大事發生。等了幾天,知道了關家慘事。關百全已經退居二線了,居然要吃牢飯。在江州老一輩中,就屬關百全算得最精,步步為營,精打細算,沒有料到會是這個結局。人算不如天算,還不如我這樣稀里糊塗過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

  李永梅斥道:「你少在這裡得意,一大把年紀還沒有結婚,和小妹兒胡混。你前段時間找的小妹兒是大利的同學吧,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你。」

  夏曉宇在李永梅面前就是一個調皮任性的小弟弟,道:「大利叫我曉宇哥,說明我和大利是一輩人,更說明我的生命力旺盛,對女人還有激情。如果一個男人連這點兒愛好都沒有了,那就真的老了。」

  李永梅「呸」了一聲,道:「簡直就是一派胡言,你不要用自己的壞想法污染大利。」

  夏曉宇嘿嘿笑道:「你太小瞧大利了,大利見過的事,比起我的這點兒爛事要骯髒得多。大利,我對你有點兒意見啊,你的口風太緊,一概不肯告知。」

  侯大利道:「曉宇哥想知道什麼?」

  夏曉宇道:「關江州殺死了徐靜,關百全為了救兒子,把自己搭進去了。世界瘋了,邱宏兵殺了張冬梅,關江州殺了徐靜。這是些什麼爛事啊。我聽到很多傳言,應該是真的。」

  侯大利道:「事情肯定有原因,只是我們還沒有參透。曉宇哥,我想聽關百全的故事。你別問原因,我想聽他本人的故事,特別是在中年時代的故事。不要思考,就講你最先想起的故事。」

  「關百全的故事多得很,我能脫口而出。」夏曉宇是明白人,知道侯大利想要什麼,開玩笑道,「大利不給我透露半點兒口風,反而要從我這裡掏情報,這不公平。」

  「你們男人還有什麼故事,除了賺錢,就是褲襠下那點兒事。你們都說關百全精明,我覺得他是小處算得精明,大處實在糊塗,特別是在對待二姐的事上,犯了大錯。如果不那樣對二姐,也就沒有今天的事情。」說到這兒,李永梅不由得想起了侯國龍,近三十年夫妻,二十多年恩愛,還是抵不過年輕漂亮的喬亞楠。

  夏曉宇拍了下大腿,道:「關百全讓我記憶最深的事情就是和楊國雄爭女人。」

  李永梅評價道:「這麼無聊的事情,你居然記得最清楚。」

  夏曉宇笑道:「大利讓我不要思考,在不思考的情況下,關百全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這件事。」

  侯大利一直在尋找楊永福要對關百全下手如此之狠的原因,聽到關百全曾和楊國雄爭女人,眼前一亮。

  夏曉宇道:「那個年代流行選美,本質上是暴發戶選妃,通過這種時髦的方式滿足內心的真實欲望。江州搞過三屆選美大賽。第一屆選美大賽是關百全搞的,當時關百全的公司修了樓盤,開業之時,舉辦了江州之光選美大賽。大賽初選放在樓盤前,有泳裝秀,整個樓盤人山人海,老男人、小男人都擠過來看泳裝模特,轟動一時。決賽放在江州大酒店,當時江州大酒店剛剛裝修完,辦決賽可以增加人氣。用現在的話來說,這也是出於引流的需要。」

  李永梅道:「把這種爛決賽弄到酒店,就是曉宇出的爛點子。」

  夏曉宇道:「決賽之後,楊國雄跑過來請模特比賽季軍夏爽吃飯,關百全也過來請夏爽吃飯。楊國雄和關百全當場爭執起來,互不相讓。到最後,兩人失去理智,為了贏得和美女吃飯的資格,開始競標,從一萬開始往上漲,漲到一年五十萬的時候,楊國雄被迫退出。當時楊國雄的現金流已經非常緊張了,不敢再往上加。楊國雄爭強好勝,極好面子,喜歡拿錢砸女人,這一次丟了大面子,狼狽得很。其實這事細究起來怪楊國雄,本來就是關百全主辦的模特比賽,楊國雄跑到關百全的地盤搶食、鬧事。」

  侯大利道:「這事後來怎麼處理的?」

  夏曉宇道:「夏爽跟了關百全兩年,最後才把這一百萬拿走。」

  侯大利對涉及楊國雄的事情都非常有興趣,追問細節:「楊國雄和關百全爭奪模特季軍,這是哪一年的事情?」

  夏曉宇道:「我記得很清楚,1999年。比賽時取了一個噱頭,大致意思是迎接新千年的選美比賽。」

  侯大利道:「楊國雄是睚眥必報的人,丟了這麼大一個面子,難道就沒有報復?」

  夏曉宇道:「楊國雄以前和胡衛攪得很緊,老闆們都不想和胡衛這種人有衝突,都容忍了楊國雄,對他多有退讓,讓他產生了錯覺,認為可以在江州橫著走。可是,1999年不是1994年,胡衛死在槍口下,他手下幾大『金剛』要麼被殺,要麼進監獄。沒有了胡衛和幾大『金剛』,誰還會慣著楊國雄。1999年,楊國雄的企業已經格外困難,都沒錢運轉了,這在江州企業界成為公開秘密。正因如此,關百全這麼精明和謹慎的人才沒有給楊國雄面子,為了一個女人當場和他爭執起來。」

  侯大利若有所思,道:「以你對楊國雄的了解,這件事情對楊國雄來說應該是奇恥大辱。以楊國雄當時的處境,難道沒有自知之明,還要跑到關百全和曉宇哥的場子挑事,太自不量力了。」

  夏曉宇道:「夏爽是先跟了楊國雄,與楊國雄有情人關係,估計是發現楊國雄的企業出現了危機,這才跟了關百全。夏爽是季軍,但比冠軍和亞軍更性感,女人味十足。」

  李永梅道:「你們這些男人都是這個臭樣,老得臉皮都起皺了,看見年輕漂亮的女人還會雙眼放光。」

  夏曉宇聳了聳肩,道:「我在永梅姐面前向來坦蕩。不管是成功男人還是失敗男人,只要是男人,一輩子都在為了兩樣東西奮鬥,概莫能外。第一,是為了吃飯,這是最基本的生存條件;第二,是為了滿足欲望,更主要的是性慾,性慾的起源很古老,和吃飯同樣是人的本能,沒有性慾,人類這個種族就會滅亡。所以,我們男人找女人的行為是為了種族繁衍做貢獻。進入文明社會,不可能和原始人一樣婚配,所以就有了一妻多妾制,通過這種方式讓優秀的男人能夠占有更多的女性資源。而失敗男人則失去了滿足欲望的機會,更準確地說是失去了留下後代的機會。我看過一個資料,在我們社會,多數人往上追溯,都可以找到曾經輝煌過的祖先,這其實是有科學道理的,留下後代最多的一定是占有社會資源最多的人。」

  李永梅道:「藉口!你這都是為自己混亂的私生活找的藉口。」

  夏曉宇道:「姐,不是藉口,是真相,是很多人不願意接受的真相,是我們擺在桌面上的理論不敢說出來的真相。我認識的很多男人為了不犯錯,一輩子都在和自己的欲望做鬥爭,用法律、用文化來絞殺自己的欲望。我這個人崇尚自由,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不願意束縛欲望,所以被很多人看成了離經叛道之人。」

  李永梅道:「都像你這樣想,社會就會一團糟。弱肉強食,很多人都娶不到老婆。」

  「曉宇哥,當年楊國雄那麼強勢,你和他產生過矛盾沒有?」侯大利以前得到過一份「被詛咒的名單」,這個名單有一個先後順序,關百全排位很靠後。從這一次關百全受到的傷害來看,由辦公室前副主任馬剛提出的「被詛咒的名單」並不完全準確,至少在排位上並不完全準確。他想要從另一個側面,重新捋一捋「被詛咒的名單」的排位。

  夏曉宇呵呵笑了起來:「你以為楊國雄就那麼甘心讓江州摩托垮掉?他有很多小動作,我們也是被迫應戰,見招拆招。」

  李永梅道:「以前的事情就別說了,當年市場不規範,很多人都亂來。」

  李永梅發了話,夏曉宇不再談這個話題。

  在侯大利心目中,母親總是以一個囉唆的中年婦女的形象出現在自己面前,如今換個角度,他慢慢發現是自己過於「小看」母親了。

  9月4日,侯大利和江克揚在看守所見到了階下囚關百全。

  關百全穿著「江看」囚服,短髮,眼睛掛有血絲,臉色蒼白。在以前,侯大利腦中的關百全是扁平的,是江州老闆的通用形象。隨著調查的深入,關百全的血脈、骨骼漸漸凸現出來,成為有血有肉的立體人。

  侯大利不再是初出茅廬的新手,審訊過各種各樣的犯罪嫌疑人,關百全只是其中一名普通的犯罪嫌疑人,是被兒子拉下水的犯罪嫌疑人。他用居高臨下的眼光審視江州有名的老闆,盤算著能從關百全嘴裡獲取何種信息。

  江克揚問得心平氣和,關百全答得有氣無力。等到江克揚捋完案子以後,侯大利才開口,用平和的語氣拋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徐靜有多重身份,在她父母家裡,她就算長到三十歲也是小公主;在你們家,她是你的妻子;在她和未出生的孩子之間,她是正在孕育下一代的准媽媽。徐靜遇害,你發現了兇手,卻只想著包庇自己的兒子,沒有想到為徐靜伸張正義嗎?」

  這正是關百全最痛苦之事。在事情沒有暴露之時,每當看到岳父岳母痛不欲生的神情,他就覺得萬箭穿心,痛苦到極點。他的痛苦不僅僅是因為妻子和未出生的兒子的逝去,還要疊加知道「骨肉相殘」真相的痛苦。雙重痛苦本來就是人生之至痛,得知關百彬被兒子打死以後,又增加了一重痛苦。關百彬是他的堂弟,卻不是一般的堂弟,是伴隨他事業成長的心腹嫡系,一起拼搏過,一起經歷過大風大浪。他萬萬沒有料到能力超強的堂弟會喪身在自己的兒子手裡。

  「關百全,你知道關江州殺人之事,為什麼要包庇他?」

  侯大利冷冷的聲音又從遠處傳來,越來越近,達到耳膜,在關百全的大腦中迴響,震得他無比痛苦。

  關百全落了幾滴淚水,道:「我能怎麼樣?闖禍的是關江州,關江州是我兒子。難道我要親手將自己的兒子送去吃槍子兒嗎?徐靜已經死了,我把兒子送上死路,也換不回徐靜。如果能換,我肯定會換的。我是當爸的人,當爸的人只能這樣選擇。」

  「關百全,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關江州吸毒的?」

  按照李永梅的說法,關百全小事精明大事糊塗,還頗為自負。所以,侯大利選擇了進一步施壓,不給關百全留下「自以為是」的小心思。

  關百全道:「只要吸毒,人生就差不多毀掉了。發現老三吸毒時,我感到五雷轟頂。我在書房的書柜上放了一個高重心的瓶子。有一天,我發現瓶子倒了,搞衛生的阿姨沒有進屋,我便意識到是有人從通道過來。知道通道的只有我們三人,關江山不可能搞這事,只能是老三。我拿了電警棍在通道里等著這個兔崽子。關江州進來之後,我就用電警棍電倒他,一點兒都沒有手軟。一屍兩命啊,如果不是我兒子,我就當場打死他。我把關江州綁住,詢問徐靜的事。這個小兔崽子沒有承認,躺在地上,嘴巴硬。過了一段時間,他狀態不對,我才發現他吸毒了。」

  侯大利道:「你為什麼讓關江州逃跑?」

  關百全苦笑道:「我給前面審訊的警官反覆說過,我做不到大義滅親,還想給老三找一條生路。他如果不吸毒,我哪怕坐牢,也會直接就把他送出國。他染上毒,只能先戒毒。戒不了毒,出國也是死路一條。」

  侯大利道:「關江州吸毒的時間很短,是誰讓關江州吸毒的?」

  關百全憤怒道:「這個蠢貨,被人做了局,一點兒都沒有察覺。老三以為自己是聰明人,其實資質平庸,比起老大和老二差遠了。這也是我堅持讓老三從底層做起的原因,能力不行,坐不穩高位。我現在最後悔的是讓老三到國外混文憑,沒有增長見識,學了一堆壞毛病。如果不出國,在公司找個相對安逸的職位,他這一輩子也能過得很好。」

  侯大利道:「你剛才說被人做了局,具體一些。」

  關百全抬起頭,咬牙切齒,恨恨道:「我思來想去,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老三受了楊永福的挑撥、蠱惑和引誘,這才做出蠢事。楊永福讓老三修兩幢樓,又提出必須用關家的施工隊,這就是圈套,逼著老三來找我。楊永福是楊國雄的兒子,我一直不同意老三和他交往。楊永福用很簡單的離間計挑撥了我們父子關係。老三在這一段時間,經常和楊永福混在一起,經常泡在金色酒吧。我敢肯定,老三在金色酒吧被楊永福下了毒,這是楊永福針對我們關家做的局。楊永福化名吳新生,整了容,隱姓埋名,處心積慮,騙了朱琪。黃大磊打打殺殺一輩子,最後粉身碎骨,老婆被別人睡,財產遲早也會落到楊永福手中。」

  關百全在江州企業界素來以精明著稱,做事思前想後,步步為營,極少失手。侯大利接觸到關百全以後,並沒有覺得關百全有多精明,反而覺得他是自作聰明,一步步把自己弄死。但聽他分析「做局」,和省命案積案專案二組的推斷高度一致,他的能力確實不錯。

  侯大利喜歡聰明人,最怕執迷不悟的蠢人,他盯緊關百全的眼睛,追問道:「你和楊國雄有什麼深仇大恨?」

  關百全道:「在20世紀70年代後期,煤礦行情好,我做煤礦,發了橫財。1994年、1995年,煤礦生意不好做,我想要將煤礦轉手。恰在這時,楊國雄來買礦,給了我一個地板價。這個價格會讓我慘虧,我承受不起,所以寧願繼續虧錢,苦等煤礦行情好起來。楊國雄和胡衛有勾結,準確來說兩人本來就是一夥的。胡衛派手下拿槍頂住我老婆的頭,讓我以地板價賣礦。胡衛團伙窮凶極惡,我不敢報案,找到重案大隊黃衛、田躍進、秦力等人,請他們出面。胡衛給了黃衛面子,價格稍稍漲了一點兒。我被迫賣掉煤礦,拿著賣煤礦的錢做房地產、修公路。我的運氣比較好,樓市慢慢火起來了,江州城市發展得快,路橋生意也好。楊國雄接手煤礦以後,價格沒有馬上起來,持續虧損。惡人自有天收拾,多行不義必自斃,胡衛猖狂一時,橫死街頭。楊國雄和胡衛狼狽為奸,最終跳樓,摔成一攤爛泥。楊國雄跳樓不久,煤礦價格暴漲。如果楊國雄知道這事,會氣得從棺材裡鑽出來。」

  田甜的母親甘甜當年之所以要與田躍進離婚,是因為被胡衛的手下拿槍頂了頭,這和關百全老婆的遭遇一模一樣。侯大利想著以前的事,略有幾分失神,沒有開口。

  江克揚及時插話,道:「你和楊國雄就是因為這事結了仇?」

  關百全道:「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當時我是怕胡衛,所以才忍氣吞聲。」

  侯大利迅速從失神狀態中調整過來,道:「胡衛死後,你是否報復過楊國雄?」

  關百全道:「楊國雄資金鍊斷裂時,我還是踩了幾腳。」

  侯大利道:「踩了幾腳,具體是指什麼?」

  關百全抬頭深深地看了侯大利一眼,道:「江州企業界達成共識,不和楊國雄合作,讓他的業務萎縮。銀行界和我們的態度一樣,斷了他的資金鍊。還有一件事,我和夏曉宇聯合搞了一場選美比賽,就和現在的模特比賽差不多。夏曉宇把比賽放在江州大酒店,鼓動楊國雄的情人夏爽參賽。」

  侯大利道:「夏曉宇為什麼要鼓動夏爽參賽?」

  關百全道:「夏曉宇曾經喜歡一個女孩,楊國雄也看上了這個女孩,還和夏曉宇爭風吃醋。這個女孩後來被胡衛弄到夜總會去了,夏曉宇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到她,估計壞事了。夏曉宇氣得吐血。夏爽得了選美比賽季軍,後來在我的公司工作。楊國雄不希望夏爽出來工作,讓我開除夏爽。夏爽願意到什麼地方工作是她的自由,和楊國雄沒有關係。楊國雄氣量小,幾句話不對就翻臉,是一個狗性子,報復心極強,最會挑撥離間。」

  侯大利道:「既然楊國雄氣量小,是狗性子,為什麼要把夏爽留在你的公司?」

  「這是為了噁心楊國雄,當年他強取豪奪,用槍頂我老婆的腦袋。這是奇恥大辱,我就要報復他,出口惡氣。夏爽的事情,是我有意在江州地盤上當眾扇楊國雄耳光,打得還挺狠,大大出了一口惡氣。可是這口惡氣的代價太大了。」說到這裡,關百全懊悔之情溢於言表。

  侯大利道:「夏爽的具體情況,儘量詳細一些?」

  關百全道:「夏爽是湖州人,是紅山機械廠工人子女。她的父母是從江浙那邊搬到湖州的。夏爽在江州住了有兩年時間,1996年離開。她回到陽州工業園,住在紅山機械廠在陽州的家屬區。」

  侯大利和江克揚離開看守所,與吳雪碰面以後,馬不停蹄地直奔陽州工業園。侯大利在初中時曾經到過陽州工業園,憑著記憶,很容易就找到了國龍集團的那幢標誌性建築。站在當年的標誌性大樓前面,侯大利驚訝地發現大樓上面並不是「國龍集團」四個字,而是「國龍地產」四個字,也就意味著,國龍集團的總部不在此樓。

  侯大利客氣地詢問保衛。

  「國龍集團搬走三年了,你難道還不知道?你是誰,都不知道這些情況,過來找誰辦事?」保衛是個帥小伙,制服筆挺,驕傲得很。

  侯大利道:「好幾年沒有過來了,以前來過,還記得這裡就是總部,上面是『國龍集團』四個金色大字。」

  「總部搬到國龍湖那邊了,你們過去問吧。」保衛見來者氣質不凡,還能說出以前的金色大字,揚起的下巴這才放下來。

  工業園區附近有一個老水庫,距離國龍集團不遠。侯大利在初中時曾經到工業園區來玩過,夏曉宇帶他到水庫釣魚。十年未到工業園,國龍集團搬到水庫邊上,而水庫居然更名為了「國龍湖」。侯大利雖然和父親一直不和,可是見到父親取得的成就,還是感到驕傲。

  開著越野車幾分鐘就來到了湖邊,他們隨便找了一個停車場。從停車場步行十幾米就到了湖邊,站在湖邊能看到湖對岸的「國龍研究院」。

  吳雪道:「太漂亮了,這兒給我的感覺像是景區。國龍集團在陽州大名鼎鼎,是大學生投遞簡歷最多的企業。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虛傳。大利啊,我真有點兒替你惋惜。」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侯大利打量國龍湖,心道,「難怪我爸捨得把陽州以外的不少資產分給我媽,這裡應該才是國龍集團的核心。」在這一瞬間,他生出幫助老媽打理資產的想法,這個想法來得突然,又隨湖風飄散。

  老水庫經過徹底的整治,除了水壩,拆除了岸邊的所有水泥設施,全部恢復成自然狀態。湖水清澈,岸邊蘆葦等植物隨風搖曳。白鷺或在空中飛翔,或站在湖邊。湖岸修有一排排紅色房子,有白色的窗和裝飾性的煙囪。

  房子周圍有很多香樟樹,樹幹多在三十厘米左右。世安廠家屬區有很多香樟樹,多是在建廠時種下的,到了侯國龍離開世安廠時,香樟樹已經鬱郁成林,成為世安廠的特色。侯大利看到湖邊、房後的香樟樹林,明白這是父親的世安廠情結在起作用。

  沿湖修有環湖通道,通道上有觀光車行駛。觀光車是國龍集團湖濱組團的交通車,不停有人上下。三人正在湖邊張望時,一輛觀光車開了過來。從三人面前開過去以後,突然又停了下來,跳下一人,揚手揮臂,喊道:「大利,真是你啊!」

  來人朱強是國龍集團的老前輩,從世安廠出來的「國龍老將」之一。朱強揮了揮手,讓觀光車繼續開走,回過頭,笑道:「眼睛不行了,車開過去,才認出是大利。稀客啊,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侯大利道:「朱叔,您也擠觀光車?」

  朱強笑道:「觀光車是內部通行車,招手即停,非常方便。我們在園區都用這個車,你爸也經常坐這個車。」

  國龍集團園區是開放式園區,除了辦公區,其他地區皆不設防。侯大利的職業病頓時發作,道:「朱叔,園區這個樣子,保衛部門沒有辦法有效管控外來人員。」

  朱強壓根兒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道:「國龍湖在工業園區內部,外來人員不多,很安全。」

  侯大利見過一幕又一幕血淋淋的場面,根本不相信這種四處透風的管控,道:「湖邊園區等於不設防,誰都可以進來。晨光叔在江州的廠區,里三層外三層都有防範。」

  朱強見侯大利說得認真,收起笑容,道:「丁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國龍湖是集團大腦所在地,不是生產基地,有許多知識分子,不能搞得戒備森嚴,要營造寬鬆自由的環境。我回去給保衛部門打招呼,讓他們多出來巡邏。內緊外松,哈哈,就是這樣,內緊外松。」

  想起關百全的慘狀,侯大利便對鬆懈的保衛工作深感揪心,決心與夏爽見面之後,探一探國龍研究院的安保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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