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靜之死迷霧重重2
2024-06-03 23:10:35
作者: 小橋老樹
侯大利先打開投影儀,調出了那份被詛咒的名單,道:「這是專案二組內部的討論,我就講點沒有得到證據支持的想法。侯國龍、丁晨光、秦永國、夏曉宇、黃大磊、張大樹、李興奎、程宏民、關百全、李明全,這十人是楊國雄臨死前經常咒罵的人。估計是楊國雄當時罵得特別厲害,其身邊人在多年後都還記得這十個名字。從楊國雄自殺到現在,這十人中有一大半都有親戚受到傷害。侯國龍的親戚暫時沒有受到傷害,但是楊帆於2001年10月遇害,楊帆遇害最主要原因是代我受過。周濤遇到這事,也極有可能是代我受過。目前,可以確定丁晨光的女兒遇害不是楊永福所為。夏曉宇單身一人,沒有聽說有受到傷害的親戚。黃大磊被炸死,也與楊國雄沒有關係。程宏民的親戚沒有聽說有重大事故發生。但是,其他人的親戚都出過事。李明全的外孫曾經被摩托車撞擊,命懸一線,這是2001年8月的事。李興奎的妹妹李興梅在2002年被人捅傷脊柱,癱瘓,坐輪椅,一直沒有找到兇手。李興奎的兒子李小峰涉嫌殺人。張大樹的女兒張冬梅被丈夫邱宏兵殺害。關百全的妻子徐靜懷有身孕,死在床上。另外,秦永國的弟弟秦永強在礦井出事。這個礦井很特殊,秦永國的礦和楊國雄的礦在資源上有重疊,雙方火併了幾次。我懷疑白玉梅之死也和此有關。」
參戰偵查員儘管知道魚竿模型,也知道被詛咒的名單,一個個案子擺出來時,仍然被震住。
「今天算是一個務虛會,我拋出事實,你們談談想法,暢所欲言。」
侯大利在剛剛進入警隊之時,以超強的記憶能力偵辦了在刑警二中隊遇到的第一起刑事案件。超強記憶力在以後的工作中也給了侯大利很多幫助。等到侯大利領導重案一組偵辦數起大案以後,他真正明白案偵工作是集體作戰,靠系統取勝。離開了系統,超能力沒有用處。在領導重案二組以後,他格外注意集體力量,有意無意淡化了自己本身的能力。
秦東江道:「實話實說,我最初對魚竿模型和被詛咒的名單還不以為然,抱有懷疑,因為這完全是案件羅列,沒有證據支撐。但是,邱宏兵、李小峰出事不久,關百全的妻子又出事,再說這是偶然發生的,有點說不過去。魚竿模型如果真的成立,那麼楊永福就是利用和放大了人的內心陰暗面,然後讓做餌的人殺了那條魚。具體操作環節,肖霄作為魚竿,就是利用和放大了邱宏兵對於張冬梅所作所為的反感,達到了借邱宏兵的手去報復張大樹的目的。肖霄同樣是利用和放大了李小峰的缺點,讓陳菲菲命喪馬背山。這是近期發生的案子,和前期的楊帆案、李明全外孫案還不完全一樣。楊永福這個持竿人,躲在肖霄背後,和兇殺案根本不沾邊,就算我們建立了魚竿模型,也無法破案。」
江克揚頻頻點頭,道:「確實是這樣,說起容易,做起難。」
魚竿模型只是構建了楊永福犯罪的行為模式,但是,下一個案子的「餌」和「被釣的魚」皆是未知數,就算有一份被詛咒的名單,也不能真正鎖定「餌」和「被釣的魚」。魚竿模型最大的作用是提供思路,明確方向。從最初騎摩托車撞李明全的外孫,到現在借刀殺人,這意味著楊永福的犯罪手法趨於成熟。
樊勇大大咧咧地道:「你們太悲觀了,既然找到了模型,那就依據模型來破案,簡單得很。」
秦東江道:「別吹牛,你來提思路。」
樊勇道:「滕麻子、張國強肯定是按照常規的辦案模式,這在明處。我們專案組隱於暗處,直接鎖定那個執竿人。如果魚竿模型真是楊永福的行為模式,那麼我們肯定就比江州重案大隊更早接近真相。」
侯大利眼前一亮,趕緊記下。
樊勇見侯大利認真記錄,笑道:「大利,我就是脫口而出,沒有經過大腦的。」
侯大利道:「脫口而出的話往往最有價值。」
公安系統前身是解放軍,解放軍講究軍事民主,指揮員決策前會開會研究。正因為有這項傳統,基層指揮員也能理解整個戰場,形成戰鬥主動性。這種軍事民主極大提高了解放軍的戰鬥力,讓解放軍真正能夠做到「能合能分」。公安隊伍繼承了解放軍的優良傳統,每次有大案,必然會召開案件分析會,參戰偵查員能夠發揮各自特長,一點一點還原案件真相,確保偵查方向的準確性。
「我覺得樊勇的意見很好,我們就從楊永福、肖霄和金色酒吧入手,查看近期與他們接近又與關百全有關聯的人。」
侯大利不喜歡別人稱其為「神探」,原因也在此。絕大多數大案要案的成功偵辦是整個體系發揮作用,沒有強大體系支撐,神探就是瞎子和聾子。
一小時後,吳雪就到宮建民辦公室拿到了U盤,裡面是金色酒吧外的監控視頻。監控視頻有三個部分,一部分屬於天網,來自指揮中心;一部分屬於金色酒吧內部監控,視頻則是治安支隊找藉口調取;還有一部分是專門針對金色酒吧的監控。在侯大利的建議下,宮建民安排技術大隊在金色酒吧旁邊的隱蔽位置安裝了監控鏡頭。有了這個鏡頭,金色酒吧大門就完全被監控起來。
拿到U盤後,專案二組開始看視頻,查找近期與楊永福、肖霄接近又與關百全有關聯的人。
十分鐘不到,戴志喊了起來,道:「你們來看,這是不是關江州?」他拿起關江州的照片,與視頻中的人對比。
這是隱蔽的監控鏡頭拍到的視頻。一輛小車直接開到了金色酒吧門口,一個年輕人下車,將鑰匙丟給了金色酒吧服務員,大搖大擺走進酒吧。
侯大利道:「金色酒吧有代客泊車服務嗎?」
戴志道:「我以兩倍速度快進,只看到這輛車直接開到金色酒吧門口,其他車輛應該是進了停車場。金色酒吧旁邊就有金色天街的停車場。」
年輕人正是關江州。
隨後,吳雪又在金色酒吧內部視頻中發現了關江州。視頻顯示,關江州和金色酒吧的人非常熟悉,與肖霄、陳菲菲等人都在一起喝過酒。
解剖室內,張小舒細心地為死者縫合。
關百全提出妻子愛美,請求縫合時細緻一些。張小舒當時正在現場,把這句話聽進心裡,縫合得特別細心。手術縫合線痕跡貫穿在胸腹部,能用衣服遮住。頭部開顱的縫合線不太好辦,張小舒找來白毛巾,遮住這條縫合線。她又特意找了殯儀館師傅,請求化妝時儘量精緻一些。
支隊長陳陽和法醫室主任李建偉將關百全、徐靜的父母及徐靜哥哥送上車。徐靜父母和關百全都沒有勇氣見證解剖手術,由徐靜哥哥在一旁見證解剖過程。徐靜父母知道女兒在隔壁被解剖,雖然女兒已經感受不到疼痛,可是父母想到手術刀要劃開女兒身體,就感覺如同劃開自己的皮膚和肌肉,完全失去力氣,要靠人攙扶才能上車。
得到女兒出事的消息之後,老夫妻心急火燎地前往機場。這一路上,他們坐在車上,欲哭無淚,精氣神完全被抽空,徹底垮塌。
關百全臉色呈現出一種黑青色,眼睛充了血,紅通通的。在上車前,他對陳陽道:「陳支,人也解剖了,小徐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陽道:「我們要開案情分析會,進行綜合分析,到時會有一個準確結論。」
送走諸人,陳陽和李建偉再回法醫中心。
李建偉喝了一口濃茶,道:「關百全年齡是大了些,可是對徐靜是真好。徐靜沒有福氣,癲癇後遺症,害人啊!」
陳陽道:「你確定是因為癲癇發作導致窒息死亡?」
李建偉道:「基本能確定。」
陳陽道:「張小舒,你一直欲言又止,是不是有不同看法?」
張小舒老老實實地道:「有不同看法。」
陳陽道:「首先要表揚你,能夠在屍檢現場管住嘴巴,屍檢事關重大,檢驗結果在手術後還要研討,結合各方面情況進行分析。如果沒有管住嘴巴,順口說出去,又與最後結果不一樣,那會引起很大的風波。現在沒有外人,你可以談一談你的想法。」
張小舒道:「我覺得徐靜之死還有另一種可能,可能是非正常死亡。」
李建偉聲音略微提高,道:「事實擺在面前,難道還有其他可能?理化檢驗室已經傳過來消息,未檢出常見安眠藥、磷化物和農藥等有毒成分。你說有可能是非正常死亡,給出理由?」
張小舒道:「從解剖來看,心臟表面有較多點狀出血,喉頭水腫,支氣管內有少許血性不凝血。從體表來看,十指發紺,嘴唇破損,特別是右頰部黏膜還有個血泡。我懷疑是被捂嘴造成的損傷。」
陳陽道:「老李,張小舒提出的這些問題怎麼解釋?」
李建偉道:「身體內部沒有明顯損傷,體表有些輕微損傷,更有可能是癲癇突然發作導致的。死者穿的是睡衣,沒有打鬥過的痕跡。我們要注意一點,死者是羽毛球運動員出身,長期保持鍛鍊,體能很好。如果被人侵犯、捂嘴,肯定會反抗,如果反抗,床上的空調被和死者的睡衣不可能保持得這麼完好和整齊。如果死者被藥物控制,才有可能不反抗。而毒物檢驗結果顯示,沒有安眠藥和其他藥物。」
「李主任,其他地方都好解釋,唯獨右頰部黏膜這個血泡,我想不通形成的原因。」現場確實沒有搏鬥跡象,徐靜安安靜靜地窒息而死,這正是張小舒最為疑惑的地方。
李建偉對這個很隱蔽的小血泡沒有太在意,道:「癲癇發作時,會造成身體損傷。」
張小舒道:「徐靜發病時,一般是咬手掌。要形成這種血泡,一定是有用力捂嘴的動作。」
李建偉道:「嘴皮破損和小血泡有很大可能是捂嘴形成的。癲癇發作,除了咬手掌,也會捂嘴。正是這個動作,造成了窒息。」
張小舒道:「癲癇發作要經歷強直期、陣攣期和恢復期,在強直期會發生抽動,口吐白沫,還有吼叫聲。別墅很安靜,如果有吼叫聲,樓下應該能聽到。更主要的是死者的床特別整潔,看上去就是死者在睡夢中死亡,李主任剛才也講到了這一點。如果因為癲癇發作而導致窒息死亡,應該有一個較為凌亂的現場,被子或床單上會留下白沫痕跡,即使被子和床單上沒有,嘴巴四周都會有。我沒有發現白沫遺留,只看到了嘴皮破損。」
李建偉道:「癲癇發作時,如果無人照料,病人是無法自救的。死者保持仰臥姿勢,注意,她沒有側臥,分泌物造成了窒息,這正是造成死亡的原因。大量白沫進入氣管,造成了窒息。支氣管內有少許液體,也能證明這一點。至於你提到被子和床單沒有白沫痕跡,原因正是白沫進入氣管。」
兩個法醫有不同的意見,且不能互相說服,支隊長陳陽無法做出判斷,問道:「老李,張小舒的說法是不是有可能成立?」
李建偉搖了搖頭,道:「現場勘查、解剖結果和毒物病理化驗,都不支持這是案件。」
朱林、宮建民和陳陽是近些年的三任刑警支隊長。三任支隊長各有特點和優點,朱林辦案水平最高,宮建民擅長協調關係,陳陽為人低調且非常謹慎。此時遇到有爭議問題,陳陽沒有偏聽偏信,道:「此案不僅是市局在關注,專案二組也盯著此案。你們兩人對死因有不同的看法,不要急於下結論。明天早上9點有案情分析會,結合現場勘查和排查工作,再作出判斷。」
離開殯儀館,李建偉開車,送張小舒回刑警老樓。以往從殯儀館回來,車內氣氛輕鬆自在,李建偉會放點音樂,說幾個笑話,或者聊聊解剖。張小舒不擅長講笑話,卻是好聽眾,該配合的時候還是配合得挺好。今天,兩人在屍檢結論上存在嚴重分歧,李建偉左思右想,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張小舒的說法表面上看起來有道理,實則過於教條化。可是,這個隨和的女法醫變成了犟拐拐,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他有些生氣,開車時便不說話。
張小舒見李建偉板著臉,也沒有主動說話,腦中浮現出徐靜仰臥的樣子,心道:「如果真是癲癇導致意外,無論如何,睡衣和被子不會如此整齊。」回想現場以及右頰部黏膜上的小血泡,她越發堅定自己的看法。
車到刑警老樓,李建偉道:「現在想明白沒有?」張小舒道:「沒有想明白。」李建偉道:「明天各抒己見,你不用照顧我的情緒。」
刑警老樓外面有一道圍牆,圍牆外全是這些年生長出來的高樓。高樓下,刑警老樓有幾分不合時宜。張小舒第一次與平時很尊重的直接領導發生了衝突,準確來說是提出了不同意見,內心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她取出鑰匙,手伸進鐵柵欄,打開了掛在鐵門後的大掛鎖。
這是很老式的鎖門方式,從朱林時代的刑警支隊開始就如此,到了現在,仍然在使用。
五樓小會議室仍然有燈光。張小舒知道,肯定是侯大利在看卷宗或者投影儀。她站在院子裡看了一會兒五樓的燈光,這才回到寢室,喝了一杯咖啡,隨手撥了撥吉他。
吉他沉默了許久,被撥動以後,發出一連串清脆的聲音。它等著主人繼續撫摩,等了許久,主人已經離開了房屋。它默默嘆息一聲,躲在陰影之中。
五樓和六樓是專案二組駐地,相對封閉,一般人不能進入。張小舒走到四樓和五樓的鐵門前,停下幾秒,下樓,來到三樓資料室。她坐在侯大利經常坐的位置,撥通了侯大利的電話:「大利,我在三樓資料室,有事想要和你談一談。」
幾分鐘後,侯大利出現在門口,道:「你剛從殯儀館回來?遇到難題了?」
張小舒道:「你怎麼知道我遇到難題了?」
侯大利道:「我是刑警啊,觀察是基本功。你從殯儀館回來,一般情況下,回家第一件事情是洗浴、換衣服。今天你進屋後,應該喝了一杯咖啡,但是沒有洗浴和換衣。更關鍵的是你叫我下來,心事重重。這個心事應該與解剖有關。在現場時,你就和李主任有不同意見。在解剖後,意見沒有消除,反而更加對立了。」
張小舒臉上慢慢出現自嘲笑容,道:「你的眼光太毒,會讓人不放鬆。我不知道這是優點還是缺點,但是在工作中肯定是優點。我能和你討論徐靜之死吧。」
侯大利道:「我談三點吧。第一,我是省公安廳命案積案專案二組組長,負責偵辦江州兩起牽涉面很廣的命案積案。在我認為有必要的時候,有權了解江州新發命案。第二,徐靜死了以後,宮局在第一時間就給我打電話,我看過現場,明天還要參加案情分析會。第三,這是在辦案場所。你可以跟我談案件。」
張小舒道:「你總是這麼冷靜。」
侯大利道:「工作所需。」
張小舒沉默了接近一分鐘,道:「我很尊敬李主任,但是,這一次對案件性質的判斷,我覺得他太武斷了。徐靜如果是突發癲癇導致窒息,被子和衣服肯定會因為其強直性抽動而變得凌亂。死者的床太整潔,我在第一時間就覺得有人整理過作案現場。李主任忽略了這一點,認為癲癇發作就是幾分鐘的事情,也有可能造成相對整潔的現場。還有一個關鍵點,死者右頰部黏膜上的小血泡,不是咬手掌所能形成的,必須是比較大的力進行摩擦才能形成。」
侯大利眼中靈光一閃而逝,道:「小血泡的位置,你給我指一指。」
張小舒在自己臉頰上比畫了一下,確定小血泡位置,道:「癲癇發作是手足痙攣,有的人會口吐白沫。徐靜發病時習慣咬手掌,嘴唇和手掌有傷可以理解。但是,這個位置出現小血泡,我覺得是摩擦形成的。癲癇病人本身無法控制手足,很難在這個位置弄出血泡。我在醫院實習的時候,多次接觸發病中的癲癇病人,印象特別深。」
侯大利沒有急於評判,道:「明天召開案情分析會,你會不會說出自己的觀點?」
張小舒道:「如果我說出觀點,事實又證明我是對的,肯定會對李主任造成不好的影響。可是,辦案和科學一樣,來不得半點虛假,一點點錯,就會導致結果錯誤。我明明有不同想法,在會上不說出來,導致結果錯誤,有違我的職業道德。」
侯大利道:「你這麼有自信,認為自己是對的?」
張小舒幽幽地道:「我在明天案情分析會上,會說出我的觀點。我是真心希望,我是錯的。」
侯大利在初入刑警隊時多次遇到擔任「反對派」的情況,很能體會張小舒現在的矛盾心境。他想起老朴所言,安慰道:「對事不對人,這一點很可貴。初期肯定會遇到一些困難,堅持下去,大家會承認你,最終獲得尊重。」
「你和我不一樣。你有強大的社會背景,可以堅持自己的觀點,最壞的結果就是回去繼承億萬家產。這個最壞的結果其實是很多普通青年的夢想。我的家庭生活很糟糕,比普通家庭還要差一些,父親開廠失敗,母親被人殺害。母親失蹤以後,我一直生活在親戚家裡。雖然親戚對我很好,但仍然是寄人籬下。這個情況對我影響很大,至今沒有消除。我就是一個努力往上爬的小人物,在現實面前,抗擊失敗的能力很差,選擇當法醫,得罪了領導,日子會很難受。如果真搞成了爛攤子,我根本沒有資格甩手就走。所謂瀟灑,要麼腰杆硬,要麼是破罐子破摔。」
張小舒是第一次在侯大利面前透露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完之後,反而坦然了,在侯大利面前就可以不端著。
「沒有這麼嚴重,就是不同意見而已。」侯大利見識過社會最黑暗的角落,經受過初戀和未婚妻逝去的傷痛,沒有偏激,也沒有憤世嫉俗,內心深處的悲憫之心越來越濃,「我完全理解你的處境,其實你的處境真的沒有那麼差,你的父親、姑姑都是真心愛你的。回到案子上,若是一般的行政工作,可以模糊一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關係,但是涉及命案,情況就不一樣了。同事們都是偵查員,會認同事實。」
「我知道怎麼做,就是想找人傾訴。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一個情緒低落期。謝謝你能聽我囉唆。」張小舒努力笑了笑。
張小舒和田甜不一樣。田甜如果遇到這種事情,肯定會毫不猶豫直接提出意見,她的冰美人稱呼便代表著其行事風格。剛想到這裡,侯大利意識到自己將張小舒和田甜進行比較,立刻毫不留情鎮壓了這種想法。
張小舒又道:「明天,我會堅持自己的看法。大利,能不能從你的角度談一談我可能存在的問題,我是真心的。」
回到案件上,侯大利立刻變得睿智,道:「如果是案件,那就必須解決一個問題,徐靜是運動員出身,除了癲癇,身體很好。現場沒有打鬥痕跡,說明徐靜已經被控制。是受到威脅不敢動彈,然後被捂死,還是身體因為某種原因而被控制,必須要考慮清楚。病理檢驗室給出了答案,體內沒有安眠藥成分,說明有反抗能力。」
張小舒道:「對這個問題,我也同樣困惑。」
侯大利道:「徐靜懷有身孕,就算對方手上有武器,當被捂嘴到窒息的時候,她還是會反抗的。這種反抗很激烈,捂嘴很難致死,必然會發展到卡脖子等更激烈的動作。這時會留下兩方面證據,一是脖子上會留下傷痕,二是徐靜手中往往會留下對方的皮膚組織。」
張小舒道:「徐靜指甲是我們檢查的重點部位,沒有發現其他人的皮膚組織。」
侯大利道:「那就意味著徐靜沒有能力反抗,是否有可能沒有檢出某種藥物?」
張小舒搖了搖頭,道:「江州刑警支隊的設施設備在省內一流,檢測用的光譜儀、色譜儀都很先進,儀器樣本庫也很全,如果徐靜真是吃了安眠藥,肯定能查出來。我內心也有些矛盾,或許真是我錯了。但是,那個小血泡是黏膜和牙齒發生擠壓造成的。死者不可能一邊咬手掌,一邊用手擠壓面部。我看過好多次癲癇發作時的狀態,病人在發病期,身體不受控制,沒有意識,很難同時做出兩種相反的動作。」
侯大利道:「癲癇發病有可能出現各種平時想不到的動作,咬手掌和擠壓面部不一定是同時發生,而是先後發生。」
張小舒道:「也許吧。另外一點,我無法接受癲癇發作到窒息死亡後,床鋪還如此整潔。我懷疑有人整理了作案現場。張晨提取了床鋪上頭髮等生物檢材,除了關百全和徐靜,沒有找到其他人的DNA。」
兩人討論了一會兒案子,張小舒沉浸在案件中,心情慢慢好了起來。她很想打聽母親白玉梅案的進展情況,也希望侯大利能主動透露一些。侯大利完全沒有提及母親案件的進展,雖然這在意料之中,張小舒還是有些小失落。
從三樓回到五樓,小會議室已經沒有了說話聲音。樓下燈光射在院子裡,還有打沙袋的「砰砰」聲。侯大利回到小會議室,再次打開投影儀,調出與關江州有關的視頻。他仔細看過與關江州有關的視頻之後,關掉視頻,抓起桌上一支煙,點燃後,專注思考。
如果徐靜是被人謀害,從現場情況來看,最有可能是熟人作案。原因有兩個:第一,關家別墅有一條大狼狗,平時有外人進入院內便會咆哮,徐靜死的那天晚上,狼狗沒有咆哮;第二,別墅包括徐靜房間的門窗完好,沒有破壞痕跡。
用關江州替換熟人,簡直完美無缺。
從關江州所住小區的監控視頻來看,關江州喜歡狗。在小區中庭監控里,經常出現關江州遛狗的畫面。這就意味著關江州有可能熟悉父親家中的那條狼狗。他進入院內,狼狗不會咆哮,這是其一;關江州作為關百全的三兒子,有可能有別墅鑰匙,進別墅大門相對容易,進入徐靜的房子有難度,如何進入則需要進一步調查,這是其二;至於關江州的殺人動機,用「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句老話可以概括。
套用魚竿模式,楊永福和肖霄仍然能構成持竿人和魚竿,徐靜是魚竿上吊著的餌,關江州就是咬餌的魚。
邱宏兵案中,楊永福和肖霄放大的是邱宏兵內心深處原本就存在的對妻子「浪漫和瀟灑」行為的不滿。在審訊筆錄中,邱宏兵非常細緻地談到了肖霄對他所引起的心態變化。邱宏兵自然不知道魚竿模型,其心中的肖霄是如此美好,和侯大利眼中的肖霄形成鮮明對比。
在筆錄中,邱宏兵提及肖霄時有一段話:「肖霄是一個好女人,就是被家庭耽誤了。她很有音樂天賦,彈得一手好鋼琴,與我配合得很好,和她一起彈琴唱歌,非常和諧溫馨。她在生活中溫柔體貼,是那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女人味。我在張冬梅那裡根本沒有感受到女人的溫柔。在外人眼裡,張冬梅瀟灑,氣質獨特。這是隔著玻璃看人,等你把張冬梅這類女人娶到家裡來以後,你就會發現這種有錢人家的女人是虛有其表。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從來走不進別人的內心,包括丈夫,也不過是陌生人而已。她不會站在你的角度考慮問題,考慮的更多是自己的感受。我接手二建以後,二建基本上垮了,每天各種爛事很多,要吵架、要談判、要求情、要罵人,回來累得跟癱瘓一樣。張冬梅不會在你身邊噓寒問暖,她更像一個同事,有著不同愛好的同事。我認識肖霄以後,回到她的家,這才真正感到沒有女人不成家的真正意義。肖霄不僅溫柔體貼,還很有音樂才能,剛才已經談到這一點。張冬梅有些才華,便瞧不起別人。肖霄也有才華,仍然謙虛得很。她對音樂的喜歡是在骨子裡的,而張冬梅的攝影不過是她的業餘愛好。我認識肖霄以後,才發現自己活成了男人。這是我的真話。張冬梅在外面有情人,不止一個,我是知道的,她甚至沒有隱瞞我的打算,根本不在意我的感受。我受夠了,對女人極度失望,直到遇到了肖霄。我想要離開張冬梅,又不想失去我一手重建起來的二建,不想再變得一窮二白,這就是我殺人的動機。我不後悔殺人,唯一遺憾就是和肖霄生活的時間太短,這是我人生的最大遺憾。」
審訊時,邱宏兵談起肖霄時充滿深情。不出意外,他對肖霄的認識將伴隨到生命的終點。從某種角度來說,他終究還是得到了一點安慰。儘管這個安慰形成的本源是虛假的,甚至是惡毒的。
對照邱宏兵案,如果真是關江州行兇,那麼楊永福和肖霄一定是挑起了關江州內心深處的刻骨仇恨。
凌晨1點,侯大利的手機響了起來。
張小舒在電話里道:「你提到檢測儀器,提醒了我。你上樓以後,我給楊浩主任發了簡訊,詢問省公安廳能否檢測出不在庫里的安眠藥。我原本以為楊浩主任會明天回我,或者不回我。沒有想到楊浩主任居然很快就回了電話。詢問情況以後,同意我們把樣本送到省公安廳檢驗。在山南省,省公安廳病理檢驗室的設施最新,水平最高。送檢之後,應該能得到準確答案。」
侯大利提醒道:「這是好事。但是你辦事不符合程序,應該先給李主任匯報。擅自越級匯報,不好,以後要注意。」
張小舒道:「我原本只是想要諮詢,沒有想到楊浩主任反應這麼快。明天的案情分析會出現爭議後,我會在會上把事情原委說出來。」
回到房間,張小舒站在鏡前,張大嘴巴。由於燈光未直射,還有嘴巴張開的角度不夠大,看不到口腔黏膜。她用手拉開嘴唇,這樣就可以在鏡子裡看到黏膜和牙齒,再躺在床上,右手放在頭頂,用左手擠壓自己的嘴巴,不停加力,直到臉頰傳來劇烈疼痛。
張小舒吸著涼氣來到鏡前,拉開嘴皮,沒有找到血泡之類的損傷。她重新躺在床上,又折磨自己的嘴唇。要在清醒的時候讓黏膜和牙齒摩擦出血泡,這是一件看來容易實則困難的事。如果有外力介入,在左臉頰的黏膜處形成血泡就合理得多。
8月25日清晨,張小舒來到一樓健身房,準備鍛鍊。
專案二組進駐以後,健身房熱鬧起來。
秦東江和樊勇每天必來,進來以後就開始較勁。這一段時間,秦東江和樊勇從口頭較勁轉變到拳頭較勁。口頭較勁,秦東江完勝;拳頭較勁,樊勇完勝。兩人見面就斗,不見面難受。
張小舒進屋之時,秦東江鼻孔插著紙巾,埋怨道:「昨天打我鼻子,今天又打,再打下去,鼻子要被打爆。」
樊勇「嘿嘿」直笑,道:「誰叫你的臉部是大破綻,一點防護都沒有。你必須學會防護,否則到了實戰,別人用刀插臉,用手指插眼,你怎麼辦?」
秦東江道:「我們抓人從來不單打獨鬥,至少要三打一,形成局部優勢。抱腿、抱腰、蒙眼,個人打鬥能力再強,有屁用。」
樊勇道:「你這是狡辯,要是沒有形成局部優勢,你就了。」
秦東江道:「你的思維方式有問題,我們是警察,沒有抓到犯罪分子也無所謂,繼續抓就行了。罪犯就不一樣,成功逃脫十次也只是暫時的,只要被抓到一次,他的人生就完了。」
樊勇道:「你沒有禁毒的經歷,所以還有下一次的思維。我是要做好面對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的心理準備。」
侯大利獨自打沙袋,眼睛餘光看到張小舒臉頰有明顯青紫印跡,驚了一跳,道:「臉怎麼回事?」
張小舒道:「偵查實驗。」
侯大利道:「形成血泡沒有?」
張小舒道:「我怕痛,沒有敢下狠手。外表有傷痕,裡面沒有血泡。」
侯大利拉過毛巾,擦去額頭汗水,道:「你能確定癲癇病人在發病期間不會留下這種傷痕?」
張小舒道:「你說過,現場永遠都不能完全復原。依據我對癲癇病人的了解以及徐靜發病時的狀態,咬傷手掌是可能的,在咬傷手掌的同時又在黏膜和牙齒間弄出血泡,基本不可能。這是由癲癇病的特點決定的,我在一院恰巧看過多起癲癇發作。」
侯大利道:「如果有人行兇,那麼癲癇就不重要。」
張小舒愣了愣,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侯大利道:「有人要行兇,他不會等徐靜發病才去行兇。而且,徐靜這兩年都沒有發病,這是他們夫妻倆要小孩的原因。」
8月25日上午,「8·24」案案情分析會。
參會人員包括省廳命案積案專案二組、副局長宮建民、支隊長陳陽、副支隊長滕鵬飛和老譚、重案三組張國強及三組偵查員、技術大隊全體。
按照江州市刑警支隊案情分析會慣例,先由最先到達現場的派出所民警匯報,再由勘查技術人員、法醫、參加外圍調查的偵查員分別匯報。這些必要程序走過以後,再由參加會議的其他同志進行發言。如果副局長宮建民不參加,就由支隊長陳陽最後拍板。
這是一般情況下的順序,如今有省命案積案專案二組參加會議,情況就稍有不同。侯大利級別低於副局長宮建民,但是其代表省命案積案專案組,是上級機關的人。開會前,宮建民和侯大利單獨在小屋碰頭,宮建民客氣地道:「大利,你最後來說。」
侯大利沒有囉唆,直言道:「我的任務是楊帆案和白玉梅案,以及『挖兩面人和幕後黑手』。徐靜之死性質未定,就算性質定下來,仍然是由江州刑警支隊主辦。我的主要任務是帶耳朵聽,了解案情。如果要發言,都只是對案件的建議、意見,最後還得由宮局拍板。」
宮建民點了點頭,道:「行。」
案情分析會是在初步偵查的基礎上,對現場勘查、屍檢、被害人的陳述、見證人的證言、初訪等一系列材料進行分析、解剖和綜合,運用邏輯推理的方法將未知的犯罪情況再現出來。這種再現並不一定是客觀事實,因為發生過的現場成為過去,沒有任何人能夠完全復原。案情分析會再現的是一種法律事實。
分析案情需要回答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案件是否成立。
這不是一個簡單問題,各地公安機關都有不少這方面的教訓,把假案當成真案偵查,耗費大量時間、人力、物力和財力,破案之時,便是冤案出現之日。另一方面,把真案當成了假案,後果同樣嚴重。
徐靜之死,首先要解決的是案件是否成立。
派出所、現場勘查匯報以後,由法醫發言。
李建偉主任態度比平時更為嚴肅,發言時,拿起了書面報告。昨天晚上,張小舒做「偵查實驗」時,他反覆研究解剖材料。結合徐靜以前的病情和毒化檢驗結論,最終還是堅定了自己的看法。
他讀完自己所寫的屍表檢驗報告和解剖檢驗報告之後,抬起頭,面對眾偵查員,停了幾秒鐘,道:「解剖結果很明確,徐靜是窒息死亡。毒物和病理化驗排除了中毒。體表上有輕微傷痕,考慮到死者身患癲癇,在疾病發作時,手掌、嘴唇以及黏膜出現輕微傷痕都是有可能的。這是一起因為癲癇發作導致的窒息死亡。」
支隊長陳陽道:「徐靜是因病死亡,不是案件?」
李建偉態度堅定地道:「我認為是癲癇發作導致的窒息死亡。」
聽到這裡,侯大利朝張小舒看了一眼。張小舒臉色嚴肅,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錄。侯大利想起了政法學院經常搞的辯論賽,選手們精神高度緊張,記下對方觀點,找到其弱點,然後反擊。
李建偉發言完畢以後,重案三組組長張國強發言:「負責外圍調查的偵查員走訪了附近居民、物業管理人員和別墅內的兩名工人,他們稱在8月23日晚以及24日凌晨沒有外人進入關百全的別墅。我們調取了金山別墅的監控和關百全院子的監控,確實沒有見到外人進入。關家的門窗保持完整,沒有撬痕,外牆的空調、水管都沒有踩踏痕跡。別墅內有一條狼狗,這條狗在有外人進入時,會長時間吼叫。昨天晚上,這條狗無異常反應。徐靜是外地人,本人深居簡出,沒有與人結仇。結合現場情況、病理毒化檢測情況、DNA室的檢測情況和屍檢情況,我認為案件不成立。」
案件是否成立還沒有明確的情況下,這麼強的陣容參加案情分析會並不多見。原因很簡單,關百全是挺有名氣的企業家,社會影響大。
前面發言的同志從各個方面都不支持案件成立,這給張小舒極大的壓力。當張國強發言結束之時,她知道按照程序支隊長會詢問參會同志的意見。而且,支隊長在詢問之後還會加上一句:「前面說過的觀點和事實就不要重複,有話則長,無話則短。」
果然,陳陽支隊長在詢問大家有沒有意見之時,幾乎一字不漏地說了最後這一句。
當陳陽支隊長話音剛落,張小舒感到一道目光射在自己臉上。她知道這是侯大利的目光,抬起頭,朝侯大利方向回視一眼。第一道目光之後,又有幾道目光出現。全場安靜,只聽到呼吸聲以及挪動板凳的「吱吱」聲。
張小舒又看了一眼筆記本,道:「支隊長,我覺得徐靜之死有疑點。」
陳陽道:「你說。」
張小舒不再關注其他人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來:「屍檢之後,我翻看了徐靜以前的病歷。她在癲癇病發作時大部分時間會出現角弓反張,角弓反張的具體表現是項背部肌肉強直,身體及頭後仰,軀幹向背後彎曲,狀如彎弓,上下肢均僵硬伸直,上肢內旋,手指屈曲。除了角弓反張,她發病時往往還會伴隨咬手掌的習慣性動作。其順序是先咬手掌,再出現角弓反張。徐靜死亡時,右手伸直,左手屈在胸前,手掌處有咬傷,這是比較符合徐靜發病時的症狀。但是,右頰部黏膜的血泡出現得非常突兀,這是臉頰和牙齒發生擠壓造成的。徐靜每次發病也就一到兩分鐘,很難在發病期間完成如此複雜的動作。我昨晚試驗過,用了很大力氣,臉都青腫了,很遺憾,仍然沒有能夠在黏膜上形成血泡。」
兩名法醫的意見相左,各自得出的結論將決定案件是否成立,這是一個必須要回答的問題。
李建偉道:「癲癇發作時既然能造成徐靜嘴唇破裂,那麼出現血泡就不是不可能。癲癇病人發作時的身體狀況很多樣,我們無法還原所有細節。國強說過調查走訪的情況,基本可以排除有外人進入。」
張小舒並不願意和老師兼上級在公開場合發生意見分歧,可是案偵工作來不得半點虛假,有些話必須要說出來:「死者除了血泡,床鋪和衣服都很整齊,角弓反張現象,身體有一定弧度,隨後窒息死亡,床鋪和衣服不應該整齊,總會呈現凌亂的現象。」
樊勇低聲對秦東江道:「張小舒說得有道理,床鋪太整齊,不正常。」
李建偉早有所準備,從容不迫地拿出了一份列印件,道:「我記起了一起發生在秦陽的癲癇發作致死的案例,是五年前的。此案例發表在山南政法大學的學報上。我從秦陽處找來此案例,其中有一句話和徐靜之死很相似,『屍體上所蓋被褥整齊,衣著整齊,未發現異常』,這說明,因為癲癇發作導致窒息而死,床鋪和衣服整齊並非不可能。」
張小舒懷疑徐靜是非正常死亡主要有兩個理由,一是被子和衣服太整齊,二是右頰部黏膜的血泡。
李建偉拿出的案例攻破了「被子和衣服太整齊」的理由,道:「我認為徐靜是癲癇大發作後陷入昏迷,身體處於仰臥狀態,導致了口腔內分泌物堵住氣管,引起窒息。小張,我這個說法有沒有問題?」
張小舒雖然沒有接受李建偉的意見,但一時之間也無法反駁。她想起了早上侯大利所言——「有人要行兇,他不會等徐靜發病才去行兇」,於是道:「血泡不會自動出現,得靠外力才能形成。」
李建偉沒有再說話,微微笑了笑。
侯大利在筆記本上寫下「癲癇」兩個字,打了一個大問號,是否癲癇發作,這是一個問題。
支隊長陳陽正在說話,副支隊長滕鵬飛慢悠悠地道:「你們都在談癲癇,我提一個新問題,徐靜死前真發了癲癇嗎?有誰能證實?在無人證實的情況下,能用科學方式檢測出來嗎?如果徐靜死前,癲癇沒有發作,那自然就是案子了。」
癲癇是大腦神經元突發性異常放電,導致短暫的大腦功能障礙的一種慢性疾病。癲癇患者並不是只有在發作的時候才會放電的,實際上在平時也會有異常放電,通過腦電圖檢查能夠發現腦電波異常表現。至於死亡後,能否通過屍體查出死前是否發病,誰都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李建偉陷入了慣性思維。徐靜曾經患有癲癇,因此他在思考問題時始終把癲癇放在首位。聽到滕鵬飛發問,他明顯愣住了。滕鵬飛提出的問題非常尖銳,不能迴避。他略微思考,道:「徐靜癲癇發作時,習慣性咬手掌。在屍表檢驗中,徐靜嘴唇破損出血,手掌有咬傷,在枕頭上檢查到少量唾液,不是沒有白沫,而是有的,在枕頭上。所以我判斷死前是癲癇發作。」
滕鵬飛道:「徐靜有可能是癲癇發作,也有可能癲癇沒有發作。我們能否通過技術手段分辨到底是否癲癇發作?前者更大可能是因病死亡,後者肯定是非正常死亡。張小舒,你能判斷徐靜死前是否癲癇發作?」
「我們不能判斷徐靜在8月24日晚是否癲癇發作。」張小舒深吸了一口氣,道,「血泡不會自動出現,得靠外力才能形成。我懷疑徐靜是遇害,建議由省刑總技術部門幫助做病理和毒物檢測。」
這個建議非常突兀,讓除了侯大利以外的參會人員都覺得驚訝。
李建偉有不悅之色,道:「徐靜體內沒有安眠藥。很多癲癇患者癲癇大發作是在夜間,因為癲癇患者在睡覺的時候,呼吸變深變慢,呼出大量的二氧化碳,使體液偏鹼性,很容易激發大腦神經元異常放電,造成癲癇患者癲癇大發作。我認為徐靜就是這種情況。」
副支隊長老譚耐心地向張小舒解釋道:「省刑總技術力量肯定比江州強得多,但是在毒物和病理檢測方面,我們剛剛增添了新設備,技術力量也參加了全國培訓,所以在這一方面不比省刑總差多少。省刑總在忙不過來的時候,還會轉交一部分樣本,由我們代為檢測。」
開弓就沒有了回頭箭,張小舒也不準備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道:「我認為徐靜是遇害,有人給她服用了安眠類藥物,然後開始捂她的嘴巴。在這個過程中,徐靜有可能醒了過來,進行反抗,這才留下破損的嘴唇以及在右頰部黏膜上形成的血泡。」
滕鵬飛道:「張小舒,你認為徐靜的癲癇沒有發作?」
張小舒道:「癲癇是否發作,並非遇害的先決條件。」
滕鵬飛臉上沒有表情,緩緩地道:「我贊成。」
陳陽有幾分焦躁,撕開煙盒,點燃,用力抽了一口。參會的偵查員都用很驚訝的目光瞧著平時頗為低調的女法醫,不知不覺中,也開始抽菸。
室內很快煙霧繚繞。
侯大利作為專案二組組長,獲得的信息更多。那份被詛咒的名單中有關百全的名字,關江州和楊永福、肖霄來往密切。根據魚竿模型,他採用了逆向思維,假定徐靜是遇害,關江州是兇手。那麼關江州如何實施犯罪?現場又會留下什麼線索?
關江州是關百全的三兒子,回國後也曾經在金山別墅住過一段時間,熟悉金山別墅,能自由進出別墅,不會引來狗叫。這是其行兇的有利條件。
徐靜是羽毛球運動員出身,長期堅持鍛鍊,身體素質好。關江州如果行兇,是不會考慮徐靜是否會癲癇發作的。他想要在不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置徐靜於死地,必然會使用其他手段,讓徐靜失去行動能力。
採用了逆向思維後,其思路就與張小舒的思路非常相近。但是,除了右頰部黏膜上形成的血泡,沒有其他線索支撐有人行兇的思路。
副局長宮建民沒有料到「案件是否成立」這個問題就遇到爭議,眉頭緊鎖,道:「既然有爭議,立刻聯繫省刑總法醫病理室,請求他們幫助。」
案情分析會結束,省專案二組回到駐地,在五樓小會議室討論此案。法醫室兩位法醫出現了分歧,專案二組也分為兩派,一派支持李建偉,另一派支持張小舒。
侯大利道:「內部討論,大家暢所欲言。我提出問題,你們覺得徐靜之死是不是案子?」
樊勇搶先發言,道:「我站在張小舒這一邊。滕麻子問得好,沒有人見到徐靜發病,憑什麼就先入為主認為徐靜發病。我們要記住這一點,徐靜很長時間沒有發病,這是她和關百全願意要小孩的前提。」
秦東江立刻針鋒相對,道:「也沒有人能夠證實徐靜沒有發病。癲癇就是幾十秒到幾分鐘的事情,結束以後,就和平常人一樣。張小舒認為咬手掌和按壓形成血泡是兩個不同的動作,癲癇病人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況下,難以在短時間完成這兩個動作。但是,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徐靜是癲癇大發作,時間也許很長。按照一般原則,癲癇發作超過五分鐘就要到醫院,在超過五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裡,徐靜也許能夠在無意識中做出兩個不同的動作。注意一點,咬手掌和形成血泡並不一定要同時出現,也有可能是先後動作。」
樊勇道:「聽張小舒介紹,癲癇發作前一般還是有感覺。徐靜不是初犯,有了預兆,肯定會打電話讓清潔阿姨上樓。」
秦東江道:「你的看法太武斷,正是因為太久沒有發病,所以徐靜降低了警惕,突然大發作後就措手不及。」
樊勇怒道:「你是槓精。我提出一個觀點,你就反對。」
秦東江面帶微笑,道:「你才是槓精,鋼筋都要被你槓彎的槓精。大利讓我們暢所欲言,難道我的觀點不能成立?劍波,你是法醫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談談你的看法。」
樊勇和秦東江經過一個多月的交往,成為類似楊家將的孟良和焦贊那樣的關係,孟不離焦,焦也不離孟,兩人的友好卻是通過對抗表現出來。
張劍波接過秦東江拋過來的話題,道:「我認為江州刑警支隊水平高,風氣好,江州不愧為全省第二大城市。我不是諷刺,這是真心話。屍檢結果不是那麼明確,水平差一點的地方,根本不會出現爭議。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正說明水平高和風氣好,特別是張小舒這個女孩子,我很欣賞,至少提出一個大家都無法迴避和無法當面否定的問題。我個人還是傾向張小舒的意見。」
張劍波說話緩慢,聲音低沉,平時不怎麼發聲。因此,他提出自己的觀點以後,大家都陷入了思考。
張劍波道:「血泡是此案的要點,憑著我的經驗,這個血泡是外力導致。由於死者有癲癇,這才有了另外的解釋。同一個事實,有兩種解讀,這在法醫工作中並不罕見,那就必須要有另外的條件。第一,等省廳毒物檢測。如果真檢測出新型的安眠藥,那案件性質就確定下來;如果沒有檢測出新型安眠藥,案件性質仍然存在爭議。第二,我建議再複查屍體,這不是由我主導的解剖,心裡不踏實。等到屍體火化,我們就沒有機會了。」
侯大利非常敏感,道:「劍波,你想要複查,是不是有所發現?」
張劍波道:「案情分析會上,播放了幾張解剖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中的手臂顏色看起來不太一樣。會後,我調出這張照片又看了看,發現有一張照片有些異常,死者兩隻手臂的汗毛似乎要少一些。」
侯大利眼中精光閃爍,道:「你懷疑死者被膠帶綁過?」
張劍波點了點頭,道:「去年夏天,我們處理過一起綁架案。一個女子被膠帶綁住手和腳,關在山洞裡。撕膠帶時,女子手臂和小腿上的汗毛被大量撕掉,痛得直哭。我出於職業敏感,仔細觀察過撕去膠帶的部位,汗毛幾乎被扯掉,形成明顯的一圈無汗毛區。那張照片並非有意拍手臂,角度不好,不太清晰,我不敢斷言是否撕過膠帶,必須要去再看一看屍體才能確定。如果死者雙手的手腕和小手臂確實存在汗毛脫落區,這就不是癲癇發作能解釋的。」
侯大利從內心深處是傾向於張小舒的,聞言精神一振,道:「馬上聯繫法醫中心,復檢,看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