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湖州人的磁性聲音2
2024-06-03 23:09:06
作者: 小橋老樹
侯大利抽了一張紙巾,遞給母親,安慰道:「夫妻離婚,最擔心的是小孩。我已經長大了,你們不必為我考慮,應該更多地考慮是不是生活幸福。國龍集團如今是龐然大物,你們離婚,如何分割財產,這些事情才是你們應該考慮的。」
李永梅擦了擦眼睛,抬頭看著兒子,道:「你也是個沒良心的。聽到爸媽要離婚的消息,一點都不傷心,還這麼冷靜。」
侯大利道:「對我來說,人活著就是最寶貴的,比什麼都強。」
本書首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李永梅想起兒子的坎坷經歷,伸手拍了拍兒子的手掌,道:「我兒這些年吃了苦。你媽就是在你面前發發牢騷,內心還是很堅強的。一對夫妻要想白頭到老,那真是太難了。我沒有這個福氣,希望你有。」
母子倆很久沒有細細聊天,時間過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吃飯的時間。
晚飯在七樓,只有侯大利、寧凌、夏曉宇和李永梅四人,肖婉婷和林風則到了另一個場合,沒有在這邊吃飯。
飯後,夏曉宇主動找李永梅聊天。
「離婚的事,你要三思。」夏曉宇素來沒有正行,今天面色罕見地沉重。
李永梅道:「三思個狗屁,我下定決心了。」
夏曉宇道:「龍哥是好男人。在圈子裡,他做得很好了。我是龍哥的小兄弟,是他媽的一個老花花公子,現在一大把年齡還和肖婉婷這些年輕女孩混在一起,說起來都害臊。龍哥和我相比,那就是天上的太陽一樣。」
李永梅道:「你是你,他是他。你不管有多少女人,還是夏曉宇。他有了其他女人,就不是侯國龍了。」
夏曉宇覺得李永梅簡直不可理喻,道:「你這個要求太高了。我認識的絕大多數老闆娘都對這種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何必較真。」
李永梅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樣。侯國龍辭職之後,我也辭職。我們一起創業,和眾多兄弟一起打下江山,光靠侯國龍一個人,他做夢吧。我有權利拿到應該拿的。」
夏曉宇道:「我從來沒有想到你們會分手。梅姐,別意氣用事了,你意氣用事,便宜了後來者。如果是我,占住位置,死不退出。」
兩人大眼瞪小眼,互相望了一會兒。李永梅神色黯然,道:「我不想傷害侯國龍,離婚是最痛快的事,傷害最小。」
夏曉宇長長吐了口氣,道:「我和龍哥深談過一次,那天喝了不少酒,龍哥說了心裡話,他以前和喬亞楠有過幾次關係,後來實際上已經處於分手狀態。之所以又生了小孩,其實和大利那次受重傷有關係。當偵查員太危險,田甜太可惜。龍哥和你年齡也不小了,他心裡很焦灼,怕大利真出事,他又太老,那就真是絕後了。」
李永梅明白丈夫的想法,仍然雙眉倒豎,道:「侯國龍自私,我只要大利這一個孩子,這輩子就夠了。」
夏曉宇道:「龍哥不希望離婚。」
李永梅道:「今天是他讓你來的?」
夏曉宇道:「我既是龍哥的說客,又是真心實意勸你們不要分開。」
聊了半個多小時,夏曉宇和李永梅一起走出房間。
夏曉宇對寧凌道:「畢行長要過來了,準備開房間唱歌,肖婉婷、林風還有個湖州美女已經安排好了場子,我們走吧。」
寧凌不太喜歡做這些事,可是回到湖州後,才明白要把仇人斬於馬下並非易事,除了國龍集團本身的人脈以外,還得有新開拓的人脈,畢行長就是新人脈。她提起坤包,道:「乾媽,那我去應酬。」
李永梅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夏曉宇道:「大利,你也去,就是玩,沒有別的事。你這人別自我封閉,長期下去,精神抑鬱了才是麻煩事。再說,你當刑警,各種場面都要見識,見識少了,不利於你以後破案。」
「去玩吧,曉宇說得對,不要自我封閉。我不需要你陪,等會兒有個技師幫我按摩,按摩後,我就要睡覺了。人啊,必須得自己愛惜自己。」李永梅朝兒子揮了揮手,道,「你去吧,別當媽寶男。」
侯大利如今是江州公安局神探,無論如何與媽寶男沾不上邊,大家聽了皆笑。侯大利這才跟著夏曉宇、寧凌一起前往唱歌的地方。強勁的音樂讓心臟似乎要從胸腔跳出來,這讓長期埋頭讀案卷的侯大利頗不習慣。除了肖婉婷和林風以外,還有另外一名年輕女子,穿吊帶,露小蠻腰,肌膚雪白,身材曼妙,青春撲面,性感撩人。
寧凌附在侯大利耳邊,輕輕道:「這是肖婉婷大學同學,湖州這邊的人。」
今晚的主角是一個胖子,胖子甚為活潑,與諸人碰酒後,拿起話筒與林風唱了一首《敢問路在何方》。林風是專業選手,胖子五音不全,兩人配合在一起有一種極為滑稽的效果。胖子似乎沒有意識到這種滑稽,或者說意識到了也不在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之中。一曲唱罷,眾人都在鼓掌。湖州性感美女過去敬酒。胖子挺著肚子,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侯大利完全無法進入唱歌狀態,坐在燈光昏暗的地方喝了一瓶啤酒,看著閃爍燈光下的諸人,覺得這些人與自己相隔異常遙遠,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
胖子得知侯大利是侯國龍的兒子後,豪爽地拿大杯喝酒,說了些與侯國龍在一起的話題。侯大利不太喜歡如此熱鬧的場景,但是沒有把厭惡表達出來,與胖子說說笑笑,甚至還與胖子勾肩搭背地唱了首歌,仿佛多年老友。
胖子喝醉後,一直和那位湖州美女手牽手唱歌,沒再和侯大利碰杯。
侯大利樂得輕鬆,走到陽台,仰望黑夜,發呆。
終於,和侯大利沒有關係的應酬結束了。
回到項目部七樓已經是凌晨,侯大利進屋就見到了一台筆記本電腦。寧凌脫下應酬時所穿的露肩裝,換上清爽短袖和短褲,端了一盤水果來到侯大利門前,道:「你不喜歡這些場面,很明顯,一直在走神。」
侯大利道:「太鬧了,或許我未老先衰。」
寧凌指了指筆記本,道:「這是乾媽平時用來上網的,十天半月都沒有用。我知道你睡覺前都要上網,所以讓服務員拿了過來。謝謝大利哥,儘管不喜歡,你也沒有提前離開,也沒有甩臉子。」
侯大利道:「曉宇哥說得對,我是偵查員,不能封閉自己。我媽有什麼情況,給我打電話。拜託,平時多陪陪她。」
寧凌走到門口,輕輕道了一聲晚安,非常溫柔。她最初扮成「楊帆」是為了吸引侯大利,那時候,侯大利不過是完成自己事業的工具,隨著接觸加深,她的一顆心不知不覺掛在侯大利身上。遇到好幾個追求者,與侯大利比起來,弱到爆。
侯大利關了房門,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電腦上微博,找到了「隨風而飛的冬梅」。看了幾條微博後,侯大利確定這正是張冬梅的微博。最後一條微博停留在一個多月前,具體日期為5月23日。這條微博是一組圖,張冬梅站在江州河邊,張開雙手,迎接著遠處霧氣環繞的世界。
河道恰好在馬背山隧道段。這一段河水流速最急,河水清冽,成為江州濱江路景色最好的一段。照片中,張冬梅面帶微笑,神情溫柔。她的衣領微開,露出胸前一片雪白。
侯大利在小筆記本上寫下一個疑問:誰給張冬梅拍了這組照片?肯定是關係密切者,否則,張冬梅不會發自內心地微笑。
7月2日清晨,侯大利照例早起,準備鍛鍊,開門,見到母親李永梅站在走道上。
李永梅氣色還不錯,道:「昨晚什麼時候回來的?」
侯大利伸了伸懶腰,道:「很無聊,但我還是堅持到最後了。」
李永梅道:「起這麼早做什麼,不多睡一會兒?」
侯大利道:「每天都要鍛鍊,習慣了。」
李永梅道:「那邊有座公園,媽陪你去走一走。」
離項目部四五百米有一處城市公園,面積不算大,有不少晨練的人。侯大利和李永梅步行來到公園,站在單槓前。侯大利略做活動,跳起來,雙手抓住單槓,一口氣做了二十個引體向上。
李永梅的思緒在兒子利索的動作中飛回世安廠。在沒有辭職創業的時候,她和丈夫侯國龍經常帶著兒子到世安廠子弟學校操場鍛鍊身體,每次鍛鍊身體的時候,侯國龍都要和兒子比賽跑步,跑步開始之時,侯國龍要比兒子稍稍快一步,臨近終點,侯國龍腳步又慢下來,讓兒子最終反敗為勝。每次兒子「艱難」地贏得比賽的時候,總會興奮地大喊:「我跑贏了爸爸。」
有時候,秦玉和楊勇也會帶楊帆到操場鍛鍊。兩家大人聚在一起聊天,兩個小朋友在操場上追來跑去,玩得極為開心。侯大利和楊帆偶爾還會鬧矛盾,這時楊帆就來到自己面前告狀。而自己會將侯大利叫過來,狠狠批評。侯大利被批評時總會不服氣,噘著嘴,站在一邊不說話。楊帆見到侯大利被批評,就忘記了兩人的矛盾,如大姐姐一般,過來安慰侯大利。
往事如煙,轉眼即逝,世上已無楊帆。這些記憶非常寶貴,是李永梅最重要的精神財富。如果記憶消失,這些獨屬於自己的往事就徹底消逝在時光之中。她想起與自己離心離德的丈夫,滿腹心酸和憤怒,隨即又想起秦玉和楊勇夫妻的遭遇,看著在單槓上旋轉的兒子,自我安慰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有兒子。」
鍛鍊結束,剛到7點。侯大利陪母親去吃享有盛名的湖州雜醬面。母子倆仿佛回到了世安廠時代,不再是富豪之身,隨便找了一家路邊店,點了兩份湖州雜醬面,相對而坐。路邊店裡除了這對母子外全是衣著樸素的人,神情氣質和相貌深深烙印著「辛勞」兩字。這不是可以化妝得來的神情,而是歲月風霜雕刻出來的面容,做不得假。李永梅早上食慾素來不好,今天陪兒子吃麵,居然把滿滿一大碗面全部吃進肚子,額頭冒出汗珠,心情頓時舒暢起來。
夏曉宇、肖婉婷、林風等人沒有住在項目部,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裡。
早上7點半,寧凌安排公司駕駛員送侯大利回江州。車行至江州刑警支隊新樓,剛好9點。公司駕駛員十分不理解國龍太子為什麼要來當警察,等到侯大利下車後,感嘆連連:「明明可以賺大錢,非要來當警察,搞不懂有錢人的想法,吃飽了沒事幹。」
社會車輛沒有通行證,停在支隊大門口。侯大利從正門步行進入,見到一輛救護車停在院內,法醫室李建偉和張小舒從辦公樓走了出來。
侯大利主動打招呼:「李主任,要出去?」
李建偉道:「今天是杜強的最後一天,我和張小舒到現場。」
侯大利停下腳步,笑容頓失,道:「他要被執行死刑?」
李建偉道:「嗯,就是今天。」
「杜強是罪有應得,杜強的親生父母剛找到兒子,兒子就要被執行死刑,這對他們不公平。」侯大利素來是一副剛硬漢子的模樣,今天談起杜強親生父母卻顯出多愁善感的一面。
李建偉也是深有同感,道:「這就是命。」
在法醫室工作這段時間,張小舒如走馬燈一樣見識的案子,讓她接觸到隱藏在光明下的黑暗,心理受衝擊,情感起起伏伏,迅速改變其對社會和人的認知。聯合調查組正在調查侯大利,而侯大利如沒事人一般。張小舒佩服其心理素質的同時,也深深同情這位堅強而又屢受折磨的男人。
上了車,張小舒眼睛餘光一直望著走向辦公樓的侯大利。等到侯大利進了辦公樓,她問道:「李主任,我們除了鑑定犯人是否死亡,還有什麼職責?」
李建偉耐心地道:「大部分人面對死亡時,都會有恐懼心理,死刑犯也不例外,有的被嚇癱軟,有的直接被嚇暈。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得救護暈厥的死刑犯,確保下一步執行程序順利進行。另外,在槍決時,執行射手雖然經過專業訓練,但也難免會出現失誤,傷及其他的執行人員。如果有意外發生,法醫會在第一時間處理。這些都是例外,最主要的職責是確定犯人的生死。」
在張小舒心目中,杜強這種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應該是凶神惡煞、滿臉橫肉、目露凶光之輩。誰知在看守所高牆內見到的杜強卻是一個身材消瘦、臉色蒼白、五官清秀的年輕人。
杜強戴著手銬和腳鐐,手銬和腳鐐之間有一根鐵鏈相連。
終審裁定下達後,江州市看守所就在管理上採取措施,調號後,一名年輕刑犯負責看守杜強,防止他自殘或自殺。
杜強這些年經歷複雜,時常行走在死亡邊緣,面對死刑很是淡然,神情自若,沒有給看守所增添麻煩。管教幹部最喜歡這種不找麻煩的硬漢,在法律規範之內能照顧就儘量照顧。看守所所長昨夜進了杜強監舍,和顏悅色地詢問他想要吃點什麼,抽不抽菸,寫不寫信。杜強知道最後時間要到來了,剎那間有些失神,隨即恢復過來,要了一張紙,準備寫信。
開了頭,卻實在寫不下去,他揉了紙,道:「明天,我親爸親媽來不來?」
所長道:「你爸你媽,還有你的兩個兒子,你弟弟,都要過來。」
杜強道:「大寶小寶也要來啊?馬青秀來不來?」
所長道:「馬青秀不來。」
杜強臉皮輕微抖動,表情有些僵硬,過了一會兒,他又重重地長舒了一口氣,道:「給我幾支煙吧。」
下達終審裁定時,不少死刑犯面如死灰,雙腿甚至全身都抖動不停,法律文書還沒有念完就會尿褲子。杜強自始至終都很鎮靜,聽完法律文書,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才曉得,再強的人也強不過法律。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會認真讀書,當一個好人。」
最後一晚,杜強瞪大眼睛,直到天亮也沒有閉眼。
早上,杜強吃了一碗麵條,麵條里有雞蛋和肉絲。他一根一根吃完麵條,放下短筷,問管教道:「我什麼時候能見我親爸親媽和大寶小寶?」
管教看了表,道:「9點。」
9點整,杜強被帶到看守所院子裡。他伸長脖子,望著那道門,等了幾分鐘,還是沒有見到父母和弟弟,暗自有點焦急。這時,門打開,進來一男一女,卻不是爸媽和大寶小寶。杜強扭頭問道:「警官,還沒有來?」
「肯定要來,稍等一會兒。」面對將被執行死刑的人,警官態度挺好。
門又打開,進來六人,正是杜強的親生父母、弟弟、弟妹和兩個兒子。在看守所這段時間裡,杜強經常回想自己短暫又複雜的一生。十幾年遊走在生死邊緣的經歷讓其並不畏懼死亡,能接受自己被執行死刑的結局,在看守所里唯一感覺遺憾的是剛剛找到的親生父母和弟弟就要面臨永別。他偶爾也會想起養父母,想起養父母時總會想起自己被抱走的時刻。其實那時杜強很小,根本記不得被抱走時的任何畫面,純粹依靠想像勾勒了自己被抱走的完整場景。除了被抱走的場景,更多的則是被養父毆打的畫面。這些畫面原本很模糊,可是在看守所獨坐時,這些畫面從心靈最深處鑽了出來,歷歷在目,絲毫沒有褪色。在少年記憶中,唯一的亮色就是養母對自己的關心。而恰恰是關心他的養母將他從親生父母身邊奪走,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杜強有親生父母、弟弟、弟妹和兩個兒子的一張合影。合影中,每一個人都面帶笑容,溫文爾雅,透露出來的氣質與養父母完全不一樣,他們和養父母是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的不同世界的人。他面對合影,長時間幻想自己如果不被養母抱走的另一種人生。在另一種人生里,他在親生父母身邊長大,能和千千萬萬普通的城市少年一樣,課餘讀培訓班,為考中學和大學而努力,最終有一份好工作和學歷不錯的妻子,在大城市謀得一席之地。這其實正是弟弟的人生,他應該和弟弟一樣過完平凡而幸福的人生。
陳躍華走進看守所大門時,如果不是丈夫王衛華挽著胳膊,幾乎邁不動腳步,遠遠地看到戴著手銬和腳鐐的大兒子,淚水唰唰往下流。王衛華哽咽著勸道:「今天是給兒子送行,給兒子留點笑容。」
陳躍華抬頭望著丈夫,悲憤地道:「為什麼那對禽獸不受到懲罰,我兒子要受到這樣的對待?這不公平,我想不通。」
杜強上前一步,鐵鏈子發出嘩嘩嘩的聲音。他望著陌生又熟悉的親生父母,道:「媽媽,別哭了。我在臨走前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後見你們一面,已經很知足了。」
一聲「媽媽」的呼喚,讓陳躍華的淚水如泄洪之水,無法阻擋地往下流。王衛華抱緊妻子,靠在其耳邊道:「別哭了,抓緊時間說點話。」
陳躍華哭訴道:「兒啊,我們才找到你,才找到你啊。我從來沒有給你煮頓好吃的,媽的手藝很好,你的兒子都喜歡吃。」
「能知道身世,見到你們,我已經很知足了。」杜強努力笑了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王衛華強忍悲傷,道:「兒子,你還有什麼心愿?」
杜強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我的臉不是原來的臉,要不然我們一家人可以留一張合影。現在的臉,算了,不是我的。」
哥哥即將被執行死刑,還能正常說話,心理素質好得讓王海洋痛苦到極點。從他有記憶開始,尋找哥哥就是家中所有人的執念。誰知老天爺給一家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剛剛與大哥見面,卻又面臨永遠的分別,這種分別不可阻擋和逆轉,還特別屈辱。王海洋第一次面對親人離去,而且是以最殘酷的方式離去。他不能在父母面前表現得過於悲傷,咬緊牙齒,吞下血和淚。
杜強上前一步,又叫了一聲「媽媽」,抬起手,抱住陳躍華,將臉靠在媽媽肩上。兒子丟失後,陳躍華做夢都想要再抱一抱兒子,感受兒子的體溫,聞一聞兒子的味道。今天是最後一次擁抱兒子,她用盡全身力氣抱住失而復得又將得而復失的兒子,緊緊貼著兒子的臉,緊緊貼著兒子的身體。
兩名民警原本不想干涉杜強和親人分別,可是母子倆擁抱的時間太長,一名年輕民警看了看時間,催促道:「稍稍快一些。」
杜強和母親分開後,又擁抱了父親和弟弟。他在擁抱弟弟的時候,囑咐道:「爸媽年齡大了,我兩個兒子又小,你要多費心,不要讓他們走上我的道路。他們犯了錯,千萬不要打罵,一定要講道理。弟弟,我拜託你了。」
王海洋道:「哥,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把兩個侄兒撫養成人,培養成才。」
杜強道:「要讓他們讀大學,成為知識分子。千萬不要走我的老路。」
杜強又分別抱起兩個兒子。他們一個五歲,一個三歲,還是懵懂年齡,不懂得父親即將永遠離開他們。由於很長時間沒有見面,兩人被父親抱起時都怯生生的,小兒子還嚇得哭了起來。
民警再次催促之後,杜強放下小兒子,來到父母面前,道:「爸爸媽媽,我給你們磕個頭。」他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三個響頭,爬起來,不再回頭,一步一步走上警車。
在上車的時候,五歲的大兒子突然脆生生喊了一聲:「爸爸,拜拜。」小兒子笑容滿面,也跟著喊:「爸爸,拜拜。」
聽到幼兒的呼喊,杜強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警車車門關閉之後,杜強滴下了大顆大顆的淚水。他沒有顧得上擦淚水,透過車窗,望著車下的幾位親人。在這一刻,他看到的、想到的都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和一對兒子,喜怒無常的養父和喜歡罵人的養母在其腦中變得模糊不清,馬青秀更是忘在九霄雲外。
警車車門關閉之時,陳躍華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地面都在搖晃,砰的一聲摔倒在地。王衛華、王海洋等人的注意力全在警車之上,沒有注意到陳躍華摔倒。
張小舒站在距離兩位民警稍遠的地方,看著一家人生離死別。如果此事放在前些日子,她面對這種情況肯定會哭成淚人。如今她成了法醫,知道女大學生丁麗在最美好的年華喪生於杜強之手,所以,她並不同情杜強,只是對王衛華和陳躍華這一家人有深深的同情,感慨命運之無常。
警車車門關閉之時,張小舒突然想起了犧牲在打拐一線的田甜。以前,她不是太理解田甜為什麼願意離開專業到二大隊工作,看到發生在王家的人間悲劇,她也就理解了田甜。張小舒決定獨自到江州陵園去一趟,給田甜獻一束花,表達敬意。
死刑執行完畢,張小舒確定杜強死亡,簽字。
監刑的檢察官封卷,蓋上火漆封。
杜強的屍體被送至殯儀館。參加執行死刑的各單位人員陸續撤離。
張小舒始終覺得鼻尖有血腥味,用礦泉水洗了鼻子,甚至抹了不少酒精,仍然無法消除那股讓人作嘔的味道。作為醫生,張小舒原本對血液不敏感,只不過前一刻,杜強還在與家人話別,轉眼間變成一具屍體。強烈反差給了新警察張小舒強烈的精神刺激,始終覺得鼻子能聞到血腥味道。回到車上,她感覺非常疲憊,情緒低落,不願意說話。
李建偉正準備安慰張小舒,忽然打開車門,走了下去。張小舒透過車窗向外看去,只見陳躍華和王衛華出現在剛剛槍斃人的地方,在和值勤民警說話。陳躍華突然跪了下去,抱住了值勤民警的小腿。
張小舒下了車,快走幾步,來到李建偉身後。
李建偉道:「你們做什麼?」
王衛華看眼前之人態度和藹,年齡不小,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激動地道:「剛才死的是我兒子。」
李建偉道:「我知道。杜強已經被送到殯儀館,你們可以去領骨灰。」
王衛華抱起妻子,說道:「這位領導,我的兒子是在哪個位置走的?我要去看一看。」
李建偉道:「跟我來吧。」
李建偉帶著夫妻倆來到杜強被執行死刑的具體位置。走到此處,兩位老人撲通一下跪在遺留的血跡前,從挎包里掏出小鐵鏟和塑膠袋,嗚咽著,動作輕柔地把滲透了血跡的泥土挖進塑膠袋。
王衛華一直在自言自語:「兒子犯法,受到法律制裁。人死如燈滅,所有罪孽都還清了。誰來還他所受的罪,誰來還啊。兒子是父母身上掉下來的血肉,好歹也得讓他完完全全地走。」
陳躍華哭訴道:「是我的錯。我不該隨便在勞務市場找保姆。我想找一個保姆,結果找來一個魔鬼。我兒這一輩子沒有享過福,太苦了。那些人販子要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張小舒一直努力保持平和冷靜的職業態度,聽到陳躍華哭訴,淚水終於忍不住涌了出來。她轉過身,擦去淚水,不敢面對可憐的老夫妻。
老夫妻挖了帶血的泥土後,互相攙扶著離開。
李建偉和張小舒重新坐上警車。
張小舒道:「行刑地點是臨時抽的,他們怎麼找得到?」
「他們一直在打聽行刑的地方,派出所專門派人掌握他們的情況。行刑現場也有針對性布置,只不過外松內緊,你沒有經驗,發現不了。」李建偉看了一眼張小舒紅紅的眼睛,道,「別可憐杜強。你抽空到重案一隊看一看材料,看到丁麗遇害的慘狀後,就不會對杜強有半分同情。」
回城後,張小舒徑直來到重案一組辦公室。整個重案一組只有307房間開了門,其他房間緊閉。
307房間只有伍強一人。伍強道:「組長去找張正虎的女兒了解情況,還沒有回來。需要給他打電話嗎?」
張小舒搖了搖頭,道:「不算太急。杜強被執行了。」
伍強表情淡淡的,哦了一聲,道:「死有餘辜。」
杜強父母挖走兒子的血土,讓張小舒想起了失蹤多年的母親。伍強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其再次受到刺激,道:「當時的資料還在不在?」
伍強道:「在105專案組,那邊肯定有。你想要看,直接過去就行了。」
張小舒看老卷宗的欲望格外強烈,下樓前往刑警老樓。
法醫室配有兩輛車:一輛是法醫勘查車輛,另一輛是普通警車。兩輛車都停在車庫。張小舒在學校讀書時沒有拿駕照,到了工作單位後,十分不便,每次出現場或者有其他公務,都是領導開車。領導稍稍忙一些,沒法開車時,她就只能搭其他部門的車。
張小舒站在路邊等出租,盤算抽時間去拿駕照。一輛警車停在路邊,馬小兵打招呼道:「到哪裡去,我送你。」
錢剛槍擊案中,張小舒表現出色,贏得了重案一組偵查員的普遍認同。馬小兵年過三十,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談婚論嫁的女朋友,這段時間心情極為舒暢,行車經過大樓時,見到張小舒在路邊等車,便主動停了下來。
張小舒坐到副駕駛位置,主動繫上安全帶。馬小兵笑道:「在沒有任務時,在副駕駛位置系安全帶的,你是第二位。」
張小舒道:「第一位是誰?」
馬小兵道:「是神探。神探開車還戴白手套,我們以前都是看笑話。大家在一起待久了,覺得戴白手套也還行。法醫室有車,你怎麼不開?」
「還沒有來得及學。以前在學校,沒有開車的急切需求。」開車是刑警的基本技能,和用筷子吃飯一樣,張小舒頗為不好意思。
馬小兵望了張小舒一眼,道:「你是碩士,畢業後能進入醫院,三甲進不了,二甲沒有問題。為什麼來當法醫?應該有很多人問過這個問題吧。」
張小舒自嘲道:「這是無法避免的問題。我這樣回答吧,法醫是公務員,我從此就端上了鐵飯碗,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馬小兵笑了起來:「沒想到你還挺幽默。初次見面,還覺得你是那種高冷美女。你這種心態不錯,能夠自我緩解壓力。」
刑警老樓是磚混結構,斑駁牆面盡顯滄桑。張小舒走進小院,踩到落葉上,發出咔咔輕響。小院的安靜與市區的喧囂形成強烈對比。
朱林正在獨自整理調查走訪資料,聽到陌生腳步聲,取下眼鏡,抬頭望著門外。整棟樓唯獨二樓和三樓有兩個辦公室開了門,張小舒上了二樓,來到辦公室門前,看到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同志,試探著問道:「請問,您是朱支隊嗎?」
朱林笑道:「朱支隊已經退休了,我是老朱。請進。你不用自我介紹,我知道你是張小舒。」
張小舒道:「您怎麼知道是我?」
「沒有這點眼力,那我的職業生涯就白費了。」朱林起身給張小舒泡了一杯江州毛峰。這是侯大利拿來的茶葉,質量上乘。根根毛峰在水中豎立,茶湯清亮,清香撲鼻。
張小舒道明來意:「杜強今天被執行了。他的爸媽、弟弟和兩個兒子在看守所和他告別。我想看一看丁麗案的卷宗。」
朱林見過大風大浪,閱人無數,很了解張小舒這種矛盾心態,道:「是為這事來的。我們到三樓資料室,直接看投影。」
投影儀是侯大利最常使用的工具,朱林在任支隊長時幾乎沒有親自操作過,都是偵查員安裝調試後直接使用。如今退休,成為局聘專家,事事要自己動手,他迅速學會使用投影儀,且玩得很熟練。他戴上眼鏡,手握遙控器,很快調出丁麗案照片。
現場照片調出,朱林瞬間被帶回1994年。他那時還是刑警支隊副支隊長,兼任一大隊大隊長。接到報警電話後迅速趕到現場。兇案現場猶如血跡展覽室,空中充滿濃烈血腥氣,一名年輕刑警看了現場,在血腥氣衝擊下,捂著嘴巴到屋外嘔吐。
看到照片的瞬間,張小舒胸口似乎被猛擊了一掌。照片中的受害者身體赤裸,頸部幾乎被砍斷。丁麗五官清秀,身材勻稱,生活中肯定是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美麗與殘忍形成強烈對比,衝擊人的心靈。
「當時丁麗還在讀大學,十九歲,正該享受青春的時候,被一個陌生人奪去了生命,那個人就是杜強。杜強不僅僅做過這一件事,他和黃大磊等人狗咬狗就不說了,你看一看其他幾件慘事。」朱林想起當年的事,心情沉重起來。
翻完所有受害人的圖片,張小舒對杜強的同情煙消雲散,道:「杜強確實死有餘辜。那個偷小孩的人是罪魁禍首。」
朱林道:「當警察要有強烈的同情心,對被害人的痛苦感同身受,這樣才能成為優秀的偵查員。但是,我們對待犯罪嫌疑人絕對不要心慈手軟,用一句話來總結,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對待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般無情。侯大利這方面做得很好,你要向他學習。」
在執行死刑現場留下的心結被眼前的老警察化解,張小舒真誠地道:「謝謝朱支,我明白了。」
朱林道:「別客氣,你今天不到老樓,我就要給你打電話。105專案組成立之初是為了偵辦命案積案,成員中一直都有法醫。湯柳調走後,你就自然成為105專案組成員。這是局領導認同的,我們會發文件予以確認。」
張小舒道:「我在105專案組的主要工作是什麼?」
朱林道:「105專案組偵辦的案件不僅是命案,還有其他積案。你平時不用過來上班,但是105專案組有工作任務時,要及時參加。」
張小舒道:「沒有問題,我隨時聽候領導安排。」
王華接到朱林的電話,拿著一張登記表來到資料室。張小舒填到家庭住址時,道:「我住在姑媽家裡,等到表妹去讀大學後,我還要搬家,這一欄暫時不填。」
朱林道:「你是105專案組的一員,老樓四樓有一些休息室,你可以住進來。周濤、易思華也住在四樓,吃飯就在對面常來餐廳,伙食不錯。」
「我真的可以住進來?」張小舒早就有汪欣桐讀大學後就搬出汪家的想法,住進刑警老樓,那自然是最佳方案。
朱林道:「建偉很關心你,已經和我們聯繫過,想為你爭取一間宿舍。老樓人少,但是鎖上大門後絕對安全,住房條件不錯,我帶你去看一看。」
四樓整排都是休息室,除了周濤和易思華的房間以外,其他房間都空著。休息室的設施設備是由江州大酒店改造過的,品質上乘。
張小舒還是有些懷疑,道:「我真的可以搬進來住嗎?」
朱林爽朗地笑道:「你是105專案組的一員,當然可以住進來,我們都很歡迎你。選一個房間,拿上鑰匙,隨時可以搬進來。」
中午即將下班之時,侯大利接到朱林電話。
朱林道:「歡迎105專案組的新同志,你一定要過來。」
「好,我馬上過來。」105專案組的職能早就由偵辦命案積案擴展到了偵辦積案,王華、周濤和易思華都是後來加入的。侯大利得知有新人加入,還以為是從其他單位調來的。
來到常來餐廳,侯大利看見張小舒,這才明白朱林電話中所指的新人是誰。
「張小舒從今天開始,算是加入了105專案組,四樓宿舍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搬過來。」朱林端起酒杯,道,「歡迎新同志,理論上應該喝點酒。今天中午不能喝酒,大家以水當酒,碰一杯。」
朱林性格一點都不婆媽,如今對張小舒表現得過於熱情,這引起了侯大利的警惕。侯大利明白師父的心思,不準備點破,也不想接招。
張小舒、周濤、易思華的年齡接近,算是學院派,很容易就聊到了一起。張小舒與大家聊天之時,眼睛餘光始終掛著侯大利。等到侯大利和王華交談的空隙,她主動道:「侯組長,槍擊案都結束了,還在找張正虎的女兒?」
朱林笑道:「張小舒,你這樣稱呼就太見外了,組長又不是官,一口一個組長,我們聽起來都覺得累。以後直呼其名,或者叫神探也可以,還可以叫大利。」
易思華道:「我在正式場合才稱呼侯組長,和王華、周濤聊天時就稱呼神探,見面就叫大利。你也可以採取我這個稱呼法,叫大利啊,或者叫大利哥、利哥。」
張小舒道:「我和侯組長其實是同一年級,本科結束時,我讀研究生,侯組長直接工作。」
「你還沒有真正融入集體,在我當偵查員的時代,一個隊都互稱哥,比我長的稱呼小朱哥,比我小的稱呼朱哥。既然你和大利是一個年級的,那就直接稱呼大利吧。以後凡是105專案組,都稱大利。」朱林又端起杯子,道,「錢剛槍擊案辦得十分漂亮,我們舉杯,敬小舒和大利。」
周濤腦迴路比常人要清奇,道:「小舒和大利放在一起,我聽起來怎麼像是舒克和貝塔,還像卓婭和舒拉。」
易思華踢了周濤一腳,道:「不會說話就別說。」
卓婭是英勇犧牲的女英雄,侯大利的未婚妻田甜犧牲在解救被拐婦女兒童的第一線,周濤這個說法犯忌。侯大利似乎沒有聽到易思華和周濤說話,仍然專心吃菜。
短暫冷場後,朱林主動聊起楊帆案,道:「我們走訪了楊國雄的親戚朋友,得到一條線索,楊永福小時候住在湖州外婆家裡,從出生到小學三年級一直生活在湖州,然後才回到江州。楊國雄自殺後,楊永福轉學到秦陽五中,這是他爸爸的老家,再到陽州電子科技學院,從電子科技學院輟學後,他便失蹤。我們先後追到陽州電科、秦陽五中和江州師院附中,這一次準備到湖州看一看他小時候的生活環境。」
侯大利如今是重案大隊一組組長,肩負重責,沒有更多時間調查楊帆案。他對此內心有愧,鄭重地道:「謝謝朱支,謝謝大家。」
朱林擺了擺手,道:「這本來就是105專案組的職責。我們偵查到一定階段就要開諸葛亮會,到時相關人員參加。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在還能自由行動的時候,破掉楊帆案。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就給刑警生涯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這一輩子沒有什麼遺憾了。」
吃過午飯,侯大利和張小舒一起回刑警新樓。乘坐電梯,先到了法醫室所在樓層,張小舒走出電梯,回頭對侯大利道:「謝謝,大利。」
侯大利很想說「請叫我侯組長」,話未出口,電梯門慢慢關閉。電梯門關閉之時,張小舒沒有離開,仍然站在電梯口,注視電梯。
回到辦公室,侯大利想了想飯局上師父朱林的表現,隨後將中午的事拋在一邊,打開電腦,查看張冬梅的微博。
張冬梅喜歡發微博,在微博興起的前期,幾乎每天都有十條,從攝影、繪畫、旅行、風景到對時事的看法,內容豐富,其粉絲也超過了五十萬。在2010年,她幾乎保持每天一至兩條的更新頻率,5月23日還在微博上發了在江州河邊的照片,5月24日開始,微博不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