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黃泉不相見

2024-06-02 20:01:00 作者: 靳小意

  夜風習習,一彎月牙高掛枝頭,在那破敗的宮院上鍍了一層銀光。

  那光涼薄淺淡,落在院子裡那光禿禿的老樹上,滿院來不及清掃的落葉上,破洞的窗紙上,處處透著蕭索枯敗。

  一縷冷風吹來,窗扇噼啪作響。

  屋內響起一道嘶啞難聽的女子咒罵。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後面跑過來,咚咚咚進了屋子,想將窗戶關上。

  可是他身材太過矮小,根本夠不著窗扇。

  

  孩子使出吃奶的力氣用力夠了一陣,最後懊惱地迴轉過身,脫了個缺一隻腳的木凳子到窗口來。

  他站在那顫顫巍巍的凳子上,小心的將窗戶拉過來。

  啪嗒。

  終於將窗戶插好了。

  孩子高興的笑了起來。

  然而下一瞬就樂極生悲——顫顫巍巍的凳子哐當一聲跌倒,把孩子也摔了個四仰八叉。

  掌心一陣刺痛,孩子「嘶」了一聲,趕忙把自己的手抬起來查看,卻是手掌心扎了碎瓷片。

  十指連心,孩子痛的眼睛裡面泛淚花。

  母親又砸了東西。

  他們母子住在這個冷宮裡,沒有人管他們的死活,吃的用的東西都非常緊缺,便連茶碗都只有兩個,前幾日母親砸碎了一隻,如今又砸碎另外一隻。

  明天可用什么喝水?

  孩子擰著眉頭拔掉手心的碎瓷片,疼的失控地冒出了眼淚。

  可他不敢哭出來。

  平素母親好脾氣的時候,對他都是冷嘲熱諷,心情糟糕的時候拳打腳踢都是有的。

  他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這麼對他。

  他自小就在這裡,記事就和母親相依為命,抬眼便只能看到枯敗宮牆四角天空。

  宮人們說,他母親頂撞了他的父皇,被打入冷宮。

  進到這個地方的人,這輩子都別想出去,只能老死在這兒。

  那他……想必也沒機會出去看看,外面的母親和孩子到底是怎樣相處的。

  以後要一直生活在這裡了。

  可他今年才五歲。

  一輩子……是什麼概念?

  懵懂天真的孩子根本無法理解。

  床榻上的女人又開始咒罵「賊老天」,咒罵世道不公,咒罵「你怎麼不去死」,還將床上破舊的枕頭丟出來。

  這些咒罵喚回了孩子神智。

  母親又發瘋病了。

  那些老太監和宮女說,他母親是個瘋子。

  他還很認真地請教過那些比較和善的老宮女,什麼是瘋子,然後稍微判斷了一下,母親應該不是瘋,只是脾氣壞。

  因為那些宮女說,瘋子就是不正常。

  可母親知道吃飯喝水如廁睡覺,知道他是自己的孩子,怎麼能叫瘋子。

  啪嗒,窗扇又被夜風吹開了。

  冷風襲來,床上咒罵的女人凍得一哆嗦,繼而怒火越發旺盛。

  孩子掙扎著爬起身,想見窗扇再關上。

  可還沒邁開腿兒,便感覺到一道陰冷的目光釘在自己的後背上。

  他僵硬著身子回過頭,滿臉驚駭地倒退了數步,跌倒在地。

  身形枯瘦,披頭散髮的女人不知何時到了他背後,那雙眼睛裡面盈滿憎恨和怨毒。

  她盯著孩子問:「為什麼他不來接我走?為什麼要有你?」

  「他說過他愛我,他會帶我走的!」

  「都是因為你,他們都懷疑我的清白!」

  「你害得我到了這裡,害得他不來接我……你怎麼就殺不掉呢!你怎麼還不去死!」

  她瘋了一樣朝著那縮在角落裡的孩子拳打腳踢,用最惡毒的詞彙和全身的力氣攻擊他。

  甚至那些詞彙孩子都完全不能理解。

  他更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要遭受這些。

  他甚至猜測,是不是宮牆外面的母親也都是這樣對待自己孩子的。

  孩子和母親,是有什麼血海深仇的關係嗎?

  他拼命的抱住頭,不敢躲避,只因他越是躲,受到的毒打就會越嚴重。

  半個月前,就因為他被打的時候跑了兩步,母親追上來拎著他的頭髮往牆上撞。

  要不是過路的老宮女進來攔,他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麼樣。

  因為那次被撞傷,他睡了好幾天才起身。

  他感受著拳腳落在自己身上鑽心的疼痛,心裡迫切地盼望著,有個人能來救救他。

  可是很晚了。

  周圍的人都休息了。

  不會有人來救他。

  一股濃濃的絕望侵上心頭,他忽然也問自己,為什麼不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什麼也不用受什麼也不用想了。

  或許是孩子的毫不反抗讓女人覺得無趣。

  也或許是她打累了。

  雨點一樣暴虐的毒打停了下來。

  等孩子小心翼翼地睜開眼時,只看到那女子幽靈一樣地拖著身子,躺回了床榻上,無情地丟下一個字:「滾。」

  孩子呆呆地看著那個閉上眼睛打算睡覺,枯瘦的幾乎不見人形的女子,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今晚就這樣結束了。

  他裹緊自己的衣服,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個可怕的地方。

  回到自己的小破屋子裡,他忍著渾身的劇痛,快速拴上門,怕那人再發瘋追過來。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那樣的時候。

  他甚至費力地把屋內唯一的桌子搬過去,擋在門前。

  他用儘自己全身的力氣堵著門,等著時間一點點過去。

  滴答。

  滴答。

  手掌心被碎瓷片劃破的地方在流血,殷紅的血珠掉在粗劣的地板上,積攢了小小一灘。

  外面的風還在呼呼的吹。

  她沒追過來。

  孩子鬆了一口氣。

  夜已經很深了,但他不敢睡覺。

  他背靠著門板,抱著自己的身子。

  明明瑟瑟發抖,卻強打精神,以防備那人忽然到來。

  但這一夜她沒有再出現。

  孩子靠著門板,過了一陣子,撐不住也睡了過去。

  但第二日一早,他害怕了一整夜的毒打還是劈頭蓋臉地襲來。

  母親用手邊所有能摸得到的東西砸向他瘦弱的身體,嘴裡是聽了無數次的惡毒咒罵。

  孩子護著頭臉的手逐漸變得無力。

  好痛。

  全身裂開一樣的痛。

  手臂也無法抬起,椅子似乎砸到了頭上,血流如注。

  他的眼前也一片殷紅,看到那女人的臉在血霧之中猙獰的像是地獄的惡鬼。

  好像有人沖了進來,拉住了她。

  然後他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

  頭很疼也很沉,可身子卻又很輕,像是飄起來了一樣。

  他覺得自己怕不是要死了吧?

  先前聽那些老宮女和太監們笑著討論過好多次「死」,他一直挺好奇的。

  死原來是這種感覺嗎?

  那死了,其實比和母親待在一起舒坦的多。

  只是還沒有出去看過這宮院外面的風景,多少也是有些遺憾的。

  這樣輕飄飄的狀態維持了不知道多久之後,某日半夜,孩子忽然張開了眼睛,看著這破敗的房間,聽著那劈啪作響的窗扇敲打,感受著冷風吹在自己的臉上。

  他忽然好失望。

  怎麼又活了。

  他茫然地看著窗戶外面黑漆漆的夜,活著真的很難,很痛苦呢。

  第二天,有個老宮女來給他送了點剩下的餅子,離開時小聲叮囑他:「等你大點就好些了,你現在先躲著她點兒。」

  在這個地方,他遇到的人並沒什麼好心的,但總之都比他母親好。

  他這麼想著,認真地和那老宮女道謝。

  後來那老宮女經常過來。

  有時候給他帶些湯水,有時候是餅,偶爾還有肉。

  他和那老宮女逐漸熟悉起來。

  有一日,那老宮女送下吃的後,那看著他的眼神像是看什麼可憐的小動物,「哎,你這孩子,皇子龍孫居然這麼苦的命,倒比我還悽慘。」

  他知道老宮女是好心,就忍不住問她:「所有母親都是這樣對待孩子的?」

  「當然不是。」

  老宮女皺眉,「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哪個捨得這樣!」

  「那她為什麼?」

  「這……」老宮女猶豫了一陣子,到底是什麼也沒說,把肉餅揣在他手裡:「偷著吃,別讓她看見了。」

  他點點頭把肉餅收好,卻瞧瞧跟上了那老宮女。

  然後他聽到那老宮女和旁人的議論。

  原來母妃以前有個喜歡的人,卻被迫入了宮,然後又被父皇不喜歡,打入冷宮。

  可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小小年紀的他甚至連喜歡是什麼都懵懂無法理解。

  他日日躲著,不是不想管母親的死活,他怕挨打,太疼了。

  就這樣,竟也過了個把月的安生日子。

  很快就到了春天,宮院外面不遠處的小池塘化了冰,裡面還有青蛙呱呱叫。

  他的傷已經養好,隔三差五便到外面去轉悠兩圈,那小池塘也是最常去的地方。

  有一天下午回來時,他看到母親站在廊下,遠遠地看著他。

  他嚇的面色劇變,反射性地後退了好幾步躲好,誰知母親沒有像以前一樣瘋了一樣的撲上去,她彎了彎唇角,朝著他在笑。

  孩子愣住了。

  他忽然發現,母親今天換了乾淨的衣裳,梳了頭髮,儘管依然枯瘦,卻比以往那可怕的樣子不知好了多少。

  後來,母親轉身回屋去了。

  孩子傻傻地愣在當場,好久之後,才回過神。

  因為那個笑容,他對母親又生出了許多希望。

  老宮女說,孩子都是母親的心頭肉,他……應該也是,只是母親脾氣不好,所以以前那麼對他。

  他又開始關注母親的一切,會把老宮女塞給他的餅子和肉都留給母親吃。

  會在夜半聽著母親那邊的聲音,聽到窗扇噼啪的聲音,會趕緊爬起來幫她關窗。

  她沒有再笑過。

  但她卻也沒有再打過他。

  這樣巨大的變化,就像是枯原之上燃起了火苗,讓他欣喜若狂。

  而這樣的欣喜,卻終究是極致的悲哀和可笑。

  那一晚,他聽到母親的房間有東西落地的聲響,下意識地爬起身跑到隔壁去,想瞧瞧發生了什麼事,卻聽到母親聲嘶力竭地大喊:「你說過會對我好一輩子,你說你愛我!」

  「你騙我!」

  夜風很冷。

  孩子看到有個人影從窗口一閃而過,消失不見了。

  然後他無措而茫然的眼神,和母親怨毒憤怒的眼神對上。

  那一瞬,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往房間裡跑,看到母親瘋了一樣的追過來,便從窗戶跳了出去。

  因為最近這個把月的躲避,他身上沒了傷。

  也因為那老宮女好心的照看,他身子好了一些,跑的飛快。

  他衝出了宮院,慌不擇路地衝到了小池塘邊,想要躲在蘆葦後面,卻腳下打滑,發出很大一聲「噗通」,將瘋狂的母親引了過來。

  她渾身都是戾氣,像是地獄裡面爬上來的惡鬼,像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潑。

  棍棒砸下來,拳腳砸下來。

  她用力地按住他的脖子,不斷地咒罵:「都是你、都是你,沒有你我不會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你——」

  他哀求地喊著:「母親、別——」

  卻有更多的水灌進了口鼻之中。

  荒廢的池塘,餿臭的水,讓人窒息的淤泥。

  他怎樣拼命掙扎都沒有用。

  那點點的力氣,終於在一聲又一聲「去死去死」之間消散。

  或者,死了還未必有這樣的痛苦。

  嘩啦!

  身子卻陡然被人拉出了水。

  新鮮的空氣沖入胸腔內,他劇烈的咳嗽起來。

  有一股極淡的香氣,穿透那充滿惡臭的淤泥氣息,沖入他的呼吸之間。

  他用力地睜大眼睛,看到有個長的好看俊秀的少年抱著他。

  那少年眼含關心,問了他什麼,他卻聽不清楚,無法回答。

  好久之後,他聽到旁邊有人叫他「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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