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縱你壽長,生死兩茫茫2
2024-06-01 20:11:32
作者: 恬劍靈
找人算帳這種事,浮婼倒是駕輕就熟了。
只不過每次找周欽衍算帳,被拿捏住的那個人極大可能是她罷了。
此刻,亦是如此。
「想要入本君的後宮當本君的女人,還是想要入本君的宮廷當尚寢局的女官,隨你挑。」
他丟出的話輕輕巧巧,語氣也是那般平易近人,仿若尊貴仁愛的君王,不願以勢壓人,而是耐心地與人商議,將權柄交出,由對方來做出最適宜的決定。
浮婼氣極:「若我一樣都不選呢?」
「像浮鸞一樣由本君為你指一門親事賜婚,亦或……」他再次給出選擇,只不過這一次,明顯便是遲疑了幾分,最終心一橫,試探道,「成為本君的君後。」
深邃的眸光猶如一道利箭,直直地射向浮婼。男子優雅而坐,話語戲謔,甚至還紆尊降貴地親自給她剝了一粒葡萄往她唇邊送。
浮婼心頭一驚,當真是沒料到他竟會連讓她成為君後的選擇都給丟了出來。且那神色,仿佛她敢選這個,他就敢將先前早已頒布昭告天下的聖旨收回,朝令夕改,改而冊封她為君後。
唇畔,是那晶瑩剔透露著汁水兒的葡萄果肉。他那纖長有力的指尖還捏著那果肉,與她的唇咫尺之距。
猶記得上次在馬車內,他逼著她剝皮投喂,最終是孫裊裊貼心地接手了這一活計。
如今他竟主動來投餵她……
如此這般的對調關係,令浮婼心驚。
她再也沒有繃住,倏地從那把楠木嵌螺鈿椅上驚懼起身,連退了好幾步。
「君上,您的玩笑過了。」她的聲音有些不自然。
周欽衍見她如此,笑意漸深,毫不介意地將那剝好的葡萄自個兒嘗了。他那張堅毅的俊顏仿佛算計著什麼,格外溫柔和煦,為她送去春風十里:「那你打算選哪個呢?本君都可以,隨你挑。」
晏晏本悄咪咪看浮婼找他父君算帳,再見證她如何吃癟。豈料竟聽到如此戲言。
他覺得,他這位父君,不正經起來,怪令人招架不住的。
小傢伙將宮婢給他備下的零嘴往旁邊一擱,替浮婼出主意:「要不就選個君後來玩玩?你不是心心念念要當我娘親嗎?這麼好的機會送上門,不要白不要啊!再者,父君沒少算計你呢,你若選了這個就能狠狠報復回來了呢,讓他朝令夕改顏面掃地,讓他的君無戲言統統見鬼去吧,讓他接受皇奶奶、朝臣以及百姓的口誅筆伐吧,讓皇權接受最大的挑戰吧!」
周欽衍直接擰上了他的耳:「你似乎很樂見其成?」
「父君說笑了。晏晏只不過是將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替父君剖析一番。」五歲的小娃努力護住自個兒的耳,極力穩住氣場,一板一眼道,「父君若是做出不利朝堂的舉動,晏晏身為太子,總得做到提點之責。雖說浮氏容貌稱絕,但天下女子何其多,環肥燕瘦各有千秋者眾,另有那諸多才藝加身者。待到領略過諸多風景體驗百般風情涉略三千弱水,便會發現貌美者眾,錯過當初的那一瓢竟無甚可惜的,產生獨取一瓢飲的想法更是荒謬。」
周欽衍的太陽穴突突地發跳,腦仁疼。
這小子小小年紀,竟還規勸起他廣納後宮不要獨戀一枝花了?
那小腦袋裡裝的東西,還真是夠複雜的,除了那家國政事百姓民生,還操心起他的事兒來了。
浮婼也是覺得面前的這一大一小皆不是省油的燈。
大的步步算計明面上讓她做選擇,實則壓根就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小的呢?和大的打配合,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讓她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聯想。步步陷阱,步步深淵。
她撥弄了一下自個兒鬢邊碎發,佯作扭捏,終是開了口:「若我選的是當君後,君上當真肯背上朝令夕改的罵名,得罪各方勢力?」
周欽衍想將欠揍的晏晏扔出殿的動作一收,似笑非笑道:「浮娘子不妨一猜?」
浮婼可不願與他做猜謎遊戲。左右他才是手握大權的那一個,他的想法亦可隨時生變。他若有心作弄,她猜與不猜都是無用功。
她眸光掃過周欽衍那張臉。那輪廓分明,眉峰堅毅,可不是個輕易便能讓人摸透心思的主。
「阿婼願意成為尚寢局女官。」浮婼低眸順眼,躬身下跪。額頭輕抵手背,行足了大禮,謙恭伏地。
居高臨下地望著恭順的她,周欽衍寬大的袍角內,那手竟是緊了緊,握了拳。
「你確定?」他的嗓音醇厚猶如佳釀,仿佛帶著蠱惑。
浮婼道:「是。」
「那真是可惜了。」周欽衍沉沉一嘆息,「這尚寢局的女官被放出宮是有一定年齡限制的。屆時你人老珠黃身無長物,不知是否還能找一門合心意的親事。」
浮婼瞬間抬起頭,姝色無雙的臉上閃過一絲懊惱。
大意了!
她竟忘了這一茬。
還想著有他賞賜的那令牌在手,她能隨意出入宮廷。至於成親,與心愛之人水到渠成之後嫁了便是了。
待到二十五歲被放出宮,她雖不至於人老珠黃,但這於女子而言,卻是最美好的華年,可全就耽誤了進去。不行,她反悔了。
她雖然對於浮老太太以彩禮的多寡來給她挑的那一門門親事不滿意,可她卻從未想過孤獨終老的。
「君上,要不您給阿婼賜個婚吧?和浮鸞一樣,賜個人品相貌出眾的世家子便行,也不需要他是官身,不需要他有多豐厚的家底。但那相貌,是頂頂重要的,不可馬虎了去。」即便是沒有感情,只要對方有那麼一張養眼的臉,她相信她必定能與對方處出深情厚誼來,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周欽衍當真是要被她這話給氣得嘔出一口血來。
「本君相比那些世家子,人品相貌不夠出眾?浮娘子寧可舍了本君而選他們?」他的臉還不夠養眼?她還指望著誰能比他更養眼?
晏晏也在一旁猛點頭:「就是就是!父君一出,誰與爭鋒?」
父子倆一唱一和,浮婼生怕觸了周欽衍的逆鱗,這會兒還得指望著他賜婚,忙殷勤地解釋道:「君上龍章鳳姿、光風霽月般的人物,自然是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出眾。但阿婼自知卑微,不敢覬覦君上,更不敢肖想當君上的正妻。」
不敢覬覦,不敢肖想。
周欽衍聽得眉頭緊蹙,卻又不能發作。
他咬牙切齒,語氣不悅:「你先前既已做出選擇,那便當好這個尚寢局女官。若是表現好,本君一個高興興許就給你賜個婚並讓你提早離宮了。」
甩下這麼一個大餅,他甩袖離去。
浮婼目送著他離去,對上晏晏的視線:「所以我做小伏低是為哪般?到頭來還不是得被困在這宮裡!」
「讓你選擇當君後你不干,後悔了吧?」晏晏頗有點兒幸災樂禍,吩咐宮婢傳膳。又到了他每日享受饕餮盛宴的時辰了呢。
浮婼卻是輕嗤:「我若選了,你當真覺得你父君不是故意拿我開涮?」
「賭一把又何妨?橫豎你是要當女官的了,那一個個選擇中,還有比那個更壞的嗎?是你一葉障目,不願做賭。」晏晏指出其中關鍵,繼而為安慰她,盛情邀請她共進晚膳。
浮婼卻是望著那桌上的膳食,眸底閃過一絲晦暗。
不是她不願意賭。而是她不願意拿出自己哪怕一絲的真心去賭。
她怕……賭資上桌,便再無重新落袋的可能。
她怕到頭來,反倒丟了自己的一顆心。
君王之愛,不可拿自己的真心去博。
而她,也深覺自己對他不過是見得多了習以為常多了幾分在意罷了,不曾融入情感。她對他的逾矩,對他的以下犯上針鋒相對,似乎又說明,她對他有了點兒大逆不道的想法……
晏晏瞧她心不在焉的,井井有條地替她安排起來:「用完膳讓小喜子送你去尚寢局認認門。你是父君親自任命的女官,那頭不會為難你,先讓人給你分配個單獨的房舍落腳再說。至於你頂著這個女官的頭銜究竟需要負責些什麼,還得看你被分配去哪個司,本殿會幫你給那頭打好招呼的。」
這般有條理的話從一個五歲小兒的口中道出,乾蕪宮的宮人們仿佛早已司空見慣,竟無一人表現出詫異之色。
*
九月十五,是欽天監擬定的封后大典。祖宗規矩禮制擺在那兒,該有的奢華隆重一樣都沒有省,不該有的鋪張浪費也都一樣都沒有添。
誠寧伯府孫三小姐孫裊裊被封為君後,一門出了兩位君後的誠寧伯府再次在朝堂上站穩了腳跟。衰敗的宗族,仿佛也因著這一榮光而逐漸走嚮往昔的繁華。只不過暗地裡的漩流,卻是未有止歇之勢。
相比這些勾心鬥角,浮婼煩不勝煩的便是每日裡在尚寢局不得不操心周欽衍的後宮巡幸日常。
本空無一人的後宮冷不丁進了十幾位美人娘娘們,他每日裡政務繁忙之餘倒也挺會制衡之術,除卻在孫裊裊這位君後之處去的次數多了些,倒也沒有冷落旁人。雨露均沾,竟都輪流照拂了一圈。
浮婼負責的正是女史的活計,每日裡在那君王臨幸的小本本兒上勾勾畫畫,與其她女史們時不時討論下君王的八卦。又與那掌床帷燈燭灑掃鋪設的女官們敘敘話蹭點兒君王臨幸時的葷話。
「我覺得君上好像又有衝動將後宮的娘娘們送老君上了。」
這日,那負責掌燈燭的司燈與一同共事的幾人碎碎念。
周欽衍以前便總是將老君後硬往他床榻上送的女人塞給老君上,這於宮人們而言倒也見慣不怪了。只不過這一次可是有名有份的後宮主子們,總不至於也要塞給老君上吧?
雖說以老君上的性子定然是欣然笑納的,只不過,這一女侍二夫,且從一個英武不凡的年輕君王過渡到一個被酒色掏空的老君上,這些貴女出身的娘娘們怎麼可能甘願?
立即便有人接口:「你是從哪裡聽說的?」
浮婼也去湊熱鬧:「君上若將自己的女人送老君上,將那些娘娘們置於何地?將那些娘娘的家族置於何地?君上不會做這些蠢事的。」
有一人知曉其中的門道,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門道:「我聽說老君上這陣子食欲不振,對那些個自己此前千方百計採選來的美人們都覺得不香了,整日裡神思不屬似乎失了什麼重要的人。君上這個做兒子的當然是不落忍,據說正四處為老君上物色女子呢。」
最先挑起話頭的人連連點頭:「對,我也是一不小心聽到的。君上還特意問過了好幾位娘娘的意見呢。娘娘們自然是不樂意,後來這事兒也便不了了之了。但君上都不進那些個娘娘的寢宮了。」
這事兒,浮婼卻是不知的。
她只知周欽衍將後宮的女人都巡幸了一番,之後便似乎再未踏足過除孫裊裊之外的其她女子的寢宮。
她還只當他終於消停了,知曉該休養生息節制一下了。
若是此番八卦是真,那他豈非初次臨幸那些娘娘時便提出了要將她們送與老君上以全他的孝道?順勢再在她們的反對聲中氣憤離去,再不臨幸?
浮婼的眼皮猛跳,有點兒消化不了。
周欽衍他不辛勤耕耘忙著開枝散葉,竟還故意找茬挑刺,尋著由頭一不做二不休就不去巡幸後宮的一個個如花美眷了?
他當真是瘋了吧!
眾人討論得興起,就連扒飯時還津津樂道。不知不覺夜色漸深,今日周欽衍擺駕的是孫裊裊的廣寧宮,早有宮人們傳下了旨意讓尚寢局做好準備。
眾人見時辰差不多了,便陸陸續續去忙了。
有女史告假,浮婼便頂了上去,隨著幾名共事的女官們去了孫裊裊的廣寧宮待命。
*
月兒高懸,晚風拂過首輔宅邸那幽幽長廊,蕩漾起幽香一片。
應酬歸府,汪首輔便踏入了後宅,親自從丫鬟手中接了那藥碗,耐心地用瓷勺舀了一勺勺送入髮妻的口中。
「夫人今日可有好轉?」十幾年如一日,汪首輔每日照看髮妻時,必定會問一下貼身伺候汪夫人的婢女。
婢女如實道:「夫人依舊還是老樣子,無法動彈。不過……」
「不過什麼?」
「夫人嘴唇蠕動,似乎能發出簡短的氣音了。」那婢女也不太肯定,「奴婢當時剛去外頭給夫人打了水回來,並未聽清。便扶坐起夫人,想讓夫人再嘗試著開口,奈何皆是徒勞。想來是奴婢當時晃眼了。」
說者懊惱不已,聽在汪文戚耳中,卻是如雷一驚。
他那張依舊可見壯年時英俊之氣的臉上閃現一抹不可置信,隨後又有一抹狂喜。他打發那婢子下去,親自將汪夫人扶坐起:「夫人,你能說話了?」
然而,回應他的,是汪夫人空洞的眼神。
他也不氣餒,目光凝視著床上面容枯槁的女人。
想當年,她是何等風華,那面容,那身段,一舉手一投足皆是觸及了他的心弦。
當年她是如何驚艷了他,如今的這張臉便是如何震驚了他。
人啊,越是老了,越是會對曾經那些美好的人與物產生格外的懷念。他想念她當年的眉眼,她當年的容顏,她當年軟倒在他懷裡時的婀娜身段,她當年承歡在他身下時的低低呻/吟。
「你不出聲也無妨,那就由我來說吧。」他那粗糙的指腹描摹過她凹陷進去的眼角輪廓,「紫衾那丫頭的婚事一波三折。她為了擺脫命運,被老君上誆騙著要了身子。選後這事上也不得不退出。好不容易和威遠將軍的婚事快要板上釘釘了,又因著八字不合鬧出了風波。但也算是萬幸,若這急性子的威遠將軍知曉她是個不潔的,保不準會鬧出什麼事端。如今,我是再不願她低嫁,也不得不將她給隨意選一人嫁了。」
「若是嫁給那京中的高門子弟,她身子不潔,即便我貴為首輔,她也休想能得夫家的一個好臉色。若是嫁給京中的寒門士子,即便他們畏我權勢不敢張揚,但後宅必定也是妾室如雲讓紫衾那丫頭受了委屈,待日後他高官厚祿,遲早要將這等醜事道出一雪前恥。你說,要不我便將紫衾許給販夫走卒如何?那小小商販,無甚依仗,只得將她當祖宗般供著。若不盡心,殺了換個便是。」
汪首輔將一番話說得跌宕起伏,可他的臉上卻是波瀾不禁,幽深如潭的眼細細打量著汪夫人。
奈何癱在床上十幾年的汪夫人口不能言手不能動,蒼老的肌膚滿是蠟黃之色,褶皺遍布,唯有那急促的心跳聲,表明著她的情緒起伏。
他的手觸及她的胸腹,嘆息一聲:「我知曉你定是不捨得的。可……哎,誰讓這孩子做了傻事呢!如今,也只能以這樣的法子收尾。」
窗外,汪紫衾身子虛軟,無力地滑坐在牆邊。她靜靜地聽著她爹猶如自言自語般的話,只覺得可笑至極。
她想到了孫裊裊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或許,想要擺脫自己的命運,唯有與她合作這一途了。畢竟如今的孫三小姐,已經是一國君後,今非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