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寂寞繁花晚歌長 10
2024-06-01 18:41:53
作者: 張納言
甘薇在永寧待了半個月,花光了身上的最後一分錢,後來旅店老闆娘開始攆人,說你男人只付了一天的房錢,你倒好住了我半個月,拿不出錢還像要死在這裡的樣子,晦氣晦氣,你快給我走。
在地下室住了半個月之後,她渾身長滿了紅疹子,夜裡忍不住抓撓,破潰的地方不斷淌黃水,她懷疑自己繼續住下去真的要爛成一具屍體。
老闆娘把她的布口袋扔出來,她在店門口坐了整整一個上午,正午的太陽轉過來時她站起身,腿坐得酸麻,她活動了活動,走向對門的粥鋪。這些天她圖便宜一直在這兒喝粥,老闆夫婦認識她,約略知道她是來找人的,見她這個時間過來以為她還要喝粥,她說我給你們幫忙吧,賺到車票錢好回家。
老闆說你的身子我們可不敢用,我給你五十塊你買張站台票混上車,逃票回去吧。
甘薇原地想了想說好。
她在街口買了二十塊錢的大餅,二十塊錢的熟肉,輕輕摸了摸肚子:「寶貝,我們回家了。」
她提著大餅和熟肉像江湖好漢樣上了車,坐在洗手池上大嚼,這些天她總是喝粥,從裡到外都餓透了。
來的時候她用了五天四夜,回程用了十一天,因為沒有車票中途總給趕下車。回到扎廟的時候大伙兒差點認不出她來,甘薇全身長滿了濕疹,面部紅腫,人瘦得只剩下懷著孩子的肚子。
護士長立刻給她輸液,葡萄糖維生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掉了眼淚:「小甘,我對不起你。」
「是我太笨了。」甘薇笑。
「我替你找那個混蛋去!」護士長說,「你把地址給我。」
甘薇輕輕搖頭:「別去了,他躲起來了,我們都找不到他——我當他已經死了。」
當天晚上甘薇小產,女嬰出生不到兩個小時就夭折了。甘薇抱著女兒小小的屍體,沒有眼淚也感覺不到痛苦。沉悶的天空滾過悶雷,烏雲海潮樣壓過來,接著下起大雨,大滴大滴的雨珠胡亂敲擊窗玻璃,流淌成一道道小河。
護士長一直守著她,說:「小甘你要是難受就哭吧,哭出來好受點。」
「我不想哭,」甘薇說,「我沒有眼淚。」
她的眼淚在永寧已經流幹了,她心中只有恨!
隆隆的鐵軌聲也像是悶雷,甘薇拉了拉被子,如果沒有撿到小滿,自己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呢?或者會瘋掉?也或者活不到現在?
不久後護士長發現甘薇有產後抑鬱的情況,她整夜整夜不睡覺,濕疹還沒完全好,可她拒絕治療。情況越來越糟,她逐漸不愛說話,拒絕和人交流,護士長急了:「小甘要是出事,我一輩子都良心不安。」
護士長試圖用自己的關懷讓她好轉,每天下班都來甘薇家裡拉她出去散步。護士長選擇了去苗圃的路線,夏季是扎廟最好的季節,小路兩邊綿延開去儘是野草花,黃的、紫的、粉的、白的,夕陽影里恍如錦緞。蒲公英花開過了,白色的絨球飽滿地矗立在風裡,時機到了便悠悠散開,隨風飄到更遠的地方。
護士長跟甘薇說單位里的趣事,說自己年輕時候的傻事,說從電視裡看到的趣聞,她拉著甘薇的手一步步在田野里走著,像牽著自己的妹妹或女兒。
她說小甘你多好啊,這麼年輕,我要是有你那麼年輕就好了,我常常後悔沒珍惜年輕的好時光,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很多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以後的日子還長,你以後一定會幸福。
甘薇不說話,默默地跟著她,護士長不知道她聽進去了沒有。兩個人走到苗圃,林場在此培育樹苗,有楊樹苗、柏樹苗、柳樹苗,最多的是松樹苗。那些小小的寶塔形的松苗齊齊整整地排列著,壯壯實實,好像一排排小戰士。
護士長累了,坐在水渠上,甘薇坐在她身邊。夕陽沉山,晚風吹得身上微涼,極目遠望青山莽莽,松濤起伏,世界如此廣大,又如此蒼涼。
兩個人都不說話,安安靜靜地坐上一會兒往回走。
連著散步一周之後,有一天護士長加班回來晚了,來到甘薇家她已經獨自出門,有人看見她沿著山邊小路往苗圃去了。護士長急急忙忙追趕,生怕她出事,等到了苗圃看見甘薇獨自坐在水渠上,背影瘦弱蕭瑟。她趕忙跑過去,甘薇聽見她的聲音回身,護士長愣了,甘薇懷裡抱了個嬰兒。
甘薇看著她笑:「一個女孩兒。」
那天是小滿,甘薇給這個從草叢裡撿到的女嬰取名甘小滿,她找回了自己的女兒。
濕潤的液體從甘薇眼角滲出,二十五年,往事歷歷在目,清晰得如同昨日剛剛發生。她的一生用簡單平淡來形容極為恰當,在那麼多簡單平淡的日子裡,她努力不去回想狼藉不堪的過往,她以為自己已經忘卻,卻原來從不曾真正走出往事的陰霾。
現在寫有彭衛東名字的房本就要廢棄,她也不會再回扎廟,時間終於了結了一切。儘管對於彭衛東,叫甘薇的女人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消失在永寧的酷熱里。
甘薇攥著硬硬的塑料皮本子慢慢睡著了,恍恍惚惚地,她又聽到了那首歌:
「再見,再見,你我之間已無言,
那天邊的虹彩地上的月影,
還有我一滴一滴的眼淚,
都不能讓你回頭,
哪怕再看一眼。
再見,再見,你我之間曾有的一切,
如沙漠風來如大海潮落,
美好的往事不堪回味,
就讓我獨自遺忘,遺忘,
遺忘到連你也不曾記起。
……」
暮色昏黃,甘小滿推開房門,迎面而來的是空落的寂靜。夕陽的光輝從落地窗外鋪入,晦暗的日光將家具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脫力一般靠在門上,心頭隱隱發顫,從王笑笑家裡出來她就這樣了,在王笑笑面前她還嘴硬,但她明白王笑笑說得沒錯,她就是那個自私的怯懦的傢伙。
怕被燒傷就不敢飛近燈火的飛蛾。
些微的酸從心裡往外翻騰,慢慢地涌滿胸腔,她翻出手機——
「這邊在下雨,很想你。」
一個字一個字,似乎那人在耳畔輕輕耳語。
不能再想了,她的心前所未有地亂,再亂下去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哭出來。
她把包扔在沙發上,把自己也扔上去。在回來的車上她接到甘薇的簡訊,母親回扎廟了,要幾天才能回來。雖然覺得這樣的天氣出門對甘薇實在不合適,但她覺得母親在檳城其實很寂寞,自己上班她只能呆在家裡看電視,回去和老友們聚聚,也是件好事。
只是她自己更孤單了。
她並不是害怕孤獨的人,可過了昨夜她忽然開始恐懼,那種靠近之後又怕分離的恐懼,那種擁有之後又怕失去的恐懼,開始只是淡淡的,不知不覺發酵,現在成了充斥滿懷的巨大氣球,堵在她喉頭,幾乎讓她喘不上氣。
她覺得自己完了,正是這種恐懼讓她在王笑笑面前變得口若懸河,她心虛,越心虛越要掩飾,她怕別人發覺,更怕自己發覺,發覺她墜入到比萬劫不復更要深的深淵裡。
這算什麼呢?她踏入了相同的河流,曾經在裡面翻過一次船,現在她換了條船又回來了,這條船能載著她渡過險灘到達彼岸嗎?
還是,她會再一次從船頭栽進汪洋,沉入冰海?
「這邊在下雨,很想你。」
她死死捏著手機,耳邊響起她關門的時候王笑笑大聲的質問:「甘小滿你到底鬧哪樣?只想跟他遊戲一場就散嗎?」
王笑笑不知道,把生活當遊戲的人,是因為看不見未來!
她開始胃疼,隱隱約約地在心口處。她有胃疼的毛病,上學時候得的,那時候不會照顧自己,為了省幾個飯錢買書,經常對付著吃,飢一頓飽一頓的,後來就成了淺表性胃炎,去醫院的時候醫生說:「好好吃飯,好好吃飯就沒事了。」
她多年沒犯過胃病了,這一次痛得厲害,她趴在沙發上,冷汗漸漸從額頭透出。沙發的絨墊好軟,仿佛很多細小的觸手微微顫動,跟著她一同疼痛。
最初的鈍痛過去之後,痛感麻木了,好像被割開的傷口晾在空氣里,等待氧化。她用手按著心口,莫名想起在一本書中看過的,動物受傷之後只能自己用舌頭舔傷口,讓它癒合,而人在疼痛的時候也只能用手心捂住傷口,因為那是體溫較高的地方,可以緩解疼痛。
自己的傷口自己捂著,誰能知道它的疼痛呢?
她沒吃晚飯,在沙發上睡著了。若隱若現的疼痛伴隨著睡眠,她皺著眉頭蜷縮著,像一隻痛苦的蛹。
靜音的手機有電話進來,屏幕短暫地亮起,好像流星照亮整間屋子的黑暗,旋即滅了。
甘小滿沒有聽到這次零點幾秒的來電,她在疼痛中睡著,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也許是更長時間,痛感漸漸消失,她終於睡實了,眉頭徹底舒展開來,只是臉色依舊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