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寂寞繁花晚歌長9
2024-06-01 18:41:52
作者: 張納言
沒懷孕之前,甘薇出門總覺得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自己的腰也抬不起來。所以上次彭衛東回來,她故意沒吃藥,果然懷上了,從那以後她挺著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上班,議論的聲音少了好多。
她就是要給那些人看,彭衛東不是他們講的那種人,她甘薇也沒有被拋棄,他們有了孩子,還會有更好的生活。
她把懷孕的事兒寫信告訴彭衛東,彭衛東破天荒給她打了電話,電話直接打到科室,她正配藥,曉霞百米衝刺的速度跑過來:「甘姐,姐夫長途。」
她手一抖,差點打翻了藥瓶。
她沒法掩飾開心,急匆匆出門去接,曉霞促狹:「聽見姐夫這麼激動,真打了藥瓶獎金可就沒了!」
她顧不上理曉霞,跑到話機邊上,本來配藥之前她洗乾淨了手,現在卻又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好像生怕弄髒了聽筒。
她拿起話筒小心翼翼說了聲:「衛東。」
「不是讓你避孕?怎麼弄成這樣?」隔著千里萬里,她還是差點被對方的聲音沖得一個跟頭。
「孩子不能留。」他冷靜地,「立刻做掉。」
她懵了,這些年來他的確對她越來越冷淡,也越來越不愛回家,可是每次回來她覺察得出他對自己的年輕美麗的身體還是感興趣,總是要不夠。
他們是夫妻,她給他生孩子沒錯,可在彭衛東這裡,孩子似乎變成了大錯。
她結結巴巴地:「衛東,我們結婚五年了,該有個孩子了……」
「我說流掉就流掉。」他斬釘截鐵地,「就在你們醫院做,方便。還有以後不要總給我寫信,我搬家了,也忙,沒時間看。」
「可是,」她喉嚨里哽得上不來氣,「為什麼要流掉,你不喜歡孩子嗎?」
「沒有為什麼,別給我添麻煩。」
兒科在一樓,開著的窗戶外面可以看見院子裡的花草,柔嫩的枝葉和花朵在微風裡輕輕搖晃,甘薇傻愣愣瞪著,腦子裡迷迷糊糊,原來自己懷孕是給他添麻煩,他認為這是麻煩。
「我自己可以照顧孩子,不會拖你後腿……」她喃喃地說,耳機里傳來嘟嘟的盲音,彭衛東掛掉了。
她拿著話筒直直站著,好像給孫猴子喊一聲定,就此僵硬……
彭衛東的車子猛然剎住,突如其來的制動讓甘薇猝不及防,再次撞向車前窗,慌亂中她雙手前撐才沒讓自己飛出去,彭衛東已經下車,嘭地甩上了車門。
甘薇驚魂初定,顫顫巍巍也下來了,這是間小旅館,賊頭賊腦的門臉看上去十分可疑。彭衛東拔腳進門,她也只好跟進去。
永寧風景美如仙境,甘薇卻平生第一次住進了地下室,在此之前她並沒想到地下室居然也可以住人,在她的認知里,人當然要堂堂正正住在屋子裡,有窗子有門有陽光,住在潮濕的地底的只能是鼠類,比如《拇指姑娘》裡面的鼴鼠,眼神不好,有陽光沒有陽光都無所謂。但是現在她給帶到了地下室,白熾燈照得水泥牆面灰白,嗆人的潮氣讓她一陣陣噁心。
「你在這兒住一夜,明天回去。」彭衛東說得非常簡單。他從始至終一直站在門口,隨時要走的樣子。
甘薇看著他,不敢確定這就是自己的丈夫。她一直緊緊攥著布口袋,兩人分別那麼久,她有說不完的話攢在肚子裡,現在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我會給你買回去的火車票,你在這兒等我,別亂跑,永寧很大,跑丟了我沒地方找你。」
「哦。」她點點頭。
他轉身就要走,她誒了一聲,他回身:「怎麼?」
「鹹菜。」她從布口袋裡把兩個瓶子掏出來,兩瓶油汪汪的肉絲辣蘿蔔,彭衛東在家時候最愛吃,下飯。
「全是瘦肉,我把肥肉都剃掉了。」
他瞅了她一眼:「你自己留著吃吧。」
「是特意給你做的,」她說不下去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潮氣混合著奇怪的味道充斥著他們所在的這間屋子,她的影子映在壁上,扭得怪模怪樣,像個走了形的妖怪,又丑又狼狽。
彭衛東很久沒有動,甘薇從小聲地啜泣到抑制不住地嚎啕,他都看在眼裡,不過他只是等著,等著她終於哭夠了才開口:「我們離婚吧。」
「為什麼?」
「我們不適合。」
「誰跟你適合?」甘薇通紅著眼睛死盯著他,「你找著適合的人了?」
「是。」他坦率地承認,「我們在一起很幸福。」
短暫的寂靜後,甘薇抄起一瓶鹹菜朝彭衛東砸過去,彭衛東完全沒有想到軟弱柔順的甘薇會突然發作,毫無防備,玻璃瓶子重重砸在他的額頭,呯地落到地上摔碎,鹹菜肉絲四濺,彭衛東捂著頭,指縫間鮮血一滴滴淌下來。
「無恥!」甘薇指著他,她中午本來沒吃飯,虛弱之極,此時全身發抖,「你另有了女人還讓我懷孕,混蛋!」
彭衛東捂著傷口直身,嗤了一聲:「潑婦!」
甘薇將另一罐鹹菜也擲了出去,他這回有準備,躲開了,瓶子摜在牆上碎掉,滿牆都是菜油。
他拉開門頭也不回大步走了,甘薇直直坐在床上,之前她覺得永寧很熱,現在卻覺得冷得要命,她抱緊充斥著潮氣與騷味的被子,把頭埋在裡面嗚嗚大哭。
4
杯麵徹底涼了,泡軟的麵條吃在嘴裡有股苦味,甘薇不知道是麵條的確變苦了,還是自己的味覺有問題。最近這幾年她常常吃不出食物的味道,肉吃在嘴裡是臭的,米飯是酸的,最多的是苦味,太多的東西吃到嘴巴里都變成了苦味,這是老天看她吃的苦不夠多,還要讓她多吃點嗎?
臥鋪車廂熄燈了,有人打起了呼嚕,甘薇躺在鋪位上,身下的毯子很暖,旁邊的年輕人耳塞還耳朵里,一動不動,不知道睡著了還是沒睡。
甘薇合著眼,腦子裡像演一場電影,隆隆的火車聲是背景音樂,摻雜著女人細聲細氣的話語,軟糯的發音,有些字她聽不真。女人是彭衛東口中適合的人,號稱以女人對女人的姿態來跟她談話。
之後很多年甘薇聽到一句話: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她立刻想到了女人,女人坐著輪椅來的,一個體格強健的男人將她送進屋裡便退到門口,活像電視劇里的豪門保鏢。
女人腿不能動,但上帝顯然強化了她的嘴巴,她可真能說啊,從進門開始就喋喋不休地向甘薇表明自己與彭衛東如何兩情相悅,如何郎情妾意,如何恩恩愛愛,如何天地可鑑日月可證,海枯石爛乃敢訣。
甘薇默默聽著,女人皮膚柔嫩,細細的眉眼,頭髮蓬蓬地做了個時髦的髮型,甘薇在電視裡見過,像一種捲毛狗子,她想像不出來彭衛東居然覺得和一隻捲毛狗子適合。
女人嗲聲嗲氣慢條斯理地說著,說到後來連甘薇都慚愧了,原來自己才是那個破壞人家夫妻關係的壞女人,她本來就該老老實實待在扎廟,不該給彭衛東寫信,不該給彭衛東打電話,不該給彭衛東懷孩子,更不該千里迢迢找到這兒來,她就應該默默地從彭衛東的人生中消失!
女人反覆感嘆:「你不了解衛東,他是個好男人,有責任感,有男子漢氣魄,是做大事的人,你這個樣子沒法讓他安心,我也覺得難過!」
甘薇後悔只帶了兩瓶鹹菜,不然完全可以再摜一罐在她臉上。
女人勸她趕快離開彭衛東再找個好男人:「沒什麼大不了的,你還可以重新開始,可以找到新的幸福。你是他年輕時候犯的錯誤,現在這個錯誤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甘薇笑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發笑:「你看見我的肚子了,六個月前的彭衛東已經不年輕了。」
女人也笑:「他向我解釋過了,是你勾引他的,他只不過逢場作戲——我希望你能好好考慮,我愛衛東,他也愛我,你該自覺一點。」
「你滾!」甘薇說。
女人說難怪衛東忍受不了你,說髒話的女人真不怎麼樣。她叫門口的男人進來推她出去,忽然又回頭:「知趣一點,離婚吧。」
「我不會跟他離婚!你死了這條心!」
「你同不同意離婚都無所謂,你以為一張結婚證就能干擾衛東和我?想得太簡單了。」女人聳聳肩,「又笨又傻。」
甘薇翻了個身,又笨又傻,女人說是真的,她同不同意離婚對於彭衛東來講真的都無所謂。
第二天早晨彭衛東讓那個保鏢似的傢伙送了張返程的火車票,一同送來的還有離婚協議書,她把兩樣東西都撕碎了。男人默默看著紙屑散落一地,一言不發離開。
從那以後她跟彭衛東失去了聯繫,她打那僅有的號碼,永遠不通。她按照通信地址找過去,房門緊閉,她猛烈地砸門把旁邊一戶人家砸出來了,說這戶人家早搬走了,房客換了好幾撥,現在空著。
甘薇這才發現自己對彭衛東其實一無所知,他說得對,永寧真大,他想躲起來她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