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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寂寞繁花晚歌長8

2024-06-01 18:41:50 作者: 張納言

  她覷見自己映在車窗上的影子,老了,她真的老了,那個人是不是也老得不復當年?

  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也是她坐著火車找過去的。老式的綠皮火車在漫長的軌道上爬行,她拖著六個月的身子在硬座上挨了五天四夜終於到達他所在的城市。

  那是個在人們心中與天堂可以一比的地方。她下車的時候正當晌午,北方的五月天春寒猶在,此處卻已進入夏季,到處飄著植物的細香,城內水道遍布,空氣濕潤水膩。她提著唯一的布口袋在出站口茫然四顧,男人們穿著半袖,女人們穿著連衣裙,只有她穿著袷衣挺著巨大的肚子熱汗直流。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錶,上海表,他買給她的,也是她唯一奢侈的東西。其實那時候上海表已不再是奢侈品,可在扎廟這完全可以作為一件值得炫耀的東西閃亮地戴在手腕上,尤其那是他給的東西。

  她確認了時間,在火車總是晚點的年代,她坐的這一列居然準點到達了,這是個奇蹟。

  但她找不見他,她清楚地在電話里講明了自己到達的日期車次,他不會不來接她,她懷著他的孩子。

  這麼想著她的心稍稍寬了點,蹩到一處陰涼地兒把外罩脫了下來。其實她已經快虛脫了,汗水從內而外把她包裹著,內衣黏糊糊得貼在身上,肚子裡的胎兒仿佛也感到煩躁,不停地翻動。

  她掏出水壺喝水,不過幾口水壺就見底兒了,她四處看看想找個地方灌點開水,沒找到茶爐。

  她不敢離開出站口,怕他來了找不到自己。太陽很快轉過來,唯一的陰涼不復存在,她像一隻吊爐烤鴨般杵在日光里,額頭冒油。

  之後很多年她每當在電視裡看到有關永寧的新聞,都會感到毒辣的太陽烤在頭頂。

  那不是她的天堂,是她的熔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呆呆地坐在水泥地上,老天給了她一場漫長的刑罰,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如果非要說錯,就是她錯愛了一個人。

  但是那麼美好的相遇怎麼會是錯誤的開始呢?她穿著素白的護士服敲開醫生辦公室的門,聲音低得像蚊子:「請問哪一位是彭大夫,我是來給他打點滴的。」

  那是她第一天實習,她的第一位患者不是患兒,而是本科室的年輕醫生彭衛東。

  護士長安排她去的,說讓她熟悉熟悉情況,順便練練手,練手當然得找一個能忍痛不哭的,護士長給她挑了彭衛東,說:「彭醫生正好感冒打點滴,去扎他吧,小伙子挨幾針沒關係。」她清楚地聽見自己身後其他護士吃吃地笑。

  那天她真難堪啊,彭衛東的手給她扎得相當慘烈,她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他,不停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卻聽他說:「你這是放血療法嗎?」

  她本來窘得要命,更給他說得無地自容,慚愧得就要哭了。彭衛東卻在她手上輕按了按:「你別抖,手抖怎麼會扎准血管!」

  她抬起頭,其實她眼中蒙著一層淚,看不甚清他。他後來卻說他就是被甘薇那帶淚的一眼打動的。十九歲的甘薇當時臉紅得像塗了胭脂,淚光迷離,美得像清晨帶露的蓮花。

  結婚喜宴時他們特意給護士長敬了一大杯酒,護士長笑:「我就知道你們倆是天生一對。」

  甘薇在熾熱的太陽底下想著這一切,漸漸坐不住了,世界在她眼前搖晃旋轉,胃裡像被灌進了毒藥,劇烈地噁心,胎兒在肚子裡對她拳打腳踢,一陣陣眩暈讓她不敢睜眼,她想向周圍的人叫一聲幫忙,但發不出聲音。

  她徹底躺倒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無數匆匆的腳步從她身邊過去,她像被晾在陽光里的魚,脫盡了水分等死。

  可是不能死啊,還有孩子,她的肚子裡還有他和她的孩子。她掙扎著伸出手去,抓了一把,熾熱的空氣里什麼都沒有。

  「有個孕婦暈倒了!」有人發現了她。

  雜沓的腳步聲逼近,她被扶起來,麵條般軟。

  「她需要擔架!」

  「哪找擔架去?抬起來抬起來,抬到候車室。」

  她被七手八腳抬起來了,她想說我不能離開這兒,不然他會找不到我。可只是一個念頭閃過,她說不出話。

  她被抬進候車室,人多得像螞蟻,有人大聲喊工作人員,四周人人聲逐漸混成一鍋粥,咕嘟咕嘟冒泡的熱粥,她呼吸也困難,胸腔囤積著一團熱氣,就要爆炸。

  幾個工作人員過來了,操著她聽不懂的口音商量,很快她被抬到值班室,風扇把一陣陣涼風送過來,一個女人用蹩腳的普通話對她講:「把你的衣服解開一下,你中暑啦!」

  有人用冷水擦她的額頭,腋窩裡也給塞上浸濕的冷毛巾,有人扶她起來喝水,在耳邊說:「喝啦喝啦,喝水降溫!」

  這就是永寧對她的迎接,它用酷熱將千里迢迢趕來的甘薇掀翻在地。

  黃昏時候,彭衛東終於來了。

  整個下午甘薇都待在車站值班室里,熱心的值班室阿姨詢問了她來自哪裡,到永寧幹嘛,甘薇一五一十告訴她,自己來找丈夫,而關於彭衛東,她只能說出一個電話號碼。

  阿姨用值班室的話機撥了不下十遍那邊才有人接,放下電話阿姨說:「了不得,你男人是經理呢!他秘書接的電話,說彭經理開會去啦,回來馬上就告訴他。」

  甘薇不知道彭衛東是什麼經理,他也沒告訴過她,阿姨說經理了不起的,有錢有權有出息。

  在經理還沒有泛濫的年代,大約真的是像阿姨說的那樣吧。

  風扇吹出的風其實是熱風,緩過來的甘薇靠在椅子上微微冒虛汗。結婚第二年彭衛東趁著單位派他去永寧學習另外找了工作,他一直不喜歡做醫生,要干出點屬於自己的事業,現在看來如願了。

  本來這是應該與她分享的好事,可他顯然不願意她知道。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相對比其他六個月的孕婦,她的肚子小了點。她又茫然朝窗外望了望,候車大廳里擠滿了來來往往的旅客,她覺得自己像一隻螞蟻,一隻疲憊而沒有方向的螞蟻,不禁想要掉眼淚。

  彭衛東開著車來的,甘薇不知道他竟然還會開車。他走進值班室的時候甘薇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好像屁股底下有根彈簧。

  彭衛東從單位辭職五年,最初一兩年總要回去幾次看看甘薇,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甘薇寫上幾十封信,他才能回去一次住上一兩天,他總是說忙,而這一次他們已經半年多沒見,甘薇臉色蠟黃站在夕陽光影里,汗漬油在臉上,緊緊捏著布包朝彭衛東露出笑容,他卻似給嚇了一跳,脫口而出:「你怎麼這樣了?」

  他是給甘薇的肚子嚇著了。

  甘薇摸了摸肚子,儘管早意識到自己和這個孩子大約是不受歡迎的,可她還是沒料到他的表達如此直接。

  等她笨拙地上了車,彭衛東說:「不是讓你流掉,你怎麼搞的?」

  甘薇低下頭。

  「你故意的吧?」他聲音冰冷。

  甘薇擰著布口袋,裡面的兩隻罐頭瓶子碰撞了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轟地把車開出去,汽車仿佛感知主人的氣憤,猛地一彈,差點把甘薇掀到風擋上。

  甘薇努力坐好,扭頭朝著窗外,永寧好大好繁華啊,那麼多高樓把天空切割成東一塊西一塊的,馬路上車來車往卻井然有序,北方的樹在最鼎盛的時候也不過是濃濃地長上滿枝的葉子,這裡的樹卻搖曳著開滿花朵,風情無限。

  她知道自己就是北方的樹,只會長葉子的樹。

  沉悶的氣氛令人窒息,甘薇努力想找個話題打破僵局,清清喉嚨說:「孩子可調皮了,總是動來動去。」

  她挑錯了話題,彭衛東眉頭擰成疙瘩,斜瞄了她一眼:「我不讓你來你非得要來,你不應該來。」

  「可是你也不回去……」

  「你知道對我影響有多壞!」他厲聲打斷她,「豬頭!」

  甘薇愣了一下才明白這個豬頭是在罵自己,她瞪著彭衛東,不懂他為什麼罵人。

  彭衛東的臉陰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從見她開始他就沒一點好表情,甘薇朝座椅里靠進去,眼淚在眼圈裡轉,她努力控制著不讓它掉下來。

  他不吭聲,紅燈變綠燈,前面的車還不走,他猛拍喇叭,力氣大得好像要把方向盤砸塌。

  甘薇捏緊布袋子,身體不受控制地發抖,她沒見彭衛東發過這麼大的火兒,自己就是導火索,她預感自己的到來將會引爆炸藥包,而炸藥包里到底是什麼她還不甚清楚。

  臨來的前一天晚上護士長來到家裡,給她拿了三十塊錢讓她在路上買東西吃。這位大媒人很有愧色,說小甘你這個身板兒出門自己一定要當心,見著小彭就說楊姐說的,讓他把你接過去。

  甘薇看得出她生氣,生彭衛東的氣。關於彭衛東扎廟有很多風言風語,說彭衛東在外面發了財,又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不要甘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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