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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寂寞繁花晚歌長7

2024-06-01 18:41:48 作者: 張納言

  甘小滿笑:「有,忒威風。」

  王笑笑讚賞了半天手鐲又關心起甘小滿和蔣慶康的進展:「他說了帶你見家長沒有?別看他送房子送車又送玉,不見家長你就進不了他們家的門。」

  甘小滿不答,從滿地衣服里拎出條裙子:「穿這個去吧,這個好看。」

  「別裝聾作啞的,說正經的呢。」王笑笑劈手奪過裙子,「他到底想把你怎麼著啊?」

  甘小滿給她問得沒法子:「早上他倒是說了,等過了這陣跟家裡說我們的事兒。」

  她說得沒精打采,王笑笑說你怎麼跟霜打了似的,這表明他把你當回事兒,準備娶你的意思,你怎麼不給他敲敲邊鼓,讓他趕快衝鋒陷陣?這種事兒要速戰速決,拖久了他對你沒新鮮感就沒動力了,沒動力就不願意戰鬥了。要知道你情況特殊,他和彭銳明一個爹媽,這事兒本身挺有難度,你怎麼就不急呢?

  「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急又怎麼樣?不急又怎麼樣?」甘小滿把亂糟糟的衣服一件件疊好,「彭銳明的事情之後我想明白了,老天要給你的你拒絕也還是會降臨,不給你的,你祈求也白搭,順其自然就好了。」

  「什麼順其自然啊?」王笑笑再度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呀你,沒聽過那首歌嗎?愛拼才會贏啊!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你不打拼光指望那三分天註定,老天爺也不會幫你!」

  「怎麼打拼?闖到他家裡去?」甘小滿笑,「他爸媽或者會告我個私闖民宅。」她雖然笑著眼睛裡卻殊無笑意,只有一種冷靜,很多事情王笑笑不會懂,她也沒想和朋友說得明白,比如彭銳明的離開,經過這麼久,她從絕望的疼痛中解脫出來才豁然明白,他們之間不僅僅是沒有緣分。

  

  再比如蔣慶康,她又怎麼敢將所有的熱情飛蛾撲火樣投入?她於世間輾轉,命運齒輪咬合交錯,吱嘎作響,只怕會最終墜入無法自拔的深淵,再也不能看到自己的人生,她的人生從開始處便支離破碎,怎堪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殘?

  所以,她只能等待!

  等待命運給出的結果,儘管現在望過去,她似乎已經看到結局。

  但她還是保有最大的希望,就像仰望自己吹出的一個巨大的色彩斑斕的肥皂泡,漂浮在空中,朝著太陽不停地飛,只要泡泡沒有破,那始終是最牽動人心的美夢。

  「你不夠愛他!」王笑笑突然說。

  甘小滿全身一凜,王笑笑從來沒有的嚴肅,很難想像這個色女會露出如此鄭重的表情:「甘小滿你不夠愛老蔣,或者可以說老蔣愛你勝過你愛他,你只是被動地接受了他對你的好,你害怕再落到當年和彭銳明一樣的結局裡去,所以你不愛他,不敢愛他。」

  王笑笑注視著小滿,一字一句:「你是個膽小鬼!」

  甘小滿默默無語。

  「甘小滿你這麼幹會讓他傷心的。老蔣對你可是沒的說,你太自私了。就是怕被傷害嗎?你就要保留?要自我保護?像個公主似的坐在寶座上看著他費勁兒地往你這邊跋涉,你連腳都不肯沾地,你們倆之間所有的路途全靠老蔣一個人一步步拉近?你還真夠狠心啊……」

  「你不是研究紅學嗎?怎麼又研究起心理學了?」甘小滿打斷她,她不能再聽王笑笑說下去,朋友的敏銳戮傷了她,她站起身,「我該回去了。」

  說走就走,她拿包就出來了,儘管王笑笑直嚷話沒說完,但她知道自己沒辦法再待下去了,哪怕再留一分鐘,她難以保證自己的眼淚不會掉下來。

  王笑笑說的對,她保留,她自私,有誰不想轟轟烈烈毫無保留地愛一場呢?兩情相悅,為對方無私地付出,那不叫付出而叫幸福。克制著心底燃燒的烈火,用冷靜和傷痛來說服自己,總想保有全身而退的餘地,何嘗不是一種苦痛?

  那一種寂寞可抵地老天荒!

  甘小滿沒等公交,她忽然覺得那麼多人塞在一起特別讓人心煩,她打了一輛計程車回家。從王笑笑家到經緯路要二十分鐘,她靠在后座上腦子裡亂糟糟地,手機滴地一聲——

  蔣慶康:這邊在下雨,很想你。

  短短的一句話,卻讓她幾乎淚泫。如果有一天,她真的退回給自己保留的餘地里,是不是再也不會快樂?

  她當即寫簡訊:我也想你。

  是她要說的話,手指在按鍵上來來回回地逡巡,最終卻還是按了取消。她直覺他們之間的高山大河,她沒有藐視天地的豪邁,只有這樣無聲地迴避自己的心。

  她重新輸入一條:回家了,你也累吧,早點休息。

  是不是只有平淡的言語才能沖淡熱烈的情懷?

  越靠近越害怕,她不能不去正視自己的不安。

  甘薇跋涉在夢裡。

  這是一條冰冷刺骨的河,她在齊腰深的水裡向前走,荊棘般的沙石硌著她的赤腳,她又冷又痛,全身麻木僵硬。

  這樣下去會死吧,她想。

  前方雪白的河岸上黃色的枯草在風裡搖擺,青色的河水包圍著她,她大口喘氣,邁不動步子。暗紅的血水遊絲樣從水底鑽上來,那是她的血,她周身大大小小都是傷口,凍傷劃傷遍體鱗傷,火灼般的疼痛混合河水的冰凍。

  就要死了吧,她再次想。

  長長的枯草間有個人影,風撩起她黑色的長髮,白色的裙子,她用清澈的眼神凝望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與她如同鏡像。她恍惚起來,二十年還是三十年前,那樣年輕的自己居然就在對岸。

  年輕的甘薇朝她微笑,如同看闊別多年的老友,然後開口唱一支歌:

  「再見,再見,你我之間已無言,

  那天邊的虹彩地上的月影,

  還有我一滴一滴的眼淚,

  都不能讓你回頭,

  哪怕再看一眼。

  再見,再見,你我之間曾有的一切,

  如沙漠風來如大海潮落,

  美好的往事不堪回味,

  就讓我獨自遺忘,遺忘,

  遺忘到連你也不曾記起。

  ……」

  她記得這是多年之前曾經風靡一時的歌曲,女孩兒們都會唱上兩句,她已經忘記了歌詞,原來內容竟是這樣。

  年輕的甘薇唱著歌兒在荒草蓬蒿中漫步,年老的甘薇全身僵硬在河水中看著對岸的女孩,忽然明白自己置身的河流是什麼了,那是時間的長河,浩蕩奔流,冰冷嚴肅,不會給任何人上岸的機會。

  任何人置身於此,只能憑藉記憶眺望時間過處的自己,年輕的甘薇漸漸遠去,影子模糊歌聲渺茫,她想要落淚想要呼喊,卻被突如其來的震動驚醒……

  「旅客朋友們你們好,歡迎乘坐K7173次旅客列車,本次列車開車時間十八點五十三分,中途經由柳杉堡、湖水、瓦店口、青山、四十步、柴江、扎廟,到達終點站小環山車站的時間是明天上午十點十六分……」

  滿車廂都是開晚飯的節奏,泡麵混合著熏制熟食的香味飄得到處都是。對面鋪上是個年輕人,塞著耳塞搖頭晃腦聽音樂,邊啃一個蘋果。甘薇打開包,臨走的時候她在冰箱裡翻了翻,放了一杯麵在包里,現在是吃掉它的時候了。

  年輕人注意到她面有病容,很熱心地幫她泡了水,甘薇向他道謝,他瀟灑地揮手:「阿姨你忒客氣了,雷鋒怎麼說來著,是我應該做的。」

  吃飽了水的麵餅膨大鼓脹,甘薇用叉子把麵團攪開,有點燙,她又放下了。其實她不餓,她經常感覺不到餓,可能真的是老了,身體機能退化,連食慾也跟著減退了,只有越來越多的昏睡,隨便靠上一靠也可能睡過去,剛才她不過略躺了一下,就做了那樣奇怪的夢。

  列車突然一震,啟動了。暮色籠罩下的站台在列車的不斷加速中退去,軌道兩邊殘存的破敗平房逐漸給夜色弱化。咣咣的鐵軌聲單調沉悶,車廂里昏黃的燈光是另外的小世界,這個移動的空間載滿了去往四面八方的人,在不同的地點下車,各奔前程。

  甘薇摸索著從包里再次拿出檔案袋打開,房本和土地證都在,三十年了,塑料皮子褪色老化,像上了年紀的老人。猶豫一下翻開,內里的頁面亦已發黃,黑色墨水的楷書名字卻清清楚楚映入眼帘,她用手指輕輕拂過,一字一字默念:彭衛東。

  三個字若有千斤重,雖然明知那個人不會回來了,她的心臟還是抽動了一下,鈍鈍的痛楚麻木得覺察不出,只令她失神。

  甘小滿給她電話的時候她已經出門了,扎廟的老房子要拆遷,她趕著回去簽協議。每年春節過後她的病總要發作,今年好多了,只是覺得胸口悶,倒不大喘,但她知道這樣冷的天氣還是不適合出門的。

  但這件事一定要由自己來辦。她從來沒對甘小滿說起過去,也從來不打算讓她知曉,那樣狼藉不堪的過往死在自己心裡就好了。

  甘小滿收拾行裝去滑雪,她也收拾了東西聯繫好扎廟的老朋友。是時候結束一切了,舊房子被推倒,再建起來的是嶄新的高樓,往事將被徹底湮沒。

  這樣其實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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