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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空山白髮憶相知2

2024-06-01 18:41:24 作者: 張納言

  兩人好久沒見面,甘小滿在王笑笑家頗坐了一會兒才走,王笑笑留她吃晚飯,小滿說媽媽一個人在家吃飯沒意思,王笑笑就作罷了。

  甘小滿沒直接回家,中途轉了202路朝學府路去,在大學城站下車。幾年前四所高校併入檳大,加上旁邊相隔不遠的工大、財經、師範、科技,檳大附中、師範附中,學府路兩旁校園林立,故此這一片被稱為大學城。

  甘小滿下車步行一段,大約寒假的緣故,此地頗顯寧靜。她每天工作在商業區,車水馬龍繁鬧不堪,行走於寧靜的街道,平心靜氣只覺舒適。

  甘小滿在南方念的大學,素有火爐之稱的城市,每到夏季她放學就往游泳館跑,游泳館裡人爆滿,都是乘涼去的。甘小滿無師自通學會了游泳,也算意外收穫。

  那一段青蔥歲月回憶起來仿佛前世,她醒過神來自己正呆呆站在檳大門前。百年老校歷經風雨戰亂,最初的大門給日寇炸毀,後來重修,大小樣式完全與最初無異。門口石碑鐫字,記錄在日寇轟炸中護校殉難的五名師生生平,字用紅漆,尤為醒目。

  甘小滿沒進校園,沿著門前大街前走不遠是條小巷,不算長,十幾分鐘後,她走到盡頭,掉轉頭又一步步走了回來。兩邊小小的門面一個挨一個,假期對他們來講是淡季,加上是冬季,有點冷清。甘小滿一路慢慢看,超市、燒烤店、餐館、水果店、米線米粉、冰激凌爆米花炒栗子,所有能想到的都有。

  當然,也有烤鴨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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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買了兩份鴨脖子,一份麻辣,一份微辣,她不大能吃辣,但要嘗一嘗,她相信刺激的辣味會給她新的感受。她的生活不一定要和鴨脖子相聯繫,但她可以把握辣鴨脖般的生活。

  她要這樣的生活,她其實一直都想要。

  她懷抱兩根鴨脖子坐上回家的公交車,正是華燈初上時。窗外掠過的人和景物都是她不熟悉的,和很多老北京一輩子沒進過紫禁城一樣,甘小滿在檳城待了幾年也不曾走遍這座城市。

  或者她一輩子也只在極小的圈子裡過活。世界廣大,檳城不過是其中一個點,而她如螻蟻般連這個點都不曾了解。

  她有點明白錢小濤為什麼總願意四處跑了,如果可能她也願意將自己放逐到地球的任何地方。人生短暫,有限的時間所能領略的不過是自然所呈現的萬億分之一,多少人究其一生都在足尖處踏步,不曾抬頭仰望星空,哪怕一次。

  而她兜里揣著辣鴨脖子,歪在公汽座椅上,四周圍遍布各種或香或臭的體味,抬起頭來,不見星空,灰色的樓群在蒙蒙夜色里若遠若近。

  她覺出一點點累。

  亞特年終活動是去滑雪,據說滑雪之後還有泡溫泉的項目。小孫第一個樂不可支:「泡溫泉好啊,最愛泡溫泉了。女生都穿好看點泳裝,最好三點式什麼的。」

  他說話正對著小鄭,小鄭揚起訂書器作勢要扔他,他說你誤會了,我的意思那樣泡得全面具體,對皮膚好。你想想啊,都包上了,水和皮膚親和多受影響。

  小鄭說你那麼喜歡和女生一起泡著,不如去日本,有男女共浴。

  小孫說還是算了,現在日本和男人一起共浴的只有老太太,我大老遠的去看老太太真是沒事兒瘋了。

  小林從外面進來接話:「誰瘋了?小孫嗎?趕快送精神病院,聽說那床位挺緊張的,去晚了就沒地兒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小孫指指小鄭又指指小林:「你們倆等著。」轉頭看見甘小滿,甘小滿現在不在樓管辦公室了,湊巧從門口路過,小孫說:「瞧甘小滿多好,人家就理解我的意思,不像你們那麼誤會人。」

  甘小滿抿嘴笑:「小孫不如去地獄谷,那兒溫泉全世界出名,你泡著又不寂寞,水裡好多同伴。」

  「地獄谷在哪兒我怎麼不知道,聽名字可夠瘮得慌。」

  「自己百度。」甘小滿抱著一大摞文件往經理室去了。

  小孫上網查地獄谷溫泉,咬牙切齒叫:「甘小滿,你給我回來!」

  小鄭湊過來一看,笑翻了,日本地獄谷溫泉,每到冬季山上獼猴不耐寒冷,都到谷中泡溫泉,成為全世界著名的景觀。

  網頁上一張大圖片,一隻鼻頭通紅的老猴頭頂白雪,目光深沉若有所思。它身後大大小小十幾隻猴子縮在溫泉中,水汽氤氳,猴兒們個個滿臉愜意。

  小鄭指著猴子,笑得彎腰:「這就是你的同伴?」

  甘小滿聽見了小孫的叫聲,也聽見了背後的笑聲,她明白同事們的心情,公司要放年假了,帶著大家免費出去玩,對於一年到頭緊張忙碌的員工來講,是令人振奮開心的事兒。

  大家所擁有的都不算多,一點點喜悅就能令人發自內心露出笑容。

  在大家面前,她也在笑,但她的心裡笑不出,不僅笑不出,還要掉眼淚。她無助、迷茫、忐忑、憤怒。

  那個叫做父親的人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找來了,就像當年沒跟她商量就丟棄她一樣,當然那時候估計商量她也不懂,如果懂,也不會同意,不過現在他依然不管她同意還是不同意,一意孤行地找來,並和甘薇約定今晚見她。

  當甘薇告訴小滿這個消息的時候,她第一個反應是生氣,真的生氣。她一言不發坐在沙發上撥電視,一個台接一個台撥過去,哪個台也看不下去。甘薇坐在她身邊不吭聲,母女兩個就這麼過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甘薇問她:「你還不同意嗎?」

  甘小滿看見母親腫著的雙眼,顯然一夜沒睡好。她和母親對視了一會兒,說:「我要單獨和他見面,不在家裡。」

  中午時分甘薇打來電話,父親尊重她的意思,在凱旋酒店定了房間,六點鐘在大堂等她。

  凱旋酒店,還真是夠貴!五星級酒店定個房間來見她,是表示認女兒很誠心,讓她容易領情?還是打腫臉充胖子說明對女兒很愧疚,在一個體面的地方有個體面的結果?還是正直冰雪旅遊高峰期,檳城客房緊張,只有高檔酒店價高客稀才有空房?

  甘薇像理所當然歸還別人一個物件般催著她回歸父母,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了,王笑笑說甘薇偉大,她則覺得自己被拋棄了,甘薇大概覺得她從來不是自己真正的女兒?

  一想到這兒,她就無力。有時候她茫茫然看著什麼,明明臉上乾乾的,卻好像正有眼淚傾瀉,無聲無息,不停不休地流淌。

  她的心裡酸澀悽苦,夾雜擔心害怕,她所擁有的本來極少,失去什麼她都受不了,而最不能失去的就是母親,那是二十年來唯一真正屬於自己依靠。

  甘小滿心緒不寧地過了一個下午,下班時候同事都走光了,她還在發呆,直到保安上來,她才磨磨蹭蹭收拾東西下樓。

  走出亞特大門,風卷著細碎的雪花吹亂她的額發。甘薇電話來,問:「小滿你還沒過去嗎?」

  「就去。」她答。

  她果然坐上了往凱旋酒店的公交,車廂里和外面一樣冷,她裹緊羽絨服縮在人群里,每吸一口氣都覺得費力。她把全部力氣都集中在拉手上,像吊在吊鉤上的一尾魚,活脫在掙命。

  從亞特到凱旋要倒兩班車,偏她今天不知走了什麼運,每次都是下了這輛那一班恰巧等著,一點沒耽擱。等她站在凱旋酒店富麗堂皇的大門前看表,竟然提前了十分鐘。

  一旦腳踩到實地,甘小滿的心也著了陸,困擾她整個下午的心煩意亂嗖地沒影兒了,所有的神經回歸鎮定。她目光凌厲將酒店門口迎賓男侍看得心頭髮毛,這位女客貌似有捨生取義之志,不等她邁步,急忙替她開門,甘小滿來者不拒,大步而入。

  酒店大堂金碧輝煌,甘小滿朝左一拐,那是酒店的咖啡座。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甘小滿沒來過凱旋,不過網上有資料,她百度了一下便找到了自己的據點。

  她選了個角落位置,酒店用作隔斷的是巨大的落地鋼化玻璃,內外通透,從她的角度正好能將兩部電梯上下人等盡收眼底。

  她叫了杯最便宜的咖啡,說是最便宜也有百多塊,她心疼得直皺眉。不過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在她坐下不久,靠左的電梯下來一個老人,甘小滿全身一顫,不需任何說明,憑直覺她確定就是那個人!

  他拄著拐杖步履緩慢,踱走到大堂一側的沙發上坐下,顯然以為甘小滿還沒到,一直朝門口張望。

  甘小滿後悔沒戴眼鏡來,以至於看不清他的眉眼,只瞧個大概,他頭髮花白,形容枯瘦。甘薇說他生了重病,看來是真的,病到這個程度才想起找她,是不是覺得人生有愧,要來贖罪?

  他不停看表,約定的時間早到了。甘小滿見他掏出手機打電話,她趕快將自己的電話靜音,果然手機屏幕閃亮,來電顯示一個陌生號碼,她當然不接,他一直聽著手機,直到音樂唱完,悻悻收線,甘小滿這邊屏幕也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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