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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江南何處不逢君9

2024-06-01 18:41:21 作者: 張納言

  他將電話換到另一邊,本來他不是小動作多的人,卻不由自主摸摸鼻子:「我聽你說話鼻音,感冒了?」

  「沒有。」她強打精神,「沒事了,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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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髮上水沒幹,他也懶得擦,雪寧在外面問:「我能進來嗎?」

  「唔。」他悶應一聲。

  門開了小縫,雪寧探進半個頭:「什麼軍國大事還要關門?」

  「沒有,幫我拿條干毛巾。」

  等趙雪寧拿了毛巾回來,他還在原處愣愣的。雪寧替他擦頭髮,邊摩挲他的臉,彭銳明膚白,趙雪寧喜歡在他臉上亂摸,故意粗聲粗氣:「花姑娘的幹活,太君喜歡喜歡的。」

  往常彭銳明總是一個回身把她撲倒,朝她腋下搔癢,趙雪寧素來不耐痒痒,往往沒等他動手就大喊饒命,彭銳明便轉而親她,有時候兩人纏纏綿綿地能過半天,最後趙雪寧總說太君給花姑娘占了便宜,彭銳明便大笑。

  此時彭銳明卻道:「雪寧別鬧。」

  他甚少如此講話,趙雪寧與他相處頗有時日,知道他是十分心煩,鬧不清為什麼甘小滿一個電話彭銳明竟會如此,不禁愣了一下,住了手。

  彭銳明拿過毛巾胡亂擦了兩下,便去衣櫃裡找衣服。

  「去哪兒?」雪寧跟在他後頭。

  「有個重患,去看看。」

  趙雪寧唉了一聲:「回乾一多好啊,當醫生本來辛苦,現在醫患關係又這麼緊張,何苦放著家裡的好事情不做在這兒混?」

  彭銳明不吭聲,一粒粒扣襯衫扣子。

  趙雪寧幫他挑出根領帶,彭銳明又放回去:「不打。」

  趙雪寧無奈地聳肩:「你瞧大哥多好,沒你辛苦,比你自在,你進不了董事會做點別的事也好啊,起碼沒這麼大壓力。」

  彭銳明到門口,回身抱抱她,那是他的一個習慣,他還有個習慣就是如果趙雪寧待在家裡不出門,他就順手把她的頭髮揉亂,但今天他沒有這個搗蛋的興致。

  門關上趙雪寧才想起自己到底要問什麼:「甘小滿打電話幹嘛?怎麼弄得他心神不寧的?」

  彭銳明已經走遠了。

  甘小滿向來對工作認真,周長文曾經鄭重地說等小甘歷練兩年有了經驗,會是優秀的樓管。她自己是從來不想和人比,只一心把事情做好。但一覺過後,她就發現自己在學員的成績單上比任何人都差,倒數第一。

  筆試的成績是理論課結束後考試得出的,占百分之四十,實習成績是學員實習之後寫的論文,甘小滿雖然沒實習,也還是認認真真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結果分數不及格。

  金美珠站在甘小滿旁邊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最後只能說:「實際工作跟這個沒太大關係。」

  成績單和實習老師的評語會由總部直接傳到各分店,甘小滿不用猜也知道自己的評語好不了,可她控制不了這結果。

  她也想過是不是要和劉衛珊見上一面,又作罷了,對她解釋什麼?你的未婚夫喜歡我不喜歡他,儘管我拒絕了他他還是死纏爛打?現在我已經徹底讓他死心了,你可以放心地等著和他結婚?

  是在表明自己比她更有吸引力?是在說儘管你煙視媚行,風流裊娜,儀態萬方,家財萬貫,出身高貴,一切都比我好,但是我灰姑娘能拿下王子,你落魄公主只能江湖載酒,找一班好漢來找灰姑娘的茬兒?

  想想就累。

  其實在實習的一周里,甘小滿日日看電話,金美珠曾不無責備地提醒:「怎麼還沒和丁管溝通嗎?」

  甘小滿笑不作答。

  金美珠當然不解其中緣故,甘小滿亦無法說明。不過她還是感謝這位好心的大姐,實習結束兩人吃了頓簡單的告別晚飯。

  金美珠具備朝鮮女性特有的善良,亦有朝鮮女人的好酒量,叫了一瓶即墨黃酒佐餐,甘小滿喝著果汁作陪。美珠說自己在山東上大學時認識了初戀男友,男友家釀黃酒的,她對黃酒的鐘愛也從那時開始。

  初戀的結局大抵相同,金美珠也不例外,事隔多年這位朝鮮大姐提起當年亦還是唏噓。

  「家裡人反對我和漢族人結婚,一定要我嫁個朝鮮男人。我雖然心裡難受得要命,還是和他分開了。」

  冬日將暮的小館子裡,人聲熙攘,和著後廚炒菜爆鍋的滋喇聲。空氣中油膩味兒混合酒菜氣,最煙火最尋常的情景,匯集在一起便是「人間」兩字。

  金美珠笑容亦煙火:「小甘你說命運這東西是不是專門捉弄人,我們分開沒多久我爸媽一場車禍都過世了,我最後嫁的老公依然是個漢族人,早知道這樣,何苦和他分開?」

  「後來見過面嗎?」

  「沒有。打過電話,他說見個面吧,我覺得沒必要,見了面又怎樣?」

  甘小滿見過能喝啤酒的,能喝白酒的,能喝紅酒的,還是第一次見這麼能喝黃酒的,她印象里黃酒只是用來做菜。金美珠喝光一瓶黃酒,說:「度數低,不醉人。」

  甘小滿相信一瓶黃酒真的不能醉人,但她也相信金美珠的確醉了,能醉人的不只酒,還有往事。

  有些時候有些人在你心中已經逝去,但由他衍生的習慣喜好卻會跟隨你一生一世,直到你與世界作別。並非特意矯情,而是根深蒂固植入血液中的東西難以剔除,形成你的一部分,失去了它,你也不再成為完整的你。

  「所以說呢,有些事情有些人如果覺得一輩子再沒有比這個重要的,一定要全力去爭取,即使用完所有的力氣也抓不住。」金美珠笑容傷感,「小滿你記住大姐的話,寧要難過不要後悔。」

  可有什麼事情什麼人是要自己用盡全部力氣去抓住的呢?甘小滿自嘲地笑了,一個也沒有,看來這位大姐的人生經驗講給她是浪費了。

  當晚甘小滿送微醺的金美珠回賓館,以後兩人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相見的機會怕是沒有。金美珠下了計程車朝甘小滿豪爽一笑:「小滿,江湖再見後會有期,大姐會記得你請我喝了一頓即墨黃酒。」

  甘小滿亦朝她微笑揮手,車子啟動的瞬間她回頭望去,金美珠在夜色中佇立目送她這一輛車,身影煢煢。

  她們都不是永寧人,卻在永寧的冬夜裡說了很多心底里的話,相聚然後別離。

  錢小濤早說要送她到機場,甘小滿婉謝了數次,他還是來了旅店,幫小滿把唯一的一隻箱子搬出來,小滿沒法拒絕他的好意,只得跟著上了車。

  「好多人來了永寧就捨不得走。」錢小濤笑。

  甘小滿順著他說:「天堂一樣地方,當然捨不得。」

  「不過你不同,嫁到這兒不就住下了?」他話出突兀,甘小滿納罕地瞅他一眼,他正開後備箱,指著裡面一大袋子東西說:「給阿姨的。」

  甘小滿本來欠了他莫大人情,哪好意思再要人家東西。錢小濤正色:「你是客我是主,給阿姨帶點土產應該的,讓你拿你就拿著。等我再到檳城,你送我東西我一定也不推辭。」

  倒提醒了小滿:「還沒給你做蛋糕和餃子呢,上次你走得太急了。」

  錢小濤遲疑一下,搔頭:「是啊,我忘了。」

  他一直送甘小滿到機場,看她過了安檢才走。甘小滿其實因為考核的事兒心情極為糟糕,在錢小濤面前不好流露,一直強作平靜。她來時滿腔熱情,回程情緒低落。漫長的飛行時間裡,她將自己從海豐到乾一的經歷回想了一遍,人總說男人事業為重,女人家庭為重,殊不知像她這樣的女人一樣也事業為重,只有工作才能保證你的吃穿用度。

  甘小滿沒有家庭,她的家庭就是和甘薇相依為命。某種程度上講,是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在偌大的世界依靠彼此取暖。她們渺小得可憐,如同森林中失群的蟻,一顆落下的松果都可能給她們造成滅頂之災。

  所以在松果落下來前,她要懂得避開。

  越想越煩,甘小滿決定不再想,她開始默默數數,強迫自己數到一百就睡覺。遠離地面的高空,她睡得不安,翻來覆去做噩夢,直到飛機落地,萬家燈火的檳城遙遙在望。

  踏出機艙的一刻,她想起之前在書上看過的一句:華燈一城夢,明月百年心。

  百年之後,檳城依然華燈初上時,她的人和她的事卻不會再有人知道。濃濃的夜色即使燈光璀璨依然無處不在,甘小滿於下機的人流中佇足,有那麼兩三秒鐘覺得自己像雨前的蝴蝶,翅膀羸弱,不知飛向何方。

  開機之後立刻有信息提示,一直不曾上線大力水手頭像一跳一跳:今夜的永寧非常寂寞。

  什麼嘛?肌肉運動男什麼時候多愁善感了?

  她回:寂寞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擠,總會有的。

  不是面對面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在和另外一個人講話,那人和錢小濤不同,她可以完全放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更喜歡這感覺。

  他:你也擠過?

  「沒工夫。」

  「工夫都用來幹嘛了?」

  「不務正業。」她胡亂說。在一個全世界飛來飛去玩耍的人面前坦白自己一直為了生活奔波,她覺得沒意思。儘管這人也感嘆不工作沒法活。有些人的工作是生活的點綴,有的人的工作就是生活。

  生活就是舞台,甘小滿在舞台上能表演的只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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