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江南何處不逢君5

  他先愕後笑，覺得非常貼切，從口味上講，中國人做此比擬，俗而通，大艷。

  她捉著叉子低頭切蛋糕，吃得細緻香甜，他不覺停手只顧看她。晨曦給窗子濾過映在她面上肩頭，柔和異樣，慶康心中如水波漫開，溫柔得不可思議。

  倒有新奇而熟悉的畫面在眼前，寒冷黑暗的深夜，他們在小小一方車子裡，他覺得已是末日了，女孩兒的髮絲軟而輕，給冷風拂在臉上，他手心裡握著那一塊巧克力硬糖，忽然由恐怖生出無畏。他一生沒有經過如此絕望的夜，卻有一隻手撕開他多年生活的天空，探出光亮給他，猛然觸動他的心——

  他忽然想長長嘆氣，豈料甘小滿先他一步滿足地長嘆：「好吃，好飽，我該回去了。」

  「才六點鐘。」他看表。

  她不吭聲，系好圍巾，跟他在一塊她永遠不是要他走，就是自己要走。

  「總要考慮一下別人吧，我沒吃完呢。」他從鼻子裡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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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甘小滿端坐，一副你不趕緊吃我立馬走人的樣子，他只得皺眉低頭啃麵包。從她這邊看，他眉頭額角好像某人，因為想不起像誰，不覺狠狠盯了兩眼，給他發覺，猛抬頭四目相接把她嚇了一跳。

  他笑眯眯：「看什麼？」

  「沒看什麼。」

  「目光閃爍必有謊言，說實話。」他邊擦嘴邊審她。

  她想想：「有沒有人說你像小李子？」

  「小李子？」他震驚，「李蓮英？」

  她忍不住笑，不解釋。

  他怒了：「不帶這麼說人的吧？我伺候你沒有功勞還有苦勞，說我像他？」

  他眉頭都豎起來了，她一副真開心的樣子讓他覺得自己被捉弄了：「你就這麼開心？」

  她從沒見他如此表情，似怒似窘，瞅著自己又不好發作，她只抿著嘴：「是啊，開心。」

  「什麼人吶！」他說。

  他們出來的時候店員一直送到門口，都帶著笑，遞給甘小滿一個盒子：「您的黑森林。」

  說他像小李子還有黑森林打包帶走？莫非蛋糕里有詐？

  蔣慶康朝他們揮揮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樣子，上了車他問：「我的麵包師怎麼樣？」

  甘小滿不信：「你的麵包房？」

  「不行嗎？」

  「真是愛好廣泛啊！」她是真沒想到。

  蔣慶康目視前方：「不是愛好，為的是有朝一日帶誰過來吃東西方便，不然大清早的吃什麼呢？」

  她微笑：「真感謝那個誰，不然還真餓著了。」

  「你說那個誰是誰？」他第一次知道她牙尖齒利。

  她不答。

  他笑笑，一徑送她回去。

  天光大亮，她有些倦，依著心愿蒙頭睡覺最好，但手機上一條簡訊讓她心裡陡地一顫，信息是甘薇發來的，並不長：

  「小滿，扎廟老鄉告訴我有人打聽你的情況，也許你的親生父母來找你了，具體等你回來再詳說。」

  甘小滿捧著手機足足愣了三分鐘，本來她燒已經退了，卻像又發了熱般心頭煩躁。二十多年來她和甘薇一直平平靜靜地過，小時候偶爾會幻想一下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年齡漸長對他們則徹底絕望，自己出生不過幾天就給丟棄在路邊，真如她之前跟甘薇講的那樣，他們當她是死了的，她也當他們不在了。

  現在猶如巨石投入她原本平靜的生活，砰地濺起老高的水花，她腦子裡先是一片空，反應不過來，接著是惱怒，當即給母親回簡訊：

  「媽不要告訴他們任何關於我的消息，我不會與他們相認，此事沒有餘地，一定要聽我的。」

  發完簡訊她去洗臉，在衛生間聽得手機滴地提示，出來看不是甘薇回的信息，倒是蔣慶康：

  「小李子，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全球偶像，你終於發現我很帥？」

  這麼快就覺悟了，她啞然失笑。他得意非凡，還要深究：「你是喜歡他花樣美男的時候還是氣質大叔的階段？」

  她不回，他終於耐不住，直接電話過來：「你也沒說小李子是他，我當然以為李蓮英——你怎麼不說明白？」

  今天的蔣慶康跟她一貫認識的有點不同，她聽得出他拿她當很親近的人。他本應只是王笑笑口中的極品，周旋在離她很遠的圈子裡，那裡的人和事都是她所陌生的，而他也是她所陌生的。

  但他如此講話，好像他們相識多年彼此熟悉，不需客套敷衍，只說要說的話就可以。

  她後悔自己說他像小李子，他好像專門等她那一句便可拉近關係。

  她的沉默讓他語氣低下去，在電話里他倒能說出來：「不想理我？」

  「沒有。」她的情緒確實低落，甘薇的簡訊讓她心裡不能平靜。

  他以為她不舒服：「那你睡一會兒去上課吧。」

  他等她掛了電話才收線。

  手機屏幕呈現整幅圖片，傑克和露絲站在船頭，霞光映紅大海也映紅他們的身影，風掀起兩人的髮絲，一瞬間浪漫與永恆成為定格，兩個人的一生從此牽絆，他莫名想起那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不知怎麼心頭一酸。下意識按鍵，接下來的圖把他搞笑了，一模一樣的船頭，人卻換成兩隻花貓，似模似樣相擁著迎風而立，滿臉沉醉，晚霞把兩隻貓照得喜氣洋洋。

  蔣慶康想了想將圖設為手機屏幕，前面的那隻小貓神情很像睡著了的甘小滿，超級萌。他手指輕輕從貓臉上拂過，嘴角不覺輕輕揚了起來。

  下午上完課又去掛水，錢小濤給她發簡訊，說明天帶她游永寧。之前每次表哥給她信息她總第一時間回復，此時竟莫名疑惑，對著手機發怔，又忽覺不安，完全來自第六感的一驚，如被看不見的針刺中，抬頭四顧：靜點室好大一扇玻璃窗，臨著的走廊里患者來往，有護士匆匆走來換藥，電視機里抗戰劇槍聲砰砰，鄰座男童邊打針邊吹肥皂泡，透明的泡泡飄到頭頂碎裂……

  一切並無異樣，她笑自己神經了，回他簡訊：好。

  在她低頭髮簡訊的時候，一個女孩兒從玻璃窗外重探出臉，她在這裡已有段時間，方才見甘小滿抬頭躲開了。她極年輕，面貌嬌美，有人從她身旁路過都不禁多看兩眼。這樣冷的天，她不過著一件狐領皮衣，石藍裙子，黑絲襪下小腿筆直，煙藍色麂皮踝靴墜著流蘇，隨便一站也有數不盡的嫵媚。

  此時她的臉上卻籠罩一片寒霜，她最後瞅了眼甘小滿，轉身離去。那一眼包含太多，甘小滿如果和她對視，一定會不寒而慄。才轉過拐角，早有等在那裡的高個子男人過來，見她滿臉不快不敢說話，快步走在前面替她開門。階下紅色蘭博基尼在她跨出醫院大門時發動，男人邊用傘遮著女孩兒邊替她開車門，女孩兒坐進去頭也不抬吩咐：「你去辦吧，別讓人覺得故意針對她。」

  「明白。」男人點頭。

  車子如銳利的刀鋒割破雨簾，消失在長街盡頭。男人上了自己的車打電話，越來越大的雨聲遮沒他的聲音，雨水淋在風擋玻璃上，他的臉孔模糊不清。

  一輛黑色保時捷駛進醫院大門，看清車牌後，男人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車內的人卻沒留意到他，雨水鋪天蓋地，他冒雨快步衝進門診大門，男人盯著他黑色長衣的影子消失在門內，鬆了口氣，發動汽車離開。

  兩分鐘後，泊在遠處的本田內有人收起望遠鏡，手工定製的黑色小羊皮手套妥帖地裹著她握著方向盤的手指，車子打火起步，她開不慣這車，微微皺眉，但這車不引人注意，她覺得自己還是選對了。

  這是什麼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邊想邊咧咧嘴，經過那輛保時捷的時候，她歪歪頭輕快地打了個口哨。

  蔣慶康來到靜點室甘小滿已經拔針，正按著棉球止血。他笑：「氣色好多了。」在她邊上坐下。

  甘小滿當然不清楚他考慮了一會兒才過來，這裡不比檳城，行動很容易給人知道，不過他不願失去見她的機會。

  見她扔了棉球，他問：「晚上想吃什麼？」

  甘小滿拿他沒辦法，如果一嗓子能把他吼走，她寧願做一次母老虎。無奈地瞅他一眼，不由自主嘆口氣，拿腳往外走。

  慶康也不明白，早上吃蛋糕的時候她心情還是不錯的，怎麼又變回冷冰冰。他不緊不慢跟著，相距一兩步，看上去不與她相關，等出來便喊她上車，甘小滿撐起傘：「我回旅店。」

  「吃飯再回去。」他又開始下命令。

  「不餓。」

  「不餓也得吃晚飯，」他向她普及健康知識，「不吃晚飯壞處多，老得快。」

  老就老唄，誰不老啊，不老的那是妖精！甘小滿心裡嘟囔，您老人家自己年輕就好了，嘴上卻齜牙一笑，笑完還走自己的路。

  過了一會兒不見他出聲，甘小滿回頭，他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也立住了，他沒帶傘，整個兒淋在雨里，豎起的黑色衣領襯得他臉色微白，額發濕漉漉向下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