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浮沉世事兩相煎8
2024-06-01 18:40:34
作者: 張納言
直到天黑,南山也沒回來。護士長親自過來通知甘小滿去繳費,剩的錢已經不夠明天的藥錢了。甘小滿下午其實已經把口袋裡僅有的一千塊交上去了,這時候當真身無分文,只得紅著臉說:「我朋友回去拿錢了,一會就過來。」
護士長扭頭走了。
她們本來在門口說話,甘小滿怕驚動媽媽,把門開了條縫,偷偷看看,甘薇安靜地躺著,呼吸均勻,似乎睡著了。她躡手躡腳走到走廊邊上,想了好一會才撥通了南山的電話。
南山很快就接了:「小滿,著急了吧,我在車上呢,二十分鐘到。」
甘小滿心裡稍稍有了依靠,仿佛孤單的小船終於望到了岸。
可卻不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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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高臨下朝玻璃窗外看去,是醫院的後院,天徹底黑了,落了雪的地面白日裡給人踩得稀髒,昏黃的路燈光照著孤零零一條小路,此刻並無人行,格外蕭索。
她陡然覺得自己這一生或者就如同這一幕場景,泛著不能逼視的淒涼,無論她想怎麼去尋找,也始終帶著蕭瑟的底色。所以,有誰給過她一點點溫暖,都足以讓她感到感動。
只是因為,她從來不在繁花似錦的人生里呆過。
王笑笑說她素來聰明,只是眼神太過犀利,容易把世事看穿——凡這樣的女子都沒好下場。只因她們沒等怎樣,先傷了自己的心。
或者是對的。
她的頭隱隱疼,不由得伸手扶住額角。這才看見身旁一雙男士鞋子,乾淨得一塵不染,深灰色的褲腳往上是白袍的下擺。甘小滿吃驚,朝他面上看去,正碰上對方疑惑的眼神,只聽他遲疑的聲音:「你怎麼在這兒?」
甘小滿這兩天因為甘薇的病實在無暇他想,此時乍見彭銳明,才猛然想省起他就在這家醫院工作,她實在太容易碰到他了。
「唔,來看一個朋友。」她含糊其辭。
他不相信。她的樣子太憔悴,明顯睡眠不足的眼,臉稍稍有點浮腫,她有輕微的心肌缺血,他知道。
「朋友?」他微微皺眉,這個動作和蔣慶康非常相似,他們都有濃濃的眉頭。
「嗯。」
「我夜班。」他指了指樓上,甘小滿知道骨外在十層,她去過。
甘小滿淡淡地:「哦。」
彭銳明沒有動的意思:「我只想問一件事,你和我大哥……」
「我們沒什麼。」甘小滿朝著窗外,並不看他,「放心吧,你讓我學乖了很多。」
彭銳明站在當地,什麼也說不出,又並不想走。
以前她就瘦,現在更瘦。不知為什麼,她居然穿了件淺粉的小禮服裙,他還從來沒見過她穿禮服,看去十分美麗。他注意到她耳畔瑩潤的珍珠釘,如此雅致的東西和她很配。如果不是過於憔悴,看上去她像個剛剛定過婚的準新娘。
她疏冷的氣質里有種他不熟悉的東西,之前在她身上從沒見過,他仔細分辨著,是的,她長大了,眉梢眼角間的純真青澀褪去,隱隱透著內里柔和的堅忍。
他忽然微微心痛:「小滿,對不起。」
甘小滿本來打算離開,腳步一滯僵在那兒。
這一句,來得太遲。她本來想過千遍萬遍,只要他肯當面對她說出這三個字,自己便不會萬劫不復地碎裂在往事中。但是沒有。幾百個日夜過去,他悄無聲息,似乎一滴水消失在人海。她只能自己黯然飲泣,吞下所有痛楚,即便痛得不能忍受,也只能將它深埋心底。
而現在他終於肯對她說了這句,時間卻已擦去一切,她再也不能感動。
甘小滿仰頭,露出個微笑:「你說得太晚,我已經忘了。」
彭銳明表情里有難以解釋的頹然,過了幾秒,他黯然地:「別恨我吧,我知我不配說這話,但我真心求你別恨我。」
他聲音不大,低沉的調子與蔣慶康十分相似。
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漫進窗欞,走廊里的燈都亮了,越發顯出外面的黑。她背靠著窗,夜仿佛一幅巨大的黑色幕布懸在她身後,讓她的身影變得極為孤零。他心中愧疚與痛楚糅合,變成說不出的難過:「我上樓去了。」他最後瞅了她一眼,她沒有表情。
看來,她果然忘記了。
這樣最好。
彭銳明走後,甘小滿在原地又站了會兒,才回到監護室門前。過了不多會南山來了,肩頭上都是雪。
「下雪了?」
「還好,不算大。」他把信封遞給甘小滿,「我的錢都在這兒,你去交上吧。」
甘小滿接過來,把錢拿出來數了數,不多不少,五千。
她拿了收據,在交款處的椅子上坐了會,由於在一樓,雖然給暖不錯,但是冷空氣在走廊里肆虐,還是很冷。硬塑的椅子很涼,她又站起來。天完全黑下來,細碎的雪花撲到窗子上,又給冷風掀走,她只覺得心亂。
重症監護室一天費用幾千塊,這點錢遠遠不夠,醫生說得明白,以甘薇的情況,即便恢復得快,也要五六天才能搬到普通病房。她原先是替母親擔心,而現在,甘薇有了希望,她又開始為錢發愁了。
她沒搭電梯,徒步走上六層。樓梯間只有她一個人,影子映在牆上變了形,扭曲著,似乎掙扎的魂靈。她慢慢走著,等到終於回到病房前,已經想好了明天該做什麼。
第二天早上醫生會診,換了兩組藥,說是進口的。甘小滿進去看母親,甘薇醒著。大夫說如果情況再好些,呼吸機下午就可以撤了。甘小滿把這消息告訴母親,甘薇衝著她露出個笑,很薄的笑意,卻似乎冬天裡最溫暖的太陽。
甘小滿給她掖了掖被角:「媽,公司有事讓我回去一趟,馬上就回來。」
甘薇不能說話,輕輕點點頭。甘小滿打開門,回頭望了眼,見媽媽的目光流連著自己,於是稍微停下,沖她笑了笑,才輕輕把門合上。
朱湛業見她有點驚訝,說你不是在醫院?甘小滿把自己的意思說了,朱湛業笑了,說:「我又使喚不了財務的人,找我沒用啊!你不是跟李總很熟,這個事除了他,誰都不好使。」
甘小滿知道自己必會遭他的奚落,她只是不想越過他去,讓他挑刺,回頭更刁難自己。不過他說的倒是實話,公司規則嚴明,動一分錢也是李總說的算,她倒是可以去找李總,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她出門時朱湛業在後面不緊不慢又來了一句:「你這幾天不在公司,可能不知道,李總去總部開會去了,過陣子才能回來。」
甘小滿身上一冷,似乎有冷水當頭潑下:「開會?」
朱湛業在轉椅上慢慢晃著,不咸不淡:「不過幾天而已,等他回來我給你電話,你再來過來找他,別像今天似的撲個空。」
甘小滿傻傻的,原本那份希望忽然沒了,只覺得全身無力。醫院不會管你的老總是不是開會,真金白銀,粉紅鈔票,有錢才給治病,沒錢就會給你停藥。
她哦了聲出來,外間的同事都在看她:「甘小滿,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她順著說句:「是嗎?」走回自己座位。
有兩個素來相好的同事過來:「小滿,聽說阿姨病了,要不要緊?我們本來想過去看看,又怕打擾阿姨養病。」
甘小滿向他們道了謝,又說:「不麻煩大家,沒事的。」
領頭的同事拿了個信封給她:「這是大家一點心意,給阿姨買點補品吃。等休息日我們再去醫院看她,陪她說說話。」
甘小滿道了謝,伸手接了,心裡卻空蕩蕩沒著沒落。她出辦公室進了電梯,並沒下樓,而是朝頂樓去,本來她並不懷疑朱湛業的話,但當李總秘書客客氣氣告訴她李總開會去了,她才由衷地悲從中來。她本來想請李總批准預支幾個月薪水,現在毫無希望了。
她問:「那麼李總哪天回來?」
秘書說:「大約一周吧。」
甘小滿重新進了電梯,員工電梯這個時間並沒人用,從頂到底只她一個人,叮地一聲落了地,她竟然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電梯門開了,冷風從外面灌進來,她還捏著手袋發呆。直到一個同事從外面進來,他隱約知道甘小滿是招商部的,見她不動,狐疑地問:「你不上去?」
甘小滿才如夢方醒,匆匆走出來。
天陰陰的,這是檳城最繁華的路段,永遠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她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的這些人都似乎非常開心,他們的煩惱都被放在哪裡。她過街到了公汽站台,才發現自己站反了方向,於是又折回來朝西走了一段,繞到偉天正門口等車。不知是天太冷,還是風太涼,她凍得就要流淚,只能拼命忍著。
公汽上永遠滿滿的人,她吊在拉手上,一隻手按著自己的包,那是她全部的錢。她瞪著外面,冬天的檳城原來是灰色的。
她突然想要給誰打個電話,不管說什麼,只要有個聲音就好。她在腦子裡苦苦想著,沒有,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覺得安慰。
汽車在樓群間穿梭,半個小時後終於來到醫院。雪下大了,撕棉扯絮,天和地都在稠密的雪簾里,望不出去。她低著頭快步朝里走,冷得發抖。
她等的是患者電梯,紅色的數字一路變幻,等到終於打開,她幾乎沒有勇氣邁步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