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光明

2024-06-01 15:48:08 作者: 周月亮

  陽明不知道身後的這些時毀時榮的麻煩事了。人都只能活在現實的感覺中,活著時的小事也是大事,死後大事也成了小事。

  他給皇帝上了乞骸骨的奏疏之後,就慢慢地往老家走,他還想在韶關一帶等待皇帝的命令,但他在南寧就添了水瀉,日夜不停,兩腳因長瘡而不能站立,致命的是肺病,他年輕時臉色就是綠的,思田之行,雖不費心卻費力,關鍵是水土氣候成了催命鬼。後人研究他可能是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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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船沿水路往迴繞。還在不斷地回信,解答學生修煉心學的疑難,幫他們找那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的微妙之處。如聶豹問怎樣才算勿忘勿助?因為一著意便是助,一不著意便是忘。陽明的辦法是先破後立。問,你忘是忘個什麼助是助個什麼?然後說我這裡只說個必有事焉,而不說勿忘勿助。若不去必有事上用功,只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只做得個沉守空寂,學成一個痴呆漢。事來,便不知所措。這是最可怕的學術誤人。用佛教的話說,助是倒在有邊,忘是倒在無邊,都是著相,著相就會著魔。陽明的「必有事」是要求透過事相見到本性,猶如禪宗說的「隔山見煙便知是火,隔牆見角便知是牛」。

  他在離開山陰之前,與周沖很深入地闡述了「致良知便是擇乎中庸的功夫,倏忽之間有過不及,即是不致良知」。這個遺言最深刻:中庸是種意術的狀態,過和不及都失「正」。只有「正感正應」才能正知正見正思維,才能避免錯誤、誤解、乖謬。心法之要,就是執中。而且講得圓活周遍,到那耳順處,才能觸處洞然,周流無滯。不然則恐固執太早,未免有滯心。「以有滯之心而欲應無窮之變,能事皆當理乎?」功夫若不精明,就難免夾雜、支離,自己把自己攪糊塗。再好的意思一旦耽著,就僵化,就有病。如邵康節、陳獻章耽著於靜觀,卒成隱逸。向里之學,亦須資於外(吳昌碩保留的陽明與周沖的講學答問書,是陽明晚年化境的體現)。

  幾乎可以說,後學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他都預料到了,也想對治之。但他像任何聖人一樣不是萬能的。現在他的大限已到,他坐船在灕江上航行,路過孤峰獨秀的伏波山時,對素有「伏波勝境」之稱的美境無大感受,他只勉力進伏波廟去朝拜了一番,因為他十五歲時曾夢見過這位西漢馬援將軍,他覺得這預示著他必定得來這蠻荒之地來平定變亂,以了結這段宿命故事。此時,他覺得眼前所見與四十年前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四十年前夢裡詩,此行天定豈人為。」他認為如果國家政策好,就不用興兵殺伐了:「勝算從來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謁伏波廟二首》)不用殺伐建立起的權威才是真正的權威,上古的感化原則才令人嚮往呢。

  路過廣東增城時,他硬到湛甘泉的老家去瞻仰了一番。「十年勞夢思,今來快心目。」誇張性地表示想移家於此,在山南蓋上房,「渴飲甘泉泉,飢餐菊坡菊」。(《題甘泉居》)甘泉的孩子們對父親的朋友很恭敬、僕人對他也親熱,挽留他住下來,他因為有病,急著奔回老家,連住一夜都不能夠:「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道通著行跡,期無負初心。」(《書泉翁璧》)此刻他心裡欣慰呢,因為他倆都沒有辜負當初共同修道的初心,這樣的知音是人生最寶貴的。

  最後的活動就是到在增城他的六世祖王綱的廟裡去祭祀了一場。王綱來平苗族的變亂,死於此地,而朝廷待之甚薄,他兒子把他的屍體背回,發誓不再為皇家賣命。現在陽明沒死在戰場,卻將同樣死於戰事,朝廷功成不賞,反而要將其一擼到底。誠如徐渭所說,就算他的心學是偽學,也不能因此而不賞他的戰功呀。利用各種藉口達到自己的目的,是狼吃羊的通用邏輯。不計大功單盯著小過,是體制的規則。湛甘泉說這是陽明子命該如此。明代的流氓皇帝個個翻臉不認人,順風順水威風一世的張居正還被抄了家呢。

  他一來弱體難支,二來確實是在等待聖命下來。所以不管坐船也好,坐車也好,他都日行五十里。多虧走到哪裡都有學生前來伺候。走到梅嶺,他呼吸愈發困難,他對學生、廣東布政使王大用說:「你知道孔明託付姜維的故事吧?」

  王大用含淚點頭,不敢深說細問,立即找木匠來做棺材,早已準備好了棺材板,只覺得不吉祥不敢做。他領著親兵日夜護衛。棺材做好,皇命還沒下來。

  陽明硬撐著,坐上轎,踏上驛道。王大用他們前後護擁著、扶持著,邊走邊歇地到了梅關城樓。走入這座小石頭城,王大用長長舒了口氣,心想先生能翻過這座山,到了江西那邊就好辦了。陽明打量著「梅關」這兩個顯示著帝國氣象的巨字,既沒有拿破崙問阿爾卑斯山高還是我高的狂傲心態,也沒孔明再也不能臨陣討賊的悲愴心意。他只想過了這「南粵雄關」趕緊回到陽明洞天中去。

  他們終於慢慢地沿著驛道下來了。改乘舟船,沿章水而下。到了南安地面,南安推官周積、贛州兵備道張思聰等聞訊趕來迎候老師。

  他們進船來給老師請安。陽明勉強坐起,已咳嗽成一團。這一趟過梅嶺,他身體大虧。嶺南瘴氣重,嶺北寒氣侵。雪花不過梅嶺關那邊,這邊現在偏偏降下中雪,氣壓降低,這使師生心頭的陰霾更重。

  陽明見所有的學生都突出一個主題:「近來進學如何?」現在依然還是這樣問,兩位門生簡略回答,趕緊問老師道體如何?陽明苦笑著說:「病勢危亟,所未死者,元氣而已。」

  陽明想起過梅嶺前給錢德洪、王畿寫的信中還樂觀地展望「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涌之機矣,喜幸當何如哉」,當時還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與他們見面了。如今,他閉上眼睛,悲從中來,緩緩地說:「平生學問才見得數分,未能與吾黨同志共成之,為可恨耳!」

  學生們緩緩退出。王大用對張說,上好的棺材,就差裱糊了。張說,你放心,我一定用錫紙里外都裱糊了。周則趕緊找大夫抓藥。荒江野渡的地方哪有能使陽明起死回生的醫生?

  船還得慢慢地往前行。這隻夜行船快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步了。夜幕降臨,他問停泊在哪裡?答:青龍埔。這個碼頭離梅關只有五十多里,屬大庾縣。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時(公元1529年1月9日8時)許,陽明讓家童叫周積進船艙來。周積躬身侍立。

  陽明閉目喘氣,這個大禹陵前立志的少年、蘭亭下寫詩的文學青年、帶兵的文人、遍布天下書院的心學教主徐徐睜開眼睛,說:「吾去矣。」

  周積泣不成聲:「老師,有何遺言?」

  陽明微微一笑:「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張思聰等人在南野驛站的中堂裝殮了陽明。

  嘉靖七年十二月三日,張思聰與官屬師生設祭祀禮儀,將陽明入棺。

  四日,棺材上船,奔南昌。士民遠近遮道哭送,哭聲震地,如喪考妣。路過南贛,官府迎祭,百姓擋著棺船、攔著路哭,是陽明給了他們安居樂業的日子。到了南昌,官府人提議等明年再走,於是來祭奠的天天從早到晚絡繹不絕。

  嘉靖八年正月初一,喪發南昌。三日到廣信。錢德洪與王畿本要進京參加殿試,聽說先生回來了,迎至與先生送別的嚴灘。訃告同門。正憲也到了。六日會於弋陽,二月回到山陰。每日哭奠如儀,門生來吊者日日百餘人。書院及寺院的學生照常聚會,就像老師在世一樣。門生李珙等日夜不停地在洪溪為先生修墓。洪溪離越城三十里,入蘭亭五里,是陽明生前選擇的墓地。

  十一月十一日,門生千餘人,披麻戴孝,扶柩而哭。不能來的,知道日子的,則各在居住地為先生舉哀。

  這位古越陽明子出於古越又回歸古越,來源於土又回歸於土。

  他那「聖賢相傳一點兒真骨血」,變成了精神「息壤」,生長不已,築成東方「尊嚴精神」的心力長堤。

  這個人用良心建功立業,因此

  詩意地棲居在這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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