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

2024-06-01 15:47:04 作者: 周月亮

  徐愛早就跟陽明說自己活不了多大歲數。陽明問他為什麼這麼說。他說,他曾夢遊衡山,夢見一個老和尚撫著他的背,對他說:「你與顏回同德。」過了一會兒,又說:「也與顏回同壽。」陽明說:「夢而已,何必當真,你也太敏感了。」

  徐說:「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但願能夠早日退休,希望能夠專門修(習)證(悟)先生的學說,朝有所聞,夕死可矣。」

  別看孔子說朝聞道夕可死矣,他自己和儒家真這麼做的很少,倒是佛家這樣做的很多。證悟到了大道之後再餵養這個色身便覺得沒有意思了,就「成就」了去。徐愛這麼說表明他的內化功深,他是個心中賊盡除的大善人,是王學門徒中最為明誠的第一賢人。用他同學的話說,他是跟從先生最早、聞道也最早、造詣最深的內聖型的楷模。他沒有什麼外在的事功,修行的道德境界卻最高,跟顏回一樣沉靜深邃,沉浸在無限的內心體驗中。在陽明眼裡,徐愛是他的學說的活樣板,是最能體現他的教學效果的好學生。在南京時,徐是兵部郎中,主要精力用於組織王學門徒的學習。這個純正的內聖型思想家,不以外在的事功為意。他曾勸陽明說:「道之不明,幾百年矣。今幸有所見,而又終無所成,不是最痛心的事情嗎?願先生早歸陽明之麓,與二三子講明心學之道,以誠己身又教後人。」陽明回答說這也是我的志向。徐愛是十分的真誠,陽明是三分的真誠。徐愛更看重萬世,陽明還有點兒迷戀一時。徐愛像顏回,即使修成了也不會有多大的影響,因為國人喜歡以事功判高下。陽明比他更了解國人和國情。

  

  當陽明接到南、贛巡撫的任命,再三推辭,在杭州、山陰「泡蘑菇」時,他曾打算堅臥不出。徐愛卻說:「不好。現在,外面物議方馳,先生還是就任走一遭。我與二三子先支撐著,等著先生了事回來。」他也確實先辭了職,並在霅上買好了房子和地,在那裡等先生共同去修證絕學。前面說過,陽明在打仗時,一想起他那一片芳草地,還美滋滋的呢。

  現在,聽到徐的噩耗,大放悲聲:「今天,就是我回到陽明之麓,又有誰與我同志!二三子均已離群索居,我再說話,還有誰聽?我再倡議,還有誰響應?還有誰來向我問道?我有疑惑,還有誰和我一起思考?嗚呼,徐愛一死,我餘生無樂矣。我已經無所進,而徐愛的境界正進而不可限量。天喪我!就讓我死算了,又何必喪知我最深、信我最篤的學生!我現在無復有意於人世矣。」

  這話沒有誇張,聽到徐愛的死訊,陽明哭了許久,哽噎不能吃食,持續了兩天多。人們都勸他進食,但無效。當他想到他還可以完成徐愛的未竟之業時,才找到了吃飯的力量。他原先想的是萬一他先死了,讓徐愛實現他的「無窮之志」。現在倒過來了,他替徐愛活著。他決心等這個冬天結束兵戈,在明年夏天之前,「拂袖而歸陽明洞」。二三子若再跟從我,就再回到有徐愛主持的時代。即使舉世不以我為然,我也不改其志,等百世之後有理解我的人出來,徐愛有知一定會糾正我的昏聵、改變我的懶惰,使我們的事業終有所成。

  他入贛以後,他的學生分了幾伙。有的在陽明之麓,即山陰老家;有的在南京,守著他的舊攤子,並教導他過繼來的兒子,如薛尚謙,還有被他評價為「信道之篤,臨死不二,眼前曾有幾人」的楊仕德等;還有一彪學生一直跟著他轉戰羅霄山脈、大庾嶺南北。

  按一般的標準,打仗是成雄,講學是成聖。但陽明從來不把它們視為兩件事。他是在用他的學去打仗,打仗也正是進學的好機會,是他「在事上磨鍊」的教學實習。他還真是不管多麼忙,也堅持「正常教學」,用他學生的話說,就是出入賊壘,未暇寧居,亦講聚不散。在事上關鍵是練意——「意」是心學的核心穴位,因為「意」是生命的內容和質量,「意」也是內外交匯的點,如同詩歌由意象構成一樣。「意」至少包括感受力、理解力、判斷力。意是人格和能力的最為直接的構成元素和表現。

  面對民變,他的「意」不同於一般的官僚的「意」。他反對單純軍事觀點,認為治本的辦法是昌明政教,強調綜合治理,反對不教而殺。每平定一方,他就奏請建立巡司或縣級政權,一共建立了三個縣:平和、崇義、和平。命名體現著儒家的作「意」。為加強基層的權力密度、強度,延展皇權的長度,以保證百姓生活在國家的懷抱里,他恢復了久廢的洪武爺的「鄉約」制度,用其擔負起日常管理鄉民的工作,保持基本的社會公正與禮儀生活秩序,教化子弟改惡從善。有條件的地方,他就建立社學。他認為「民風不善,由於教化未明」,而移風易俗,建立社學是最為實際易行的。西方學者對他這套鄉村自治的成績更為重視,並由此推論說王陽明是唯心主義,是犯了多麼大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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