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山中賊的心中賊
2024-06-01 15:47:02
作者: 周月亮
磨到九月,才下達了至金至貴的上諭,給了他得以放手工作的權力。聖旨出於王瓊手筆,基本上都是重複陽明的話,把他的奏疏變成了再傳達下來的指令——下學上達,下級教上級,能教會了還得謝天謝地。權力資源的壟斷者授予他提督軍務,調配錢糧,處理下級,殺死被捕賊人的全權。可以便宜行事,只是不要像過去的官員那樣濫用招撫的辦法。
沒的說了,陽明按照他的心意開始行動。
漳南平了,他將重點轉到南康、贛州。這裡西接湖南的桂陽、南接廣東的樂昌,王認為這一帶的桶岡、橫水、左溪的暴動部隊荼毒三省,威脅極大,若竄入廣東,形勢更難平定。另外,浰頭上、中、下三個山頭都是池大鬢(仲容)的勢力範圍。他們與橫水的謝志珊部同是南贛最大的暴動部隊。王想攻打橫、桶,又怕浰頭的人過來夾擊。遂想辦法穩住浰頭這一頭。只能用「撫」的辦法。
當時,有人主張三省會剿。陽明不以為然。他明跟皇帝說:廣東狼兵所過如剃,毒害民眾超過土匪,會激起更大的民變。
他的第一個舉措便是派人去招撫樂昌、龍川的浰頭人眾。他真正的拿手好戲是攻心術。他給山洞裡送去牛、酒、銀子和布匹,還有一封《告諭浰頭巢賊》:本院以弭盜安民為職,一到任就有百姓天天來告你們,所以決心征討你們。可是平完樟寇,斬獲七千六百餘,審理時得知,首惡不過四五十人,黨惡之徒不過四千餘,其餘的都是一時被脅迫,於是慘然於心,因想到你們當中豈無被脅迫的?訪知你們多大家子弟,其中肯定有明大理的。我如果不派一人去撫諭,就興師圍剿,近乎不教而殺,日後我必後悔。所以,特派人向你們說明,不要以為有險可憑,不要覺得眼前人也不少。比你們強大的都被消滅了。
然後開始運用心學理論:「若罵你們是強盜,你們必然發怒,這說明你們也以此為恥,那麼又何必心惡其名而身蹈實?若有人搶奪你們的財物妻子,你們也必憤恨報復,但是你們為什麼又強加於人呢?我也知道,你們或為官府所逼,或為大戶所侵,一時錯起念頭,誤入歧途。此等苦情,甚是可憫。但是你們悔悟不切,不能毅然改邪歸正。你們當初是生人尋死路,尚且要去便去;現在改行從善,死人尋生路,反而不敢。為什麼?你們久習惡毒,忍於殺人,心多猜疑,無法理解我的誠意,我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若輕易殺人,必有報應,殃及子孫。
「但是,若是你們頑固不化,逼我興兵去剿,便不是我殺你們,而是天殺你們。現在若說我全無殺你們的心思,那也是誑你們。若說我必欲殺你們,也絕非我之本心。你們還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二人背逆,要害那八個。父母須得除去那兩個,讓那八個安生。我與你們也正是如此。若這兩個悔悟向善,為父母者必哀憐收之。為什麼?不忍殺其子,乃父母本心也。
「你們辛苦為賊,所得亦不多,你們當中也有衣食不充者。何不用為賊的勤苦精力,來用之於農耕、商賈,過正常的舒坦日子。何必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出則畏官避仇,入則防誅懼剿,像鬼一樣潛形遁跡,憂苦終身,最後還是身滅家破。有什麼好?
「我對新撫之民,如對良民,讓他們安居樂業,既往不咎,你們已經聽說。你們若是不出來,我就南調兩廣之狼達,西調湖湘之土兵,親率大軍圍剿你們,一年不盡剿兩年,兩年不盡三年,你們財力有限,誰也不能飛出天地之外。
「不是我非要殺你們不可,是你們使我良民寒無衣、飢無食、居無廬、耕無牛,想讓他們躲避你們,他們就失去了田業,已無可避之地;讓他們賄賂你們,家資已被你們掠奪,已無行賄之財。就是你們為我謀劃,也必須殺盡你們而後可。現在我送去的東西不夠你們大家分,你們都看看我這篇告示吧。我言已無不盡,心已無不盡。如果你們還不聽,那就是你們辜負了我,而不是我對不起你們,我興兵可以無憾矣。民吾同胞,你們皆是我之赤子,我不能撫恤你們,而至於殺你們,痛哉痛哉!走筆至此,不覺淚下。」
這樣的「告土匪書」簡直像情書。這麼仁義,這麼動情,王陽明早年泛濫辭章的功夫也沒有白費。
這顆精神炮彈,很有作用。一是直接感動了住在山洞裡的瑤族酋長,如金巢、盧珂,他們率本部來投誠,參加了後來的圍剿同類的戰鬥,尤其是盧珂,破池大鬢時立了功,後來陽明保舉他做了官。二是對暴動部隊起了心理破壞作用,使他們思想動搖、精神渙散,且疑且懼,鬥志瓦解。而這時王的部下伍文定等已率部隊突飛猛進,到達了他們的洞口,時冒雨而至,他們猝不及防,遂倉促敗逃。官兵搗平幾個大的洞巢,陽明也在土匪中落下「多詐」的名聲。
號稱「征南王」的謝志珊,在大敵當前,聯合陳曰能、廣東樂昌的高快馬,大修戰具,還製造呂公(姜子牙)戰車。他們計劃趁廣東兵在府江時,打破南康,然後乘虛入廣。
那些知府一級的官員主張先打桶岡,那裡是暴動的重鎮,還可以與湖南的兵一起夾擊,大形勢有利。陽明再次站高望遠,謀勝一籌。他說:諸賊為害三省,其患雖同,而事勢各異。就湖南言之,桶岡是賊之咽喉,橫水是腹心;就江西言之,則橫水是腹心,而桶岡是羽翼。若不就腹心著刀,而去羽翼拔毛,是舍大取小。而且進兵兩寇之間,腹背受敵,勢必不利。現在橫水之敵,見我尚未集合兵力,以為戰期還遠,又以為我必先去桶岡,而心存觀望,乘敵不備,急速出擊,必可得志。拔除橫水之敵,揮師桶岡,則成破竹之勢,桶岡之賊則為瓮中物矣。
他的指揮部設在南康,離橫水只有三十里,先派遣四百餘人潛入制高點,雖然已是十月中旬,但山上還在下雨。官軍從山谷吶喊鼓譟推進,山頭的官軍,舉旗大喊:「我們已打下老巢!」暴動部隊見到處都是官軍,以為山洞都被占領,只剩下自己這一夥了。再無鬥志,潰亂不成氣候。或降或逃,所有的準備都沒用上,稀里糊塗地失敗了。
這一仗,破除五十多個巢穴,斬首級兩千一百六十八顆,擒斬首領五十六人,俘虜了暴動隊員及其家屬兩千三百二十四人。橫水首領謝志珊,也是這一帶的聯動司令被活捉。
王問謝:「你何以能網羅這麼多同黨?」
謝說:「也不容易。」
王問:「怎麼不易?」
謝答:「平生見世上好漢,斷不輕易放過;多方勾致之,或縱之以酒,或幫他解救急難,等到相好後,再吐露實情,無不應矣。」
陽明感慨系之,讓帶走謝,就地正法。然後對跟著他的學生說:「我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不也是這樣嗎?」
高攀龍語錄中有這樣一則:有人問錢德洪:「陽明先生擇才,始終得其用,何術而能然?」德洪說:「吾師用人,不專取其才,而先信其心。其心可托,其才自為我用。世人喜用人之才,而不察其心,其才止足以自利其自己矣,故無成功。」高攀龍的結論是:「此言是用才之訣也。然人心地不明,如何察得人心術?人不患無才,識進則才進,不患無量,見大則量大,皆得之於學也。」(《明儒學案》卷五十八)說白了,就是個「意」。「識」從意來,有意才有識,意高才識進、才見大,所謂得之於學,能提高「意」的才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