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學即心學
2024-06-01 15:46:31
作者: 周月亮
王陽明在正德十六年(辛巳)七月,為重刻的《陸九淵集》作的序說:
聖人之學,心學也。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此心學之源也。孔孟之學,惟務求仁,蓋精一之傳也。而當時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蓋王道息而伯術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濟其私,而以欺於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無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謂天理者乎?
然後,他一筆掃倒漢唐章句之儒,將心與理分為二,離開心而去求什麼物理,不知「吾心即物理」這個根本道理。而佛老之徒,遺棄人倫物理以求所謂明心見性,而不知「物理即吾心」這個根本道理。直到周敦頤、程明道這兩個儒家的好秀才出來,才追尋並復興了孔孟正道,恢復了「精一」之宗旨。
陸氏堅持學必求之於心,斷斷是孟子嫡傳。世人以為他與朱子異,便詆毀他是禪。禪學棄人倫,遺物理,終極目標是「不可以為天下國家」。若陸氏之學果然如此,那它自然是禪,然而陸氏之學恰恰是孟子的「大同」之學,是儒學中最革命的一脈,也是儒學的真血脈。
仔細看朱子講「無極」是可以與陽明的無善無惡的本體論合轍的。而陸攻擊朱子這一條,單講人性善和太極倒是可以與反心學的東林領袖如顧憲成說到一塊兒去的。人們說陸學是禪,是從其功夫的特色上說的;陽明說陸是儒,是從其價值指向上說的。陸本人是將功夫與本體一元化的。因為心即理,所以「自得、自成、自道」,將物慾遮蔽的心病「剝落」「蕩滌」即可。這些陽明都繼承了,所以別人也指責陽明是禪。陽明後來便一不做二不休,公開聲明聖學能夠包含二氏之學。釋、道養心修身的功夫應該且能夠為修證儒家倫理服務。這也是儒學回應二氏之學的一種最聰明的辦法——拿來為我所用。這既因為心學的理論基點能夠與二氏之學的性命論相切合,還因為儒家的仁學路線本是徹天徹地的大道,本身包含著二氏之學的合理內核。而且,檢驗學問的關鍵是「行」,是學說倡導者一生立身行事到底是儒還是禪。能夠從「行」判斷其「學」,這是中國哲學家區別於西方哲學家的一大特色。
指責陸、王是禪的人,沒幾個比他倆務實。陸九淵高度讚美王安石變法,指出安石變法的人格基礎正是有聖人之心。從陸九淵對王安石的評價最能看出心學的外王志向:「掃俗學之凡陋,振敝法之因循,道術必由孔孟,勳績必為伊周。」(《荊公祠堂記》)陸九淵這幾句話用來形容陽明亦無不可。
心學的理論基點就是「吾心即宇宙」,因為吾心與宇宙性通,宇宙萬物都有一個知覺性,天人合一合於這個知覺性。這個命題的哲學含義在心學後勁中表述得更為明晰。如,特別講究心學實功、反對現成良知的劉宗周也同樣說:通天地萬物為一心,更無中外可言;體天地萬物為一本,更無本心可覓。還說:學者只有功夫可說,其本體處直是著不得一語,才著一語便是功夫邊事。這些都發展並深化了陽明的萬物一體論。
黃宗羲說得更簡潔:盈天地皆心,心無本體,功夫所至,即是本體。
劉宗周、黃宗羲為了抵制已流為放逸的王學後徒的隨便作風,都是以「慎獨」功夫來落實陽明的「致良知」修養論的,他們還都有些陸九淵氣,像北宗禪一樣堅持基本底線。
至於辯論朱陸之是非同異,陽明深不以為然,他在《象山文集序》的結尾處說:爭論這種問題,其實是人們「持勝心、便舊習」的不良心理在作怪。又愛隨聲附和,相信耳朵不相信眼睛,盲目說現成話,像矮子看戲一樣跟著人家哭笑,而不知道為了什麼。其實只要人們親口嘗嘗這個梨子的滋味,用本心來體會,放棄任何先入為主的成見,就不會有這些無聊的爭議了。
什麼問題都發生於不能明心見性,從而不能明辨是非。
他為陸九淵的文集作序是在庚辰年四十九歲時,次年他又行使江西最高行政長官的權力,「牌行撫州府金谿縣官吏,將陸氏嫡派子孫,仿各處聖賢子孫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學道送學肄業」。因為,他覺得象山得孔、孟正傳,其學術卻久抑而不彰,既不得享配聖廟之典,子孫也沾不上褒崇之澤,太不公平了。當年在龍場請陽明主持文明書院的席書,也憾恨陸學不顯,作《鳴冤錄》寄給陽明,表示要以弘揚陸學為己任,就是天下都非議自己也在所不顧。
陽明很想念這位老朋友,在收到他的信和《鳴冤錄》後,給他回了封熱情洋溢的信,先是讚美他這種卓然特立的風格、以斯道自任的氣度,「與世之附和雷同從人非笑者相去萬萬」,陽明很激動,特別想與他作「信宿之談」,曾在席書可能路過的碼頭口子上派人等著他,結果白等了;王本人「駐信城著五日」,結果是「悵怏而去」,他感慨地說:「天之不假緣也,可何如哉!」這當然不全是為了陸九淵。他們都想借表彰陸學來扭轉八股道學壟斷學界的世風。陽明說自己近年來才實見得:陸學之簡易直截的確是「孟子之後一人」。
但他們的這些努力,都未能扭轉朱顯陸晦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