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通朱陸
2024-06-01 15:46:32
作者: 周月亮
回到陽明四十歲這一年。這一年,就現在能見到的文字而言,他終於正式對陸學表態了。這次表態,起因於他的兩個學生爭論,王輿庵讀陸的書,頗有先得我心深得我心之感。徐成之則不以為然,以為陸是禪,朱才是儒之正宗。兩個人都是操持著社會平均水平的流行說法,也因此而相持不下,徐寫信請陽明定奪。
陽明先抽象肯定他們這種辨明學術的熱情,說:學術不明於世久矣,原因在於缺乏自由討論,而辨明學術正是我輩的責任。但是,你們的態度和論旨都有問題。就算你說輿庵肯定陸學有失誤,也不能證明你正確。他肯定陸沒有說到點子上,你肯定朱也沒有搞對頭。因為你們只是在求勝,而非志在明理。求勝,則是動氣;而動氣會與義理之正失之千里,怎麼能探討出真正的是非?論古人的得失尤其不能臆斷。你們各執一端,不肯全面完整地領會朱子和陸子的本意。耽於口號之爭一點兒也不能解決已有的問題。
王輿庵本想辯證地理論各自的得失利弊,把話說得一波三折的,說陸「雖其專以尊德行為主,未免墮於禪學之空虛;而其持守端實,終不失為聖人之徒。若(朱)晦庵之一於道問學,則支離決裂,非復聖門正心誠意之學矣」。陽明下手就抓住了其貌似全面卻不盡不實、自相矛盾之處:既說他尊德行,就不可說他墮於禪學之空虛;他若墮於禪學之空虛,就不可能尊德行了。
徐成之也是想追求全面,也是想學陽明的辯證術,但其術未精:朱「雖其專以道問學為主,未免失於俗學之支離;而其循序漸進,終不背於(大學)之訓。若(陸)象山之一於尊德行,則虛無寂滅,非復(大學)格物致知之學矣」。陽明同樣從其自相矛盾處教導之:真正的道問學是不會失於俗學之支離的,若失於俗學之支離,就不是真正的道問學。
陽明用一種絕對主義的純正立場來點化這兩位想辯證卻流於相對、從而浮在表面的徒弟。他們倆的問題在於都各執一偏,必欲各分派朱陸專主一事。當然,這種分派是流行已久的「現成說法」,他們沒有深入鑽研便各取所需地各執一詞起來。王陽明認為真正的聖學是「尊德行而道問學」一體化的,這也是通儒的共識,三百年後,龔自珍也這麼堅持。而將聖學分成側重修養與側重學問,是「後儒」們根據自己的特長形成的一種分疏,絕非聖學的本相。
向來分判朱陸的,總說陸偏於「尊德行」,而朱偏於「道問學」。這種說法出自朱子自己,而陸當時就反駁:「既不知尊德行,焉有所謂道問學?」朱子把「道問學」與「尊德行」平列起來,是二元的;陸子把「道問學」統屬於「尊德行」之下,是一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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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說:現在的問題是「是朱非陸,天下論定久矣。久則難變也」。就是沒有你徐成之的爭辯,王輿庵也不能讓陸學大行天下。你們這種爭論是無聊的,你們要聽我的就趕快「養心息辯」。
但是徐成之不滿意,說先生漫為含糊兩解,好像是暗中幫助王,為他的說法留下發展的餘地。陽明讀信,啞然失笑。他勸告徐:君子論事應該先去掉有我之私,一動於有我、處有我之境,則此心已陷於邪僻,即使全說對了,也是「失本」之論。
他用極大的耐心、誨人不倦的布道精神、平靜的哲人語氣,深入闡發了朱陸學說的精義。陸未嘗不讓學生讀書窮理,他所標舉的基本信條都是孔孟的原話,絕無墮入空虛的東西。唯獨「易簡覺悟」的說法讓人生疑,其實「易簡」之說,出自《易》的「繫辭」,也是儒家經典;「覺悟」之說,有同於佛教,釋家本與我儒有一致之處,只要無害,又何必諱莫如深、如履如臨呢?朱也講「居敬窮理」,也是以「尊德行」為事的。只是他天天搞注釋訓解,連韓愈文、《楚辭》《陰符經》《參同契》這樣的東西也註解,遂被議論為「玩物」。其實,他是怕人們在這些領域瞎說八道,便用正確的說法去占領之。世人、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繁而失之愈遠,越折騰越麻煩,便掉過頭來反說朱子「支離」。這乃是耗子眼裡看上帝的流行病——現在,陽明已有了「拉」朱子入伙、萬物皆備於我的意向。在他心裡埋下了為朱子作「晚年定論」的伏筆。
他覺得朱陸之別只是像子路、子貢一樣同門殊科而已,若必欲分敵我、舉一個打一個,就太愚蠢了(這種強調對立的敵我意識、黨同伐異的門閥作風其實是一種專制病,凋敝學術誤盡蒼生)。他對朱子有無限的敬仰深情,絕不會再重複過去那種同室操戈的把戲,來故意抬高陸子,這有他平素對朱子的尊敬為證。但是朱學已大明於天下,普及於學童,已用不著他來特表尊崇。而陸學被俗儒誣陷為禪學、蒙不實之冤情已四百年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洗冤,若朱子有知,也不安心在孔廟受人供養矣。他深情地說:
夫晦庵折中群儒之說,以發明《六經》《語》《孟》之旨於天下,其嘉惠後學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而象山辨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後學篤實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
朱陸之爭是後期儒學一大公案,王陽明不可能去做學案式的梳理,他認為那樣做是類似拔雞毛而不在咽喉處著刀,解決不了問題。他幹什麼都主張簡捷,但像他這樣單憑態度就要改變局面的做法,只能在中國師徒式教育中才可能有效。他最後也的確以他獨特的建樹大面積地改變了理學一統天下的局面。但清兵入關,需要馴服工具,強調個性、自我的心學歸於沉寂。尤其是康熙喜歡朱熹,推演出朱子學的全盛期。
陸九淵不著書,主要靠自身修養立境界,靠門徒擴大影響。當時,他的學生有轉而跟了朱熹的,朱的學生也有轉而跟了他的。黃宗羲說,在徒弟互相轉來轉去這一點上,特別像王陽明、湛甘泉兩家。王、湛同屬大心學一脈,轉換師門,大路子不變。由此是否可以推測:朱陸兩家在當時人眼中可能也更多地看到了互補性,而非水火不容?
朱子當年樹異於漢唐儒學的「家法」、樹異於宋朝的官方儒學,也是絕大的勇氣與改革。他為扭轉當時朝廷頒布的《十三經註疏》與王安石的《三經新義》而私下著《四書集注》,朱子所尊的程伊川之洛學,在當時也不是朝廷科舉所尊的官學正說。伊川在北宋、朱子在南宋都曾被朝廷當作偽學而加以禁止,還有人主張殺了朱熹以謝聖人的。陽明樹異於朱,返本於陸,只是糾偏治弊,主張在實踐中去落實那些義理,反對紙上空談義理,針對性極強,而且功不可沒。陽明為反對朱學造成的以章句訓詁之學取科舉功名的風氣,而創辦私學,注重實修德行,與當時的「應試教育」大異其趣,與當年朱子所為卻異曲同工,目的都是為了振興儒學。明末清初又有大師攻擊王學亡國敗教,又興起新的「樸學」來完成新一輪的推陳出新工作。
一代有一代之學,江山代有才人出。批判並不是超越前人的唯一方法,整合消化才是成本最低的超越之道!
其實,理學和心學都堅信通過個人修養能夠成為聖人,過上可以值得一過的生活;相信人性中的「超我」能夠戰勝「本我」。他們的不同是同中之異,理學講究讀書明理,心學講究明心見性,然而朱子也說「讀書只是第二義的事」,關鍵還是切己體驗聖學的道理,「向自家身上討道理」。無論是叫作「仁」還是「良知」,都是指人自身擁有價值自覺能力,每個人都可以通過正心、誠意等修養功夫得到它。運用這種能力就是個大寫的人,不運用這種能力就是普通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