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出崗

2024-06-01 15:46:15 作者: 周月亮

  龍崗書院剛建成時,他就有點兒「狂頭狂腦」地說:「老夫終不久龍場。」在《龍崗漫興》這首組詩里,我們看到了他的詩人天賦,或者說,他寫詩的水平在長足發展。既有老杜的沉鬱又有陶潛的似淡實腴的風致。「卻喜官卑得自由」這種不得不轉敗為勝的自慰式苦情幽默,幾乎伴隨了他大半生,「地無醫藥憑書卷」也能靠精神療法頂過去。「身處蠻夷亦故山」,只要這個世界不能限制他的思維,那麼,他想做帝王,便是秦皇漢武的後身;想娶美人,便是王嬙玉環的原配。陽明這顆心不是李漁式的心,他想當的是諸葛亮:

  

  臥龍一去無消息,千古龍岡漫有名。

  草屋何人方管樂,桑間無耳聽咸英。

  這顯然是在以孔明自況,這也是把這個簡陋的書院叫作「龍崗書院」的原因。除了他心儀孔明,還因為他現在正「臥」著。他就是要以龍自期,劉瑾對此是一點兒法子也沒有的。

  自宋以來,天壤之間多虧有書院,士子得以託庇其間。歐洲有上千年的大學,我們有上千年的書院,人間才得以保持文化的靈秀。龍崗書院是陽明自己營造的避難所、還魂地,假如沒有這座書院,就難「換」成文明書院。世事往往如此:機緣可遇不可求,有能力才有機緣。

  陽明是個將感覺轉化為哲學的意術家,他的意術是能夠及時地與外界發生能量和信息轉化的。假若沒有那些學生跟著他,用各種問題激發他,他至少難以保持這麼好的心情和狀態,而心學就是狀態學、境界學,同樣也是置於死地而後生的精神學。

  龍場對那麼多中土亡命之士是死地,多病的王陽明卻居然沒死,固然沒什麼神秘的天意,只是他的心學「現得利」了而已。他後來說,自龍場出過「良知」(他現在沒有用良知這個術語,他現在悟出來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都與良知一脈貫通),後來此意久不出。他的「意」出來不出來是從內里自然生發的,不能從別人的現成話里研究出來,須從實處「知行合一」出來,是從世界的深淵處打撈出來的,不是從紙上得來的。

  在這說不得苦樂得失的複雜處境與心境中,年關到了。「茆屋新開」也沒有帶來什麼了不起的喜悅。他三十八歲了,快到了孟子說的「年四十,不動心」的季節了。

  學生們都回家過年去了,就連專程而來的像徐愛那樣的學生也都回家盡孝去了。已經學會「解安心」的他自然不會像單純的詩人那麼脆弱,但也不會像康德類型的理性哲學家那樣對現象界的事情不動聲色。他只有寫詩而已:

  故園今夕是元宵,獨向蠻村坐寂寥。

  賴有遺經堪做伴,喜無車馬過相邀。

  還有什麼,「遷客從來甘寂寞」「石門遙鎖陽明鶴,應笑山人久不歸」。這個年關,他的詩歌大豐收了。對於陽明來說,寫詩差不多是他的吐納術,是他養心的心法,調節心情的一種方式。所以,他的「居夷詩」相當恬淡超然,單看這部分詩篇可以毫不猶豫地給他加一頂田園詩人的桂冠,名氣稍遜於楊萬里而已。

  他在龍崗書院工作了不到一年,當地的生源自然都是些郡邑之士,他離別龍場,行抵貴陽東面的鎮遠時寫給龍場友人的親筆信中,提及二十二人姓名,其中二十人不見其他資料,大約是因為沒有成為「國士」的緣故。但他那套「隨地指點」、即景生情,既聯想且象徵的思維方法,指教了他們可以在山水之中體道盡性、樂山樂水的法門。「吾性自足」的為學與做人原則對那些萬山叢中與外界絕少聯繫的有志青年來說,則是寶貴的精神意術。

  陽明過天生橋時說了兩句隱喻自己心情的話:「移放長江還濟險,可憐虛卻萬山中。」不難看出其用世之情依然灼熱。《南霽雲祠》則浩嘆「賀蘭未滅空遺恨」「英魂千載知何處?」但大環境依然如故,他還必須守雌守默,他這樣自嘲:「漸慣省言因病齒,屢因多難解安心。」

  文明書院,坐落在貴陽忠烈橋西(忠烈橋即今天的市府橋),是毛科(字應奎,號拙庵)在正德元年修建的,前有大門,門內有習禮堂,為師生習禮講解之地。堂後有顏樂、曾唯、思憂、孟辨四齋。可容納二百名學生,有五六個儒學教員。

  正德四年四月,毛科退休,席書來主持,因他特別誠懇,陽明應邀而來。席書公餘常來文明書院與陽明論學,常常討論到深夜,諸生環而觀聽者以數百。從此貴州人士始知有心性之學。

  各種記載都說他在貴陽大講「知行合一」,使當地人始知向學。但到底講了些什麼,又是怎樣講的,則無任何細節。只有他給學生的幾封信,可以略知其功法大要。

  首先,在一齊眾楚、知己難求的孤獨時節,要卓然不變,必求「實德」,除了自己每日靜坐,「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功夫」外,還要與朋友砥礪夾持。但切忌實德未成而先行標榜。一標榜即使有點兒實學也變成虛浮的外道說閒話。「自家吃飯自家飽」,必須刊落聲華,務於切己處著實用力。

  那麼,怎麼樣才算著實用力修實德呢?他讓學生把程明道的下述語錄貼在牆上,時時溫習:

  才學便須知有著力處,既學便須知有著力處。

  學要鞭辟近里著己。

  為名與為利,雖清濁不同,然其利心則一。

  不求異於人,而求同於理。

  第一條是個「綱」,要求開始學、已經學入門了的都要找著力處,日新日日新,永無止歇時。這兩句話,陽明差不多月月講年年講。它包含了這樣一個命題:找到了著力處才算知學,否則只是瞎耽誤工夫。

  什麼才算是著力處呢?就是能夠改變心性、能夠精意入神、能夠提高自己的知覺能力。為名為利為標新立異都是誤入歧途的行為。與「知」沒合了一的「行」終是外殼、衣服。相反,若知行合一,就是去應舉當官也「不患妨功」。他認為舉業的真正危害在「奪志」。若立得正志,日常生活中的「灑掃應對,便是精意入神」。王學尤其是左派王學的核心教旨之一就是「百姓日用就是道」。就像冀元亨的妻子李氏所說的:「我夫之學,不出閫幃衽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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