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沙礫

2024-05-31 05:10:32 作者: 子初關

  「接任」與「輔政」,兩個天差地別的概念。

  新官上任,劉銘自然有大把瑣事需要從頭梳理,大到法規綱領修訂,小到稅收軍費開支,三軍皆有義務提報材料備審。

  於是林晚婧責無旁貸的當起了劉瑾的左膀右臂,每天跟著劉瑾出入海軍司令部,她換下了慣穿的華麗洋裝,常是一身素色長旗袍,再搭一件長款風衣,是時下英國最流行的款式,有寬寬的腰帶和考究的金屬飾件,英姿颯爽的,倒有幾分女將軍的氣勢。

  自那日為劉道麟送終,林晚婧便時常想起他臨行前的場景,那枚他偷偷塞進她掌心的瑪瑙扣子,還有他臨終前不及成言的最後一句話,細細揣摩那口型,該是再說:

  「走。帶雲柔走。」

  茶几上煮著的水已經滾燙,沸水從壺蓋的縫隙中溢出來,沿著壺身滴落在燒紅的欖核碳上,發出噝噝聲響,可林晚婧卻還在神遊天外,對眼前之事一無所知。劉瑾循聲抬眼望去,見她抱著厚厚的軍需帳目出神,一時間感動與憐惜交織——這小半個月來,她就這樣不分日夜的跟著他,盤點,對帳,統整,定是累壞了。

  於是他悄然踱到她身邊,將茶壺從爐子上取下,又把她面前的杯盞盛滿,而後攬她倚在他懷裡,順手蓋上了她手中的帳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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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會兒,別看了。」

  她卻是這時才發現他坐在了身邊,尷尬笑了笑,卻也不起身,賴在他懷裡趁機偷會兒懶。

  「我再陪你去做幾身新衣裳吧,雖說眼下素整點才合規矩,但我真不願委屈你淨穿這清水一樣的款式。」

  劉府大喪,林晚婧作為長媳自然要戴孝,穿不得艷麗的色彩。

  「再說吧,眼下那兒有這檔子時間。」

  「去挑個料子,量個尺寸的時間還是有的。」劉瑾想了想,又道,

  「也罷。擇日不如撞日。下午我剛好要去找韶勛談些事,你若不願回那宅子裡,便讓瓊鴿和承泰陪你去試試衣服。」

  林晚婧本還想拒絕,可劉瑾卻說她若再推託,便差人去把裁縫師傅請來,她最是不願麻煩別人,只得半推半就的答應下來。

  卻說林晚婧試了款式出來,正在偏廳里坐著,等小廝送面料卡來。舉目四望,卻不見瓊鴿的人影,李承泰說街尾新開了一家粥鋪,瓊鴿說想讓她嘗嘗鮮,一到這兒便去排隊了,只是不知為何到現在都沒有回來。時局動盪,商業街上又有許多浪人遊蕩,瓊鴿獨自一人出入,林晚婧不免擔心,剛說讓李承泰去尋尋她,便見瓊鴿提了食盒子興高采烈的進了門,將食盒子往桌上一放,又差小廝去後堂拿兩對碗筷來,這便把幾份不同菜碼的粥品在桌上一一擺開:

  「夫人,對不起我去太久了!誰知道那粥鋪生意好成這樣!若不是他們認出了我是御鯤台的丫頭,這會兒都不定回來呢。」

  「他們怎麼知道你是御鯤台的?」

  「他們家當家的大師傅頭先是服侍老爺的,這不老爺去了,他也就辭了工,出來自立門戶。」

  瓊鴿邊說著,邊為林晚婧盛好了粥,遞到她跟前:「夫人,您趁熱嘗嘗!瑤柱雞絲的,您最喜歡這口兒!」

  既然說是帥府老師傅做的,林晚婧自是有些期待,可第一口剛到嘴裡,她的眉頭便微微蹙了起來,於是她又讓瓊鴿將其餘幾份都盛一些出來,一一品嘗之後,神色凝重起來:

  「這粥…不太對。」

  瓊鴿聞言一驚,忙自己嘗了嘗,疑惑道:

  「嗯……雖然說味道一般般,卻還是鮮甜的。夫人您覺得哪裡不對?」

  「你不覺得,這粥嚼起來像混了沙粒嗎?極細極細的那種。」

  李承泰聞言,趕緊也試了些,末了,與瓊鴿面面相覷——這種感覺極難形容的,不硌牙,卻在牙齒間留下細細的顆粒,仔細咀嚼便會覺得咯吱響,但又不影響下咽。若說瑤柱沒清洗乾淨混進了泥沙,倒還說得過去,但連蛋花牛肉粥里都有,就不太能解釋了。再轉眼看林晚婧,卻見她取了不同的粥碼在帕子上倒了些許,仔細推開去,水痕和米粒剝離開,卻在水痕暈濕的地方留下了些許閃亮的粉末。瓊鴿湊上來看,驚訝道:

  「天吶,好漂亮,這是什麼?」

  林晚婧卻不答話,面色凝重道:

  「這粥別喝了,我這兒有瓶玫瑰露,你倆一人拿支湯匙喝一些。等會兒我們去這家粥鋪會會這位大師傅。」

  劉道麟死於腹腔內出血,是個可大可小的病,若是發現及時,未必會危及生命。只是聽說他自贛州遇襲有驚無險的回來之後,便一直說腹脹燒心,食不知味,不慕三餐。於是葉秋洛從粵省為他尋了個擅做羹粥的師傅,粥羹養胃易吸收,該是休養中的病人最好的餐食,就這一點而言,葉秋洛也算是有心了。

  這位師傅,大約就是如今這粥鋪的當家了。

  聽聞雲帥夫人大駕光臨,粥鋪當家特地出了好遠來迎接,又將她請進店裡,好茶好點招待,於是林晚婧對自己方才的疑慮便不確定了——眼前這位年過半百的男人看起來忠厚老實,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有意謀害劉道麟的樣子。

  茶過半盞,林晚婧終於還是決定要問個明白,於是放下茶盞道:

  「師傅的粥確是美味的,只是不知道……師傅可是在粥里加了什麼旁的東西?」

  聽她這樣問,男人的臉上露出幾分不自然,訝異許久才反問:

  「夫人何出此言?」

  「我只是覺得……分明是不同的食材,但每一份粥里都有一種極其類似的鮮甜味兒。我之前嘗過一種叫味之素的日本調料,跟這個極其相似。就是一種白色的顆粒。」

  男人揣測著林晚婧話里的意思,汗如雨下,卻還是硬著頭皮奉承道:

  「夫人見多識廣,這種小伎倆自是瞞不過夫人。其實我粗人一個,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尋思著既然大帥也吃,那必定不是什麼不好的東西……」

  「你說大帥吃過這個?」

  「嗯……我剛進府那會兒,大帥吃什麼都沒胃口,有一天,二夫人給了我一罈子那樣的白色粉末,說是給大帥的餐食里放一些,大帥保准愛吃!果真,大帥特別喜歡,還賞了我一塊金幣!」

  「既是帥府里的東西,又怎麼會到了你的手上?」

  「大帥走的那天,二夫人找到我,讓我把那罈子東西扔了。還有大半壇沒動過呢!我尋思著這麼好的東西扔了多可惜!所以就動了貪念……」說到這裡,男人似想起什麼,噗通跪在林晚婧跟前:

  「夫人,那壇東西真是二夫人喊我扔的,我捨不得才撿回來,我真沒有偷府里的東西,夫人明鑑!」

  林晚婧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忙上前將他扶起來,不禁自責方才該是太嚴厲了,將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嚇成這幅模樣。

  「你誤會了,我並非為追查那些東西而來,我只是覺得……我覺得粥的味道有一點奇怪,可能是味之素壞了,你且拿來給我看看,若真壞了,你還往粥里放,只怕是要吃壞肚子,壞了你的名聲。」

  一聽這話,男人慌忙讓妻子去取了那罈子來交到林晚婧手裡。林晚婧取了些粉末出來,卻見米白的味之素里果真都或多或少的混著些透明粉末,在光下閃閃發亮,於是她的眉頭便越蹙越緊。直到瓊鴿喚她,她才注意到男子大氣不敢出的神色。

  「夫人……這東西……果真壞了嗎?」

  「嗯,真的壞了,不能用了。」

  「我說二夫人怎麼好端端的喊我去扔掉呢!」男人恍然大悟,卻又更疑惑道:「可這東西怎麼壞的這樣快呢,才三個月,這就壞了?」

  「三個月?你說大帥吃這東西,吃了三個月?!」

  男人仔細想了想,搖搖頭:「不不不,可能沒有那麼久,但是到後來,二夫人說,大夫囑咐大帥不可吃油膩的東西,連青菜都讓我們用水燙熟了,拌著調料做。可你說不吃油怎麼能有胃口呢!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到後來便又多放了些……」

  這罐子味之素里添加了大量的金剛石粉末,這種親油而疏水的物質會附著在胃腸道上,又因為它質地堅硬,隨著腸胃蠕動,大量沉積在腸胃裡金剛石粉末會相互摩擦,最終磨穿腸道,造成內出血。林晚婧在英國的時候曾經從傳記里讀到過,早在幾個世紀以前,義大利的王公貴族便會在政敵的餐食里添加金剛石粉末,以達到殺人於無形的目的。而這金剛石價格不菲,自然不是普通人能信手拈來的。

  想著這些,林晚婧的神情不禁凝重,再想起劉瑾此刻正在帥府與劉銘商議要事,不安成倍襲來。

  「師傅,這張銀票你且拿著,到日本洋行可以買到這種味之素。至於這罈子里的我便帶走了,你就當是我問你買的罷。」

  林晚婧顧不得多解釋,喊李承泰抱上罈子,驅車便往崇光路一號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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